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钞本 郭履潢跋 一函二册 钤:汾流(朱方)、一心上下千古(朱方)、太原伯子(白方)、潢字亦枚(朱方)、张必达字字上别号修亭(白方)
清钞本《即非庵闲钞》不分卷,丁亥春得自沪上博古斋拍场,卷末有郭履潢跋语一则:“先生灵均,余久慕其名。曾于钱牧斋先生稿中得见其七律二首,犹以管窥为憾。今得见其全稿,亦三生之幸也。是为记。嘉庆二十年乙亥冬郭履潢亦枚氏书于虚白轩之北窗。”下钤“一心上下千古”朱方、“太原伯子”白方、“潢字亦枚”朱方及“张必达字字上别号修亭”白方,又有押首“汾流”朱方。 彼时博古斋图录将该书著录为《灵均先生七言律诗》,然此灵均先生乃何人,吾未知也,以其钞本及末有跋语见爱,携而归之。暇时取阅,此本以黑格稿纸书就,厘为两册,上册前有宋琬、施闰章、沈荃、王士禄、程可则、曹尔堪等人诗钞十余页,然后始见卷首,首行题“灵均先生七言律诗”,次行即诗题《寄人》,第三行已为诗文,未如惯常所见次行下署撰者姓字,一时颇为好奇,欲知灵均先生究竟何人也。该书下册为五言诗,开卷即为正文,首页杂于第五页之后,首行题“即非庵闲钞”,次行题“屈翁山先生五言律诗”,再细读上卷灵均先生七言诗,果然皆出自屈大均之手,故知“灵均先生”即屈大均是也,顿悟该钞本缘何卷首无署名、内页如是之乱,以及卷前有宋琬等人诗作,皆为混淆视听,以避清廷文网也。
屈大均 屈大均(1630-1696),早年因家贫寄养于邵姓,初名邵龙,号非池,后来恢复原姓屈,改名绍隆,最后定名为屈大均,字翁山,又字骚馀、介子,号泠君、华夫、三外野人、五岳外史、八泉翁等,广东番禺人。生于明末,卒于清初,明亡后一度剃度为僧,法号今种,字一灵、一苓。著有《广东新语》《皇明四朝成仁录》《易外》及《翁山诗外、文外》,合称“屈沱五书”,此外尚有《道援堂集》《军中集》及《四书考》等。
屈大均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为“岭南三大家”,此称谓最早由康熙三十一年(1692)王隼选、王.刻《岭南三大家诗选》二十四卷而得名,于当时极有影响。因三人皆为粤人,故又称“广南三家”,三人中仅梁佩兰曾应清朝科举,为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陈恭尹与屈大均则为清初著名遗民。 明朝崇祯皇帝自缢煤山时,屈大均年仅十四,顺治三年(1646)清军破广州,其父嘱之曰:“自今以后,汝其以田为书,日事耦耕,无所庸其弦诵也。吾为荷筱丈人,汝为丈人之二三子。昔之时,不仕无义,今之时,龙荒之有,神夏之亡,有甚于春秋之世者,仕则无义。洁其身,所以存大伦也。小子勉之。”次年陈邦彦起兵,屈大均跟随陈邦彦抗清,陈邦彦战死后,屈大均冒险为其收尸。顺治七年(1650)清兵再次攻陷广州,屈大均于是年出家为僧,但仍与反清志士们所联系,并于顺治十六年(1659)导引郑成功、张煌言攻入长江,遭清廷指名搜捕。康熙二十二年(1683),郑成功之孙郑克塽降清后,屈大均觉大明气数已绝,反清无望,遂归番禺,终不复出。而陈恭尹即陈邦彦长子,陈邦彦起兵后,家人几遭灭门,仅存陈恭尹逃得性命。
