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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记 ∣ 下乡了,灶头里去煨番薯!

 微微传奇 2018-10-15

当故乡的房子和亲人都已凋敝,谈论吃似乎成了对故乡某种记忆的回溯,这种味觉记忆,缠绕着思乡的点滴情怀,成为人们最原始的“乡愁”。

这是一种情不自禁的记录和念想,或许有一天,你可以拿着这些文字,延续这股对乡、对土的关怀,去寻找心里念念不忘地故乡。食味记,用感性、温润的文字,分享那些跟我们小时候有关的食物和故事。



曾经,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到农村去!仿佛一声声低沉的魔咒从田野深处响起,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怀揣各异的心思,奔赴农村开始新一轮“上山下乡”运动。

到农村去,干嘛?

一位先富起来的老板想让住别墅的熊孩子,体验一下什么叫做贫穷,于是决定,把儿子送去农村亲戚家体验生活。

10天后,富商打电话问儿子:“感觉如何,农村跟我们家有什么区别?”

儿子回答说,“很不一样……”

“我们家院子养不了一只羊,他们家有很多羊,还有一群鸡鸭;我们家有个小游泳池,他们家门口不但有个大池塘,还可以看到很多鱼;我们家开车去超市买有机蔬菜,他们家出门就在地里摘;我们家的花园只到围墙边,他们的菜园一直延伸到马路边……”

电话那边,顿时长长地沉默。

当下洪水般滚泄而来的时代,让物质变得充裕的同时,但那些我们曾经看轻之物,却开始变得奢侈。

空气如是,水、土壤也如是。这种改变,或许悄无声息,但从泥土、食物、空气中生长起来的乡土生活,会用它味道、形态、数量的转变,倾诉着今非昔比的境遇。

1

在乡间生活的娃,总有城里孩子体味不到的乐趣和童真。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成垄的蚕豆,河滩边的茅针,竹园冒出来的嫩竹笋;也不必说青蛙在田野四处呱鸣,溜滑的泥鳅忽然从稻沟的水草丛一眨眼钻进泥洞里,不时还有青红色的举着两只大钳子的龙虾,静静地卧在水底。就是那些单调的田埂边、墙角处一带,在缠绕的藤蔓下面,只需用手稍稍翻开泥块,你就可以找到无限的惊喜,一个个似拳头般大小的番薯。

番薯,又称地瓜、山芋、红苕等,天南海北的地方按自己喜欢各叫各的。

番薯并不是天朝之物,据称墨西哥、哥伦比亚一带才是它的故乡。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西班牙人即派出大批人马前往美洲殖民,而后又在罗盘的指引下,来到了岛国吕宋(即菲律宾),遂将这种地下长块根的植物,携至当地限制性栽种。

明朝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靠航海做外贸生意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惊喜地发现了这种“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皆可食,产量又高,广种耐瘠”叫“甘薯”作物,便冒险将此物偷偷引进中国。

秦王汉武、唐宗宋祖都没吃过到的番薯,从此在中国生根发芽,且显示了出极强的适应能力,产量之高,“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

在大江南北,番薯被中国人民广为播种。

2

种植番薯大概是四五月份,清明时节前后,草长莺飞,田头的杂草刚长出来,还不是很高。

我母亲早早地就准备了过冬的番薯种,藏在稻草垛里,捡个晴好天种下地。

种的时候,地里要先挖好引水沟,一陇一陇的,陇上用镰刀掏出小坑。接着,用厨房里的勺子,往小坑里灌点水,等水渗下去,再把番薯苗插进去,用土盖好。通常祖母或者我母亲拿着镰刀插苗,我跟着祖父在后面浇水。

不几天,番薯便长出了嫩芽。

等新苗有了枝蔓绿藤,便可剪枝广了。这时,左邻右村的婶姨总会来讨要几把番薯藤头,拿回家插种。

种薯苗是个赌运气的事,如果品种不好,那这一冬天都吃不到好红薯了。冬天的红薯,特别甜。

江南的冬季,如今很少有下雪的日子,偶尔有霜冻结冰。

人的感觉不能作准,植物是最知道气候变化的。刚过元宵节,桃树不长花,嫩叶却突然繁茂起来,它是被天气骗了,还是冬天,就长了一树绿意,把冬天当成春天。估计今夏的桃子遇小年,花若少,果自然也跟着少了。

