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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文记】金圣叹:无意得之,不亦异乎?(下)

 真友书屋 2018-10-15

怎样解读金圣叹的这种联系呢?吴正岚在《金圣叹评传》中总结道:“这段文字同样是以‘因缘生法’来说明人物个性由因缘自然聚合而成,但对于作家如何塑造人物个性的说明更为具体。作家在塑造个性化人物过程中主观‘无与’之说,实际上是从创作论的角度进一步强调了人物个性由因缘自然聚合而成,不假作家之人力的观点。因此,这段文字虽然没有提及阴阳气化之说,但其实质却是更进一步地凸显‘因缘生法’与阴阳气化在人物个性由因缘自然聚合而成这一点上的相通。”


除了解读作者的观念及其写作的动机,金圣叹也会重点分析《水浒传》一书的写作技巧。他认为《水浒传》一书在写法上,分正笔和闲笔两种,他在第十二回的总评中说:“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处,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金圣叹认为能把这两者区分出来很重要,以此法来读书,就能读懂天下所有的书。而后他举出了《水浒传》第十九回至二十一回宋江杀阎婆惜的一段文字,他认为:“其非正文,只是随手点染而已。”为此,他作了如下的说明:“宋江、婆惜一段,此作者之纡笔也。为欲宋江有事,则不得不生出宋江杀人;为欲宋江杀人,则不得不生出宋江置买婆惜;为欲宋江置买婆惜,则不得不生出王婆化棺。故凡自王婆求施棺木以后,遥遥数纸,而直至于王公许施棺木之日,不过皆为下文宋江失事出逃之楔子。读者但观其始于施棺,终于施棺,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夫亦可以悟其洒墨成戏也。”


金圣叹认为,施耐庵为了让宋江有后续的故事,特意安排他有杀人的这么一段事儿;为了能够让宋江杀人,所以就会编出宋江买阎婆惜;为了使这段事能够成立,于是又写出了一段“王婆化棺”。看来,这一环套一环的安排,都是给宋江上梁山做出的铺垫。所以,金圣叹认为,《水浒传》虽然篇幅很大,但其环环相扣,其实就是一篇大文章,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凡人读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得长。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


金圣叹批《第一才子书》六十卷,清光绪九年筑野书屋铜活字本,插图


由此可知,金圣叹很重视《水浒传》中的闲笔。但闲笔怎样融进文章中才最佳呢?金圣叹总结出了“弄引法”和“獭尾法”。对于这两法,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分别解释道:


有弄引法。谓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如索超前,先写周谨;十分光前,先说五事等是也。《庄子》云:“始于青苹之末,盛于土囊之口。”《礼》云:“鲁人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


有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梁中书东郭演武归去后,知县时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边月色等是也。


而后,他举出了《水浒传》中的几个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这个总结:


夫文章之法,岂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过而作波者,读者于此,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则当知此文之起,自为后文,非为此文也;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则当知此文未尽,自为前文,非为此文也。必如此,而后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不然者,几何其不见一事即以为一事,又见一事即又以为一事,于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与事后未尽之波,累累然与正叙之事,并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与之往来火热也,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所谓先事而起波也。


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亦可别样生发,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又把花枪炉里一搅,何至拜揖之后向火多时,而花枪犹在手中耶?凡此,皆为前文几句花枪挑着葫芦,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其劲势犹尚未尽,故又于此处再一点两点,以杀其余怒。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特地写一句把枪插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


可见金圣叹对《水浒》一书,确实读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而对于他何以把该书删成七十回,金圣叹作过这样的解释:


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金认为,《水浒》一书到了七十回,就已经是个大结束,读者看到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了遗憾,但罗贯中非要在七十回之后,再续狗尾,金认为这种做法太过可笑。


而对于金圣叹的这段解释,朱东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评价说:“实则以全书论,六十回后不如人意处已多,圣叹于此,改窜尤勤,故入七十回后,即以卢俊义一梦作结。然文字余波未尽,收束亦突兀,后人于金本《西厢》之异议较少,于金本《水浒》之异议较多,殆以此也。”看来朱东润也认为,腰斩《水浒》者,正是金圣叹。


