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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力说的不对——也谈红学文献《枣窗闲笔》的真伪

 星河岁月 2018-11-18

韦力先生说:“《萋香轩文稿》为真,《枣窗闲笔》定假无疑,反之亦然。”实际上,因为《萋香轩文稿》字迹与现在发现的裕瑞其他手迹都不同,这部书是否为裕瑞亲笔所抄,尚有争议,故《萋香轩文稿》《枣窗闲笔》这两部书的真伪并不能构成对立关系。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下红学研究中,具体到对《枣窗闲笔》的考察时,《萋香轩文稿》并没有多少价值。在《萋香轩文稿》经过版本鉴定确定是裕瑞亲笔所写之前,以之作为考量《枣窗闲笔》真伪的坐标,反倒会节外生枝,干扰正常的研究。之所以这样讲,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除裕瑞写刻本诗文集外,现存裕瑞的其他稿本(如《参经臆说》《别译杂阿含经》等)并非很难见到,可以取以比对,进一步考察《枣窗闲笔》是否出自裕瑞之手,不必以尚存争议的《萋香轩文稿》作为参照。


为深入探讨《枣窗闲笔》的真伪问题,我们不妨回溯一下《枣窗闲笔》的递藏源流。韦力先生说史树青是《萋香轩文稿》的第一位当事人,显然没有深入研究《枣窗闲笔》的递藏。据考证,《枣窗闲笔》这部书除裕瑞以外,第一位当事人应是裕寿或英浩,这是《枣窗闲笔》这部书进入红学视野之前的故事,学界并不是很清楚。1943年,经史树青在隆福寺青云斋书店发现《枣窗闲笔》,又经孙楷第购回,《枣窗闲笔》才算正式进入新红学的视野。


《枣窗闲笔》进入新红学视野之前的早期流传,是我们要讲的第一个故事。由于近几十年对《枣窗闲笔》的研究所依据的本子是1957年文学古籍社出版的《枣窗闲笔》影印本,而这个影印本最大的问题是,影印时将《枣窗闲笔》首、末两页上两方重要的印章删去,这是导致学界对《枣窗闲笔》的早期流传一直处于茫昧状态的主要原因。


鉴定古书的年代,印章是比较关键的一个考察角度。裕瑞所撰《枣窗闲笔》稿本原件(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首页有一方满汉文圆印,两侧汉文是“纳哈塔氏”,中间是“纳哈塔氏”的满文写法。末页左下角除“北京图书馆藏”印外,另有一方“裕颂廷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 SUNG TING”椭圆印,印文应是阴历纪年,为中华民国二年(1913年)。这方椭圆印会让人想起朱南铣先生在文章中谈到《枣窗闲笔》时所说的:“一九一二年东四牌楼八条胡同三十一号裕颂庭藏,后归孙楷第,现归北京图书馆。”其中,“一九一二年”的依据应是《枣窗闲笔》末页的那方印章,只是在中西历转化上出现了一点疏漏,“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已经跨入1913年,对应西历的准确时间应是1913年1月26日。此前学界有对朱南铣先生这段话表示质疑的,现在来看,这种观点完全是没有根据的臆测。经考证,首页的“纳哈塔氏”圆印正是裕颂廷的印章。可见,《枣窗闲笔》的确曾是裕颂廷的藏书。


国家图书馆藏裕瑞稿本《枣窗闲笔》首、末页


裕颂廷是何许人也?经考证,裕颂廷是晚清八旗子弟裕寿,他别号颂廷(一作松亭、憽霆等)、孤鸿、孤鸿和尚,纳哈塔氏,有儿子名叫穆季贞。上代有穆图善将军,隶满洲镶黄旗,战功卓著,《清史稿》有传,后代因以“穆”为姓,有四子。松亭喜花鸟鱼虫,嗜集邮,为新光邮票研究会会员,曾斥巨资收购洪宪邮票,有邮集存世。好鼓曲,藏戏曲本子颇多,现多归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有斋名“吟秋山馆”,部分藏书于1976年散出。那么,《枣窗闲笔》的递藏可以溯至民国二年(1913年),那时的胡适方23岁,仍在美国学习,尚未发表《〈红楼梦〉考证》(学界一般以这篇长文的发表为新红学之开端),新红学也尚未开始,《枣窗闲笔》何以变成迎合胡适等新红学观点的伪书呢?


