分享

曹利群:乱谭春阳

 暮雨晨钟 2018-10-08


        识春阳二十载,却少谋面。她是纯粹的学者、画家,她的诗在朋友间流传,她保持写诗却并不在意诗人的称谓,她有诗的底子,流露出不期然而然、自然而然诗的气质,让人过目不忘。她将女儿培育成小提琴家,自己读了博士,从学术研究开始出发,近二十年时间,一直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其间我们往来皆以神交。初以诗,继互文,再而史,终见画。诗、文、史、画,四水归堂。“堂”者,借马丁.布伯之言,即是“我”与其建立关系的诸多的“你”,其各条延伸线,都在永恒的“你”即上帝处交汇。

        这交汇相互勾连,各甄奇妙。

       春阳写新诗却着古意的底色,“忧愁\没有使用完毕的时候\人生已枯萎尽了”,分明是汉乐府“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今叹。也有些诗,初读,画面感生息扑面,“今天是\秋最好的一刻\树枝之上\一些花有意开透\溪流而下\比水更为赤裸”,细读,诗句竟又冲破画面,一时诗画不辨。她经年治中国学术思想史,煌煌七十万字《白话文运动的危机》,“拈大题目,出大意义”,考辨百馀年白话,远溯三千年文言,重新审视书面汉语的双重格局,昭文言之冤,破白话之局,篇幅庞大而不杂,视野开阔而不乱,研习冷静,立场超然,借用南京大学张伯伟教授的话说,“秉南人之质,擅北学之才,故有横贯东西,兼采南北之气魄”。另著《超乎左右之上的鲁迅》论史说人,更是机锋突兀,令群小生畏。

        春阳学画,没有进过美术学院。她第一次踏进美院的大门,却是为东京多摩美术大学日本画系做讲座并举办学术观摩展,她讲座的题目是《看无古今:当代画家向中国宋元绘画学习什么》、《学观中西:水墨山水的墨法类型与可能性》。日本艺术家对绘画的态度谦恭自持,老实认真,他们对赋有创作力的作品十分敏感警觉,他们看到了春阳的画,给予了莫大的尊重。体制对于真正的艺术家来说,不再是界限。春阳作画有别于行内通行的规矩,她视近代白话文流变和文人画变迁为完整的图景,使得这两个看似不同却内蕴相通的领域,第一次发生联系。今日之白话文与千年旧白话文,仿佛今日之国画与千年的文人画,两相比较并非是厚古薄今守住历史,而是要在回望的视线中,去发现历史的恒定能量,并从中延展和接续当下。至于那些文本气息不好,太有腔调的今日说古,春阳不屑。就像她对汉语颠覆式的评价:白话与文言可以没有"分别",文言反而总有新意,只需真正过滤那套形容词系统,即可得到清澈的真切汉语。但春阳又不是在提倡文言反对白话,她认为白话文运动割裂了文白,是伤了文言也毁了白话,她希望无根的白话成为有根的白话,她恰恰是认真在为白话着想。

        语言也好绘画亦罢,古今之间貌似有界限,实际正如黑格尔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馀温。感觉和思想的区别正在趋于消失。春阳是优秀的学者,将文学与思想习得化在了身上,而后再写入画中。她同时也研读画论及画史,吸纳前人心得,追模先贤笔墨,渐次闯出了自己的天地。类似为文,不可以无心得,亦不可以有心求。有意而为,不免周章作态,唯不经意之信笔,方见出真我。看春阳的画,宏大叙事与私人叙事兼得,个中关系充满哲学意味。有时会铺出大画卷,但里面的关系却是层次复杂、单纯而细腻,母题永恒,这便是脚下和心中的山山水水。如此必然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遇到偶然与瞬间,一刻之感受、便涂抹于笔端,揣摩于心里。年深日久,这些碎片化作对过往的感知,对前人的意识,对现实的感受,对手段的拿捏,遂然构筑起自己的空间,汇古今于一炉,将远近高低打乱推翻。《一万年的春天》仿佛就在眼前,而似乎触手可得的《梦中丘壑》却永远摸不到边。《看山是山》分明有范宽的习得,《笔欲言而墨不语》能见到倪瓒的踪迹。而《桃花潭水》《孤城落晖》开阖气魄早已溢出曾经的写生,《今夕何处夕》无古无今无日无月无天无地,分明是“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画本,宋人张孝祥地下有知恐拍手啧啧。而说到墨色,《湘流杜若》的温润、高洁与贵气,当然比沅水桃花、映日浮光的诗韵更为出神入化。且不可以为这些题目有矫情之嫌,俗话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不仅被吓到而且被惊到。《月照烟树》的冷月幽光,远远近近,近乎凝固的物象,画外之像的无边无涯,让《江山万里图》也为之逊色。呜呼,宋元意蕴以来,何曾有如此让人动容的当代画作?有的画看似有具象的影子,那笔触似乎是一个意念,一句诗,但她又努力去掉那些具象的东西,抽象的却又是情绪的,突然的一个念想,就在那一笔下带出来。自然,这一切少不了笔与纸、水与墨的千万次实验,干脆说吧,是各元素有趣的嬉戏与玩耍。