但朱并不认为金的这种改写有问题:“明人《水浒》原有百回、百二十回等诸本,七十回以前之《水浒》,与七十回以后之《水浒》,其人物之思想行动,矛盾冲突处,不一而足,圣叹窥破此点,认后半为后人续貂,遂毅然以七十回为断,其识力可见。平心论之,一部《水浒》当然以宋江为主角中之主角,七十回后之宋江,责燕青之射雀,饮李逵以药酒,直是头巾身份,与七十回前全无交代,就前半部论,浔阳题句,直写阴狠果断之人格,圣叹认为《宋江全传》纲领者在此。”


金圣叹所批之书不止《水浒传》一种,他在《西厢记·读法》中说:“仆者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谷》《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余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者之必为才子也。久欲刻布请正,苦因丧乱,家贫无赀,至今未就。今既呈得《西厢记》,便亦不复念之矣。”


而后,金圣叹的这些评点本就被后世合称之为“六才子书”,这六种书分别是《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他所批点的这些“六才子书”,在后世大为风行,也正因如此,他的这个发明被别人所剽窃。


从清代直到今天,流传最广的一部古代散文选本就是《古文观止》,其实这部书就是抄袭金圣叹的一部评选集,张国光先生在《金圣叹批才子古文》一书的前言中说:“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部三百年来脍炙人口、影响深远的《古文观止》中的大部分文章,却是转录自在它之前三、四十年由文学评论家金圣叹(1608—1661)评选的《才子必读古文》。《古文观止》选编的绝大部分文章与《才子古文》雷同不说,这个选本中的许多思想性较强,艺术分析较为细致精到的评语,往往也是从《才子古文》抄过来的。”也由此可知,金圣叹所评点之书在其当世就受到了高度的重视。


跟金圣叹有关的第二件大事,则是哭庙案。清顺治十七年,任维初任吴县令,此人颇为残暴,到了转年,他用官仓里的平价米进行倒卖挣钱,由此引起了民怨。恰在此时,顺治皇帝驾崩,当地的一些官员们都到府堂去哭灵,而本地的一百多名秀才借机到府堂去告任维初的状,随后人越聚越多,这些秀才都要求罢免任维初,此事越搞越大,惊动了朝廷,四月初一,朝廷派了四位官员来了解实况。而前来的官员中有跟任维初关系较密切者,于是强行逼供,有人供出了丁子伟和金圣叹是主谋,随后这两人被捕,经过一番审讯,结果上报朝廷,而后批下将一百二十一人处斩。


对于哭庙案,金圣叹是否确实参与,同样后世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与分析,但无论怎样,金圣叹的死确实是冤情,《甲申朝事小纪》初编卷五录有苏州民谣:“天呀天,圣叹杀头真是冤。今年圣叹国治杀,他年国治定被国贼奸。”根据这段民谣,吴正岚认为:“民间认为圣叹被杀是冤案,也可证明他不是哭庙运动的领袖。”但不管怎么样,这样一位思想奇特的人物就因为如此一件小事离开了这个世界。


《哭庙纪略》中记录了金圣叹在狱中给家人写的书信,其中有一句话广泛被后世引用:“杀头,至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他死到临头,依然用惊世幽默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世界上缺乏了这样的人,将会使乏味的生活更加黯淡无彩。


明清以来,中国的文脉集中到了江南,而苏州堪称江南文脉的文眼,我觉得这不是我的私见。二十余年来,为了寻访我来过这里无数回,当然我到苏州也不单纯是寻访,比如说买书、访友,甚至纯粹是为了游览。相比较而言,这一带的寻访点实在是太多,比如我在十几年前的书楼寻踪之旅,当时用五年的时间,总计找到了近一百五十座古代的藏书楼及其遗址,而这其中的四分之一竟然都集中在这苏州一地。近几年我为了古代文化遗迹的寻访,也多次前来苏州,而在当地找得次数最多的朋友,就是马骥先生。