番薯是一种非常贱的农作物,只要插进土里,不用怎么管,它就会成活。

等知了开始欢叫,短短的薯秧已长成了长长的薯藤了,他们交错缠绕,爬的满地都是,嫩绿地番薯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3

我家的番薯都是单独种一小片,母亲时不时去刨几个出来,看看大小个头够不够,好让我们尝鲜。

等到农历中秋,番薯差不多就都长成了。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田地里挖番薯的经验。挖番薯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是同时又是一个考验,挖出的番薯不能“缺胳膊断腿”,如果把番薯挖成两半截,这可是要被大人骂的,因为被挖烂的番薯是不能太久保存的,容易烂。

挖番薯的第一步就是要用镰刀给地垄“剃头”,割掉了番薯的藤条和叶子,地上就光秃秃只剩下几根断茎,这断茎的下面就是番薯。

一根茎下面有很多个番薯,用锄头刨挖时,也有诀窍。

母亲是有经验的。她挥起锄头,会离番薯稍微远一点作为落锄点,然后慢慢向上抬,让番薯露出个头;等锄头挥第二下时,看准了位置,轻轻落锄,将番薯顺着锄头带出来就行了。

一下深一下浅,藏在地里的番薯纷纷亮相,滚落到地面上。

顺手拾起,转身,抬手,朝箩筐里扔去。

成熟的番薯吃起来脆脆的,甜丝丝的。根据表皮的颜色差别,味道也不同。白皮的红薯味儿较淡,不太好吃,黄皮的甜,紫皮的带着清香。

4

番薯收回家,要先放在太阳下晒,不晒不甜。同时,把附在上面的泥巴晒干,易去除。

番薯的弱点是怕冷,一冻就坏了,没法吃。

把番薯存放一段时间,特别是到了冬天,水分逐渐减少,番薯个头缩小了,糖分则加重了。这个时候削皮生吃,肉质洁白细腻,甜脆如梨。哪怕是煮食,烧吃,那个甜丝丝的味道,几乎难以找到能与它媲美的其他食物。

有介绍番薯的文字说,“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这话是没错的。

种的多收成好的年景,家里会晒一些番薯干,制作方法分为生、熟两种。

做生番薯干,相对简单:将番薯晒干洗净后,用刀削成片,然后晾晒几个日头;几天后,等番薯片自然风干,即可。生番薯干用途很多,可以煮粥,可以直接炖水吃,可以碾成粉。以前,自家晒出来的番薯干那才真是“干”呢,一小根能磨半天的牙。

熟番薯干,则是在洗干净之后,将其放在蒸笼上蒸熟,再削成块,最后晾晒成品。软糯,这是我爱吃零食,至今依然如此,只是买来的大都太甜,而且水分多,没嚼头。

在所有的做法中,我还是最爱煨番薯。

彼时,江南水乡的老百姓都在砖砌的灶头上用稻柴煮饭。

记得小时候每到做饭的时候,坐在灶门前给母亲添柴烧火,听着烧柴声、炒菜声,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记忆中的炊烟总是跟煨番薯联系在一起,放几个番薯放到灶膛边上,用柴灰盖上。这时,灶头里,火烧得很旺。灶壁被灶膛里的烟火,熏得黑漆漆地,有时候稍不留神,手一碰,满手黑。

煮毕饭,灶膛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撒上几把砻糠、秕谷或柴屑,用火钳将番薯连皮整个埋进去,继续接受火灰的余热炙烤,酝酿美味。