        从继承说,倪瓒用木、石替代了李成、关仝的巨山重云,展现了一种描绘和思考双重的伟大创造。一种质朴,一种淡然,一种暗示,一种分裂和出离。在倪瓒这里,所谓平远,高远,深远皆不存在,前景和后景之间的断裂显示了某种创伤感。他的作品远比赵孟頫的作品更给我们一种语言之外的沉默。如果说,赵孟頫笔下是一种展开的声音,而倪瓒更像是寂静的形式。

       在对抽象阐释的态度上,春阳给出一种新形态和新形象。她的抽象,比许多当代艺术的抽象早胜出了一筹。她的抽象内含技法,她的技法不是单一的,是极度融合,是高度精神性的。她一向重视技法,懂得吃技法的苦就免去其他的苦,而传统的技法,根底正是笔墨。笔墨的精髓让春阳深有所悟,她不为这个词语所困,她首先从墨入手,扩大了墨的表现力,她试图描摹那无可言说的图像哲学,也试图以白话描述那无可言说的笔墨哲学,她将创作与学术的关联推向一个高度,她没有分开过两者,她的难以被理解,是因为她拥有自己的难度。但在另一面,她又不将思想情感局限于笔墨,春阳说,“所谓墨著缣素,法有泼墨破墨二用,泼破两字紧张,而墨法隐忍敏感,不紧不要处,或有深致。”她作画的过程,一直处于某种思念之中,冰寒于水,所思者何?“霜高木叶空,未可与人语”。

        盛唐时期,吴门张璪提出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理论逐渐成了中国绘画艺术所遵循的原则。说到师古人与师造化,任何一位晚生后辈都缺失不了这两个方向。不同的是,春阳不仅以古人和造化为师,而且能忘情于古人和造化中,穿越时空去听古人讲道说法,迷失于自然之野,见风见雨,观水观山。长久如此,古今方不辨,物我长相忘。为此,春阳笔下的山水纵横,波谲云诡,才能起于青萍之末,终于胸中丘壑。打动人心的作品必要有气象,而非实物的记录,哪怕是变形的记录。所有的写生都是临时的,外向的,物我分割,相望而非相忘。阿特湖边的马勒小屋和他的第三交响曲,困厄于黄州的东坡《寒食帖》,都是景绕我怀,物入我心,化而为诗为文为画为曲。春阳有自我的自然天地,时时赴远郊流连那里,相识相知相爱相守。长时间沉寂在属于自己的那片“风景”中,听风听雨听涛听雪,听自己的心声。与造化为一体才可以师造化,找到上辈子那个自我才可以师古人。不然就是造化与古人双失,或者双误。抑或是师迹而未能师心。

        东山魁夷在《与风景的对话》中写道,“由于我深深地深深地将自身沉浸于自然之中,因此才能看到自然微妙的心灵,也就是我自己的心灵。在我所邂逅的风景中,仿佛听见同我的心相连的大自然气息,大自然的搏动。”虽然东山魁夷笔下的“无我之境”与春阳的表达完全不同,但从感悟自然的角度来说,这话也该是春阳的夫子自道。自然之于一位画家是一种滋养,一种慰藉,一种拯救,一种精神上的指引和抽打。她会好久不与我联系,也会忽然发来一段旷野山风的视频:只闻空山之风,只见草木摇曳。让我想到俄罗斯导演塔可夫斯基的一个电影画面:一个缓慢的长镜头,原初而完整地记录下一阵风缓慢地吹过。艺术家,作为自然之子而天然拥有自然之心,才是好的境界,高的境界的艺术家,是我们珍贵的朋友!

     一万年前的春天


笔欲言墨不语

看山是山


桃花潭水

湘流杜若



孤城落晖



今夕何夕


月照烟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