清钞本《即非庵闲钞》卷首 对于自己的著述,屈大均尝言:“仆之千秋大业,其可传之其人者,惟《诗外》《文外》;藏之名山者,惟《易外》;若《广东新语》则亦一奇书也。”可见其对于自己著述乃分别对待,有可传者,有可藏者,亦有可娱者。其所著于当世即多有刊刻,广为流播。以今日现存版本视之,屈大均多有随作随刻,并随时以删改抽换的方式予以反复修订编纂。而屈大均作为明朝遗民,书中对于清廷之指斥谴责随处可见,如《皇明四朝成仁录》中记载清兵入关与南下时为抗击清军而死者,其诗作中记述清军残暴处更是不胜枚举,如《大同感叹》描写妇女被杀充作军粮: 杀气满天地,日月难为光。 嗟尔苦寒子,结发在战场。 为谁饥与渴,葛履践严霜? 朝辞大同城,暮宿青磷旁。 花门多暴虐,人命如牛羊。 膏血溢槽中,马饮毛生光。 鞍上一红颜,琵琶声惨伤: “肌肉苦无多,何以充君粮?” 踟蹰赴刀俎,自惜凝脂香。 清钞本《即非庵闲钞》内页 《即非庵闲钞》卷末郭履潢跋语 屈大均去世三十余年后,清廷开始首次对屈大均著作之禁毁。斯事最初起于曾静案,雍正命撰《大义觉迷录》,颁布全国所有学堂,令督士子认真观览晓悉。该书颁至广东时,屈大均之子屈明洪时任惠来县学教谕,读罢主动上缴父书,请就典刑。据雍正八年(1730)广东巡抚傅泰所奏密折称:“臣近敬看《大义觉迷录》,内有曾静之徒张熙供开亦有《屈温山集》议论与逆书相合等语。臣思屈温山与屈翁山字虽有别,其音相似,随即购觅,书坊竟有《屈翁山文外》《诗外》《文钞》及陈元孝、梁药亭诗集等书。……翁山、元孝书文中多有悖逆之词,隐藏抑郁不平之气,又将前朝称呼之处俱空抬一字,惟屈翁山为最。……伊(屈明洪)父屈翁山向犯滔天大罪,著作悖逆文词,止因父死时年幼无知,存留诗文及刊板在家未曾察阅,今任教谕,奉到颁赐《大义觉迷录》,宣读之际知有屈温山姓名与父翁山声音仿佛,随检查伊父所著诗文,始知伊父乱纪悖常,竟亲自投首投监,请正典刑。” 然而朝廷对于此次举报并未做出太大反应,朱批仅一句“胡涂繁渎,不明人事之至。”屈明洪因主动投案而从轻发落,屈大均诗文虽被列为查缴范围之列,但并无后续禁毁行动,关于屈大均著作之第一次禁毁到此即告一段落。乾隆三十九年(1774),两广总督李侍尧查出屈大均族人屈稔浈、屈昭泗收藏族祖屈大均著作,觉兹事体大,再次上奏,此次乾隆同样予以从轻发落,对屈稔浈、屈昭泗免治其罪,仅将屈大均著作销毁。对于屈大均本人,乾隆却没有放过,下令:“阅屈大均文内有雨花台葬衣冠之事,此等悖逆遗秽岂可任其留存?著传谕高晋即行确访其处,速为刨毁,毋使逆迹久留。”两年后,乾隆再次下旨,将各家选本中有屈大均诗作者抽删销毁,次年后禁毁升级,又将查缴、删削范围扩大至方志等文献,自是民间关于屈大均著作之收藏进入地下模式,并多以钞本形式流传。
关于此段历史,各书多有记载,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载:“翁山书遭禁始于雍正八年,所颁《大义录》中张熙供词,涉及《屈翁山集》。其子惠来县教谕屈明洪,自行投首……乾隆一朝禁书,以翁山为最严。”徐信符《广东藏书纪事诗》中咏屈大均云:“道援堂内五奇书,渊博精深世不如。最痛新朝文网密,诏颁焚毁枉希虚。”而清宫档案中,所有与之相关之奏折、御批如今皆有留存。