下面再说英浩。英浩为学界所知,也是因为他写的一本目录书《长白艺文志》里提到了《枣窗闲笔》。鉴定古书的年代,除了印章,考察历代目录中有无相关记载是另外一个角度,《长白艺文志》的作用就在于此。


《长白艺文志》以稿本、抄本流传,并未刊行。此书著录东北文献十分丰富,对研究清代历史、文学等颇多助益,可惜目前仅有《地方经籍志汇编》影印国家图书馆藏第四次抄成稿,无人整理点校,无法充分利用。英浩的生平,据《长白艺文志》中自述:“英浩,字慕纯,号养吾,一号懌林居士,晚号人海拙叟。姓高佳氏,其先世由乌喇迁居盖州卫,故祖籍为盖平焉。满洲镶白旗人,附贡生,历兵部、礼部、户部颜料库内阁中书,料理藩部,七品笔帖式。”


《长白艺文志》是何时成书的?据笔者考察,这部书存世的版本有6种。其中,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的一部是英浩的初稿本(即奉宽之旧藏),里面已经提到了《枣窗闲笔》。英浩写作《长白艺文志》,据朱南铣文,《长白艺文志》“自光绪十四年(1888年)始作,1917年第四次抄成”,国家图书馆文津街古籍馆有两部第四次抄成稿。既然英浩于光绪十四年(1888年)始作《长白艺文志》,那么初稿本的年代应该在光绪十四年(1888年)以后不久。也就是说,英浩很早就已看到《枣窗闲笔》这部书了,那时候新红学远未兴起,何谈《枣窗闲笔》是为迎合新红学观点而制造的一部伪书呢?


辛亥以后,旗人遭遇多凄苦,清、民易代让他们面临身份、族群等多重焦虑,因而这群“清遗民”“群体性地经历着衰弱,及至隐没”(沈洁先生语),裕寿正是其中一位。据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裕颂廷在上世纪20年代还在世,他去世后,他的夫人曾遵照他的遗愿将其生前所珍视的邮集送给紫禁城出版社(今故宫出版社)原社长李毅华先生的祖父。正是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枣窗闲笔》从裕颂廷家流入隆福寺青云斋书店。更让人兴奋的是,当下的文史研究环境给我们提供了耙梳海量文献的机会,我们竟然可以通过考察青云斋书店的沿革,了解到当时青云斋书店店主的一些情况。据《琉璃厂小志》《隆福春秋》《北京文史资料》等书,我们知道,青云斋书店于1929年开设,当时的店主是马国任。至1941年,书店易主,由张群豹经营,一直到五六十年代青云斋书店关闭。张群豹,字炳文,原是琉璃厂文德堂韩逢源的徒弟,因张群豹善于装订图书,后来调到北京图书馆做事。可见,1943年史树青在青云斋书店发现《枣窗闲笔》之前,这部书的第三位当事人应是青云斋书店店主张群豹。


史树青于青云斋书店发现后不久,孙楷第便将《枣窗闲笔》买走,这部书才正式进入新红学视野,这是我们要讲的第二个故事。那时,距离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发表(1921年)已过去20余年,胡适等新红学的奠基者已经蜚声海内。按常理讲,关注古典小说研究的孙楷第买到《枣窗闲笔》后,应该先要拿给胡适看的,而历史的真实情况也确实如此。据孙楷第致胡适函、邓之诚日记、胡适书信等,孙楷第将《枣窗闲笔》借给邓之诚之前,确实曾拿给胡适看过,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在孙楷第将《枣窗闲笔》送到邓之诚家的当天(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三日),邓之诚便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胡适辈视为秘笈者(引者按:即《枣窗闲笔》),其实无甚足取,文笔尤滞。”胡、邓二人,素来相轻,邓之诚虽然在日记里说《枣窗闲笔》“无甚足取,文笔尤滞”,但还是郑重其事地为《枣窗闲笔》写了长长的跋文(此跋文写于另一纸,附在《枣窗闲笔》之后,现在国家图书馆善本室),发表在1948年12月的《图书季刊》上,此文应是最早一篇系统研究《枣窗闲笔》的长文。


就在1948年12月15日胡适乘飞机离开北京前不久,孙楷第曾致函胡适,欲将《枣窗闲笔》赠送,孙氏信中说“倘先生此时收拾箱箧,即向之(引者按:指邓之诚,当时《枣窗闲笔》尚在邓之诚家)索还《闲笔》”。后来,据胡适说:“裕瑞的稿本是孙子书(楷第)送给我,我又还他的。”(见1954年《胡适致吴相湘函》)事实上,孙楷第将《枣窗闲笔》捐给北京图书馆之前,早期经眼这部书的几个人(裕寿、英浩、张群豹)以及后来的红学研究者(史树青、孙楷第、邓之诚、朱南铣、胡适),他们对《枣窗闲笔》的递藏源流都是很清楚的,五位学者也都认同这部《枣窗闲笔》是裕瑞的稿本。自《枣窗闲笔》入藏北京图书馆以后,市面上流行的就是1957年文学古籍社删去裕寿印章的影印本(据笔者所知,后来也有其他出版社影印,但都未保留原件上的印章),无人再去调阅《枣窗闲笔》原件,也就不知道《枣窗闲笔》稿本上还有两方重要的印章,更不清楚《枣窗闲笔》的早期流传情况。