5

孩子总是缺少耐性,才一会儿,我就忍不住用木柴偷偷去拨开稻灰,去翻看煨的怎么样。

煨番薯看似简单,其实很讲究火候。火候如果不够,那番薯没有煨熟,夹生的话,就会很不好吃;但是如果火候过头了,把番薯煨焦了就成一坨炭,那就没得吃了。

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总说,“别着急,这几个番薯个大,埋好了煨,再等歇才能吃。”

有时候,我不等番薯完全煨熟,就把番薯从稻灰堆中扒出来,一边吹气一边剥皮,吃得狼吞虎咽,欢欣雀跃,可鼻子嘴巴都是柴灰。让母亲看到,免不了一顿训斥。

煨番薯看上去被煨烤得黑乎乎的,一点不起眼,可吃起来酥烂、香甜。

刚出灶膛的番薯热腾腾的,烫手,拿不住,要像杂耍似的,用双手将番薯来回抛换,还不停地用嘴使劲吹柴禾灰。

稍冷却后,掰开,里面嫩黄喜人,还滋滋冒热气,香气蹿出,鼻翼翕动。小小咬上一口,舌头抖擞,肚皮乐不可支,热烘烘、香喷喷的番薯,可以让你从嘴唇一直暖到心窝。

甜中带着香,香中带着滑,滑中带着软,那个滋味就别提了。

6

煨,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做法,本意为火盆中的火,后引申为在带火的灰里烧熟东西。它类似于烤,又不完全是烤;类似于焖,又不完全是焖。

煨东西的时候,食物并不直接与明火接触,而是埋在余火未尽的灶膛,靠稻灰的余温焐着。煨东西就我的经验来讲,木柴的火力太盛,稻草灰又太弱,柴禾夹杂的灰烬是最好的,火温时间持久。并且注意,一般不能取太大的番薯去煨,因为太大的番薯煨不熟。

当番薯从炭灰堆里取出来,黑乎乎的一团也看不出所以然,用嘴吹一吹黏沾着黑炭灰,在用手剥开硬硬的外皮,番薯像一个新生婴儿一样出来了,带着柴火味,只是少了啼哭声,更没有经历什么挣扎。

煨,真是一个聪明的方法,是普通蒸煮做不出来的味道。这样的吃法,比单纯地把番薯放到火上烤,要香得多了。

用最常见的粗粮、最古老的方法,得来的恰恰是噉取餍足的美食。 

念小学,放学回家,在灶头上生火做饭。塞一把稻草进去,噼里啪啦地烧开了,闪烁着的火苗,舔着锅底,扑向早已被熏得幽黑的墙面。等火稍稍灭了,鼓捣一下柴火,在灶坑里塞两个番薯,然后用火灰包住,煨熟了其味道比在锅里煮出来更棒。

时间可以改变容颜,却改变不了情怀,柴火灶保存下来的记忆,总是回味悠长。

7

冬日里,天寒地冻,捧着一块热乎乎的煨番薯,真是好享受。

对乡土美食而言,灶,大概是五味最亲密的调和地。只要走进农家厨房,循着灶头,便会发现美味。这深涵着的纯正生活气息,只有在炊烟袅袅中,方能展现岁月的浓香滋味。

整个冬天,灶膛里的烧红薯成了我解馋的“点心”。就是这些简单的食物,喂养我们简单地长大。

只是,近些年农村的老灶头越来越少了。这百年以来,战乱、灾难、运动太多,今天消亡一个环节,明天消亡一个传统,慢慢都消亡完了。习惯了精神栖息的田园,如今已面目全非。

多少年后,我们只能在图书馆和博物馆中回到已经失去的故乡,或者,大家会发现,这些散乱不堪的文字所铭记的,恰恰比任何史书都更真切地见证着经历现代性蜕变的古老文明——不断哀婉、沉痛地消散……

虽然是灶膛里的一块煨番薯,却仿佛于阡陌街头的邂逅,让我们为能寻得这种最初的美味而欣喜。

当我老了,我还是想回老家种地,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在菜园里种上几垄番薯,春天煮薯叶,夏天炒薯藤,秋天蒸番薯,冬天烤番薯,内心充满了愉悦、幻想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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