马骥是一个奇特的人,这不只是因为他的工作与文化毫不相干,更为重要者,他有着对于传统文化持久的热忱,我的寻访找到这样的朋友同行,这种臭味相投真是外人难以体会得到。我的这程寻访,有两个重要的目标人物,一是大藏书家黄丕烈,第二则是这位奇特思想人物金圣叹。而巧合的是他们两人的墓竟然相邻在一起,我把这种结果理解为这两位先贤对我辛苦寻访的体谅。


其实能够找到这两位先贤的墓并不容易,因为前人的记载模糊不清,我事先跟马骥作了寻访路线的交流,他说自己也未曾去过,但他让我别急,因为可以动用自己的人脉,定然能让我得到满意的答案。马兄说,他对这两位乡贤也很有兴趣,所以他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陪我共同前往探访。


乘着马兄的车,我们先开到了苏州的藏书镇,这个镇名让我听来就觉得兴奋,可惜该镇的镇名跟藏书没有直接的关系,据说该镇的名称来源于西汉名臣朱买臣在此读书的故事。


既然是朱买臣的读书之处,为什么不叫“读书镇”呢?但既然朱买臣于此隆重地读书,这也足可说明他当年在这里藏了不少书,否则拿什么来读呢?仅凭这一点,就让我感到了欣慰。但我来此地是为了寻找金圣叹,而非朱买臣的藏书之处。


金圣叹的墓究竟在哪里,各种记载语焉不详,而马骥先生为了能让我访得目标,他已经提前做了铺垫,我们开车来到此镇时,首先见到了已经等候于此的带路朋友。一番寒暄之后,由这位朋友带路,来到了藏书镇博士坞山下的一个村庄,在村口见到了等候于此的该村书记,而后又在这位书记的带领下,向山上开去。


透过缝隙,隐隐地看到了文保牌


还是拍不清楚


长满绿植的深沟


开到半山的路上,眼前已然没有了路,于是几辆车分别停下,跟着书记徒步向五峰山登去。大约前行了十几分钟,在山腰上看到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山沟,书记说,金圣叹墓的文保牌就在这条沟口,然而由于南方植物的茂盛,展眼望去,早已被这些植物遮挡得没有了任何痕迹,而后众人沿着沟沿慢慢地探寻,终于看到了金圣叹墓的文保牌。


文保牌背面的文字


牌后看不到墓丘


旁边找到了一个山洞


可惜的是,在这个文保牌的背后却未能找到墓冢,这种情形让我略感意外,因为这毕竟是在大山之上,谁会把金圣叹的墓彻底铲平呢?书记指着那块碑背后的文字让我看,那段文字写明,这里确实就是金圣叹墓的原址,在日本侵华期间,此处变为日本人的军事仓库,附近的墓全部被平掉。这真是一种大遗憾。但既然来到了金圣叹墓的原址,总要寻访到一些痕迹,果真在距离墓碑十余米处就看到了很深的坑道。书记说这就是当年日本人挖的洞,马骥兄立即用手机作电筒走入了洞中,他很快又转了出来,说里面什么也没有。


日本人当年建造的仓库


在这里又找到了一个入口



登山前的大门


拍照完金圣叹的墓,我还惦记着黄丕烈墓的所在,书记说他只知道金圣叹,却未曾听说过黄丕烈,但是他仍然愿意带我等寻找。于是众人散开,沿着金圣叹墓的不同方向作放射状地探看。一番探寻,谁也未曾找到结果,而我却在金圣叹墓的下方看见了一个水塘。



山脚下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牌号


跟着书记又来到了山下的五峰村,因为他告诉众人说在村中还有一墓,不知道是不是我所要找的黄丕烈。而后果真在村边找到了一处古墓,可惜没有墓碑,不能确认这是否跟黄丕烈有关系。返回苏州的当晚,马兄请了多位苏州的书友共同聚会,其中有江澄波老先生,江老闻听我等今日探访情况,他马上说:“山上的那个水塘就是黄丕烈的墓址,因为那里被日本人给炸掉了。”


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旧居


这处古墓没有墓碑


江老的这个说法,令马兄跟我都感到吃惊,同时也很遗憾于没有仔细地在那个水塘周围寻找历史遗迹。第二天一早,江澄波老先生来到酒店给我拿来了一份资料,就是关于黄丕烈墓相应的历史记载,老先生做事之认真,真的令我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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