后来,潘重规在海外购得《萋香轩文稿》。因当时裕瑞手迹较为少见,一直关注红学研究的潘重规,遇到《萋香轩文稿》这样的书自然要示以青目,后来也将此书列入新发现的红学史料中。但是,因为当时所能见到的有关裕瑞的手迹极少,对《萋香轩文稿》及《枣窗闲笔》的研究也无法深入,导致后来的学者对《枣窗闲笔》判断屡次出现偏差。值得指出的是,虽然潘重规先生最先重视《萋香轩文稿》,并将其影印出版,且以此书辅助研究《枣窗闲笔》,但据目前所见潘重规先生的研究成果,他对此书的来历似乎并不清楚,大概也是当时文献不足的缘故。


《萋香轩文稿》正文首页下钤“梦曦主人藏佳书之印”,历来研究者并未注意到这方印章。据笔者考证,“梦曦主人”是晚清藏书家马佳宝康。马佳宝康,字孝劼,号梦曦、梦曦主人,大藏书家盛昱的女婿,官至知府,酷嗜经籍,“当时有冰清玉润之誉”(莫伯骥语),中年夭逝。祖籍长白,其父松椿,官至漕运总督,曾编集《通鉴类纂》。松椿有四子三女,宝康应是长子(据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七松椿遗折,其中述及子嗣,自次子至四子,未言长子如何,大概长子宝康已卒)。松椿三女(宝霞、宝珊、宝书)曾入女子师范学堂受业于傅增湘,三女工诗善画,承世族之余雅。宝书曾持宋刊残本《西汉会要》乞傅增湘鉴定,“将斥以易米”(傅增湘《宋刊残本〈西汉会要〉跋》),于此可窥马佳氏藏书流散之一斑。


马佳氏家族中落,藏书“倾箱入市”(傅增湘语),曾被藏书家董康连车载归,也有不少流入厂肆。这部《萋香轩文稿》或许也在其中,后来流落海外,被潘重规先生购得。潘氏去世,藏书流拍,才归韦力先生收藏。当年,潘重规所见到的与裕瑞手迹相关的文献,大概只有《萋香轩文稿》《枣窗闲笔》这两部书,而这两部书的字迹风格又相差较大,所以视野的局限导致潘重规先生的判断出现了偏差——《枣窗闲笔》“显出于抄胥之手”。需要指出的是,潘重规说《枣窗闲笔》“显出于抄胥之手”,并非说《枣窗闲笔》是伪书,仅仅是这部书不是裕瑞亲手抄的而已。真正提出《枣窗闲笔》是为迎合新红学观点所造的伪书观点的,是欧阳健先生。


离潘重规发现《萋香轩文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研究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关裕瑞的文献陆续有新的发现。《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00册即影印裕瑞所撰《萋香轩吟草》《樊学斋诗集》等九种文献,《草檐即山集》《枣窗文稿》《东行吟草》《沈居集咏》分别有裕瑞于嘉庆十六年辛未(1811)、嘉庆十七年壬申(1812)、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道光八年戊子(1828)亲笔写的序,除《萋香轩吟草》《樊学斋诗集》外,其余诗文集皆为裕瑞写刻上版,经仔细考察,这几种文献的字迹与《枣窗闲笔》一致,与《萋香轩文稿》字迹迥异。除此以外,我们所能见到的其他材料,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裕瑞稿本《参经臆说》、美国国会图书馆藏裕瑞稿本《别译杂阿含经》,笔者曾专门取国家图书馆所藏裕瑞稿本《参经臆说》分别与《枣窗闲笔》《萋香轩文稿》做字迹比对,发现《参经臆说》与《枣窗闲笔》字迹一致,与《萋香轩文稿》字迹迥异。


可以这样讲,《萋香轩文稿》与目前发现的所有裕瑞手迹风格都有差异。在这样的情况下,《萋香轩文稿》这部书是不是裕瑞亲手所抄便成了问题(笔者认为《萋香轩文稿》并非裕瑞亲笔所抄)。研究《枣窗闲笔》时,面对这样一部本身就有争议的书,我们能否把它作为一个坐标去定位《枣窗闲笔》的真伪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放着那样多裕瑞真正的手迹不用,拿本身就有争议的《萋香轩文稿》作“坚强铁证”,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呢?何况,于红学中脂砚斋的研究而言,裕瑞的《枣窗闲笔》只不过一点旁证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支撑红学大厦的那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限于篇幅,不详细展开。对《枣窗闲笔》递藏、笔迹、时代、内容以及与《枣窗闲笔》递藏相关的裕颂廷之生平、《长白艺文志》的版本源流,以及与《枣窗闲笔》笔迹鉴定有关的《萋香轩文稿》之递藏、版本类型的详细考证,详见笔者《裕瑞〈枣窗闲笔〉新考》(《曹雪芹研究》2015年第3辑),敬祈方家赐正。


回顾这段《枣窗闲笔》的研究史,我们不得不反思,古籍影印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已造成对学术研究的极大阻碍。影印古籍原是要服务学术研究的,但因影印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问题,让影印本成了学术研究的绊脚石。如何将古籍影印与学术研究紧密结合起来,不断提高古籍影印技术,使影印本尽量保持古籍原状,避免类似问题的发生,是当下古籍整理工作中应当重视的一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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