寒斋所得郭履潢跋本《即非庵闲钞》,跋文末署“嘉庆二十年乙亥冬郭履潢亦枚氏书于虚白轩之北窗”。尝检郭履潢其人,惜无所得,仅由跋文得知,其字亦枚,大约生活于嘉庆年间,疑是太原人。钞本原貌今无以知之,以吾揣度,此钞之重点当在屈大均诗作,卷前所附宋琬、施闰章、沈荃、王士禄、程可则、曹尔堪六人诗钞十余页仅作掩护耳。此六人与王士禄、汪琬并有“海内八大家”之称,然该钞本漏王、汪二人,故颇疑此钞非为完帙,或有别册流落他方,而王、汪 二人诗作当在别册也。
屈原 令吾心戚戚者,乃传钞者称屈大均为“灵均先生”,足见钞者对屈大均了解与敬重。灵均原本为屈原别字,《离骚》开篇云:“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屈大均之父为屈宜。前述大均幼年家贫,寄养于南海邵氏,故初姓邵名龙,顺治二年(1645)屈宜携其回到番禺,续上族谱,始复为屈姓。屈大均对于自己和屈原同姓颇为在意,取号泠君亦别有深意。《翁山文外·自字泠君说》载:“泠君者,山名,在乐昌六泷之上,山高大不减翁山。其名又可爱,而其音与灵均相似,予为三闾之子姓,学其人,又学其文,以大均为名者,思光大其能兼风雅之辞,与争光日月之志也。又以泠君为字,使灵均之音长在于耳,人一称之,不惟使予不忘灵均,亦使天下之人不忘灵均,斯予之所以慈孙之心也。” 不仅名与字皆与屈原有关,屈大均所居之处还专门设有骚圣堂,奉以屈原牌位,《广东新语》有《祖香园》一文:“祖香园在沙亭乡,吾以园中草木,皆有先祖三闾大夫之遗香,故以名园。园之中有骚圣堂,其木主书曰‘楚左徒三闾大夫先公屈子灵均之位’。”骚圣堂中还悬有三闾大夫像,配以宋玉、景差二徒。心事在此,屈大均诗作自然处处流露故国之叹与屈子情结,如《翁山诗外》中有《王学士亦经屈沱作诗予复和之》五律二首: 一从骚圣作,万古楚声多。 怀石知何处,为家在此沱。 地因辞客著,祠羡故人过。 再拜投诗赋,魂来自汨罗。
吾乡临一水,亦用屈沱名。 伏腊湘累庙,弦歌楚些声。 宗惟南屈盛,辞未使君轻。 家学元骚赋,依依忠爱情。 郭履潢藏书印“太原伯子”“潢字亦枚” 朱彝尊尝评论泠君诗作,于《静志居诗话》中称:“翁山诗原本三闾大夫,自王逸以下,多屏置不观。”潘耒在《〈广东新语〉序》中称:“翁山之诗,祖灵均而宗太白。”龚自珍则赋有《夜读〈番禺集〉书其尾》称:“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直接将屈大均与屈原并提。作如是观者尚有黎耀宗《论诗绝句》:“谁怜遗迹浑樵渔,地老天荒故国墟。香草美人幽怨在,家风真不愧三闾。”
钱谦益当年也曾将屈大均与屈原并称,其在《罗浮种上人集序》中称: “(屈 大均)历神都,望陵庙,感激逼塞,啜泣为诗。呜呼!铜人之泣汉也,石马之汗唐也。”钱氏此语,意指屈大均伤故国之倾覆,作《黍离》《麦秀》之哀叹。郭履潢跋语中称“曾于钱牧斋先生稿中得见其七律二首”,此二首当是钱牧斋心目中最能代表屈大均黍离之情者,可惜今日已无法得知彼时牧斋稿中为哪两首诗作。
郭履潢跋此本时,已是嘉庆二十年(1815),时《四库全书》修毕,文网渐弛,《道援堂诗集》有嘉庆、道光间刻本,其后《广东新语》则有道光刻本。然彼时郭氏仍然不敢直呼屈大均其名,以钞本所书“灵均先生”延称之,而卷中朱、黄二色圈点密布,当出其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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