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老莲)的绘画具有独特的风格,中国绘画史上,还没有哪位画家像他这样,对高古之境如此迷恋。看他的画,如见三代鼎彝,他似乎只对捕捉遥远时代的东西感兴趣,他的画风渊静,色彩幽深,构图简古,画面出现的东西,几乎非古不设,往往一个镇纸,一个小小的如意,侍女浇水的花盆,都来历不凡,锈迹斑斑,似乎都在向观者倾诉:我是多久多久之前的宝物。 之后不少论者认为,他的画有太古之风、晋唐意味,体现了文人画普遍具有的好风雅的习惯,有古拙美和装饰美。不少论者从复古的角度来理解他的高古趣尚。20世纪以来也有不少论者认为,老莲刻意创造的高古境界,就是为了恢复绘画的正脉,那种被董其昌南北宗等弄乱的传统。 老莲的艺术孜孜追求的高古境界,所彰显的正是这一时空超越特性。他的高古不是取三代之意,不是复古,不是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之类的眷恋,更不能为赵子昂式的绘画复古之意所概括。他的高古虽然有好古雅的文人趣味,但不能停留在这一层次来理解他的画。他的古,也不是西方一些学者所说的“贵族气”。 老莲的绘画所追求的高古之境包含超越和还原两层含义。就超越而言,高古境界旨在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有限性,将人的精神从窘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就还原而言,现实的、当下的、欲望的世界,包含着太多的矫饰、虚伪,太多与人的真性相违背的东西,要在无限的高古世界中,还原人质朴、原初的精神,让生命的真性自在彰显。正因此,古并非是今的反面,不是面向过去,对当下的逃遁,而是对古与今、生与死、雅与俗等一切分别的超越,返归性灵的清明,从而肯定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如果说老莲的高古表现一种历史感的话,那是一种超越历史表相的历史感,是一种超越有限和无限相对性的永恒。 老莲艺术的高古格调在其晚年绘画中愈发浓重,这与他的现实处境有关。甲申之后,滞留家乡的老莲极度痛苦,次年战争的硝烟蔓延至浙江,直到1652年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数年时间中,他内在世界的平衡完全被打破,“心事如惊湍”(卷四《丁亥人日至奕远蒋氏山庄,示予新诗索和》),充满了撕裂感,在万般无奈之中,削发为僧,自号悔迟,在自责和迷惘中苦度时光。 ![]() 老莲大量激动人心的作品,就诞生于这生死恍惚之间。他解脱了自己肉体的生死问题—死对于他来说,就是不久之后的事,但精神上“生”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人为什么要活着?每一个人都会永远地从历史的天幕消逝,生命的真正价值又何在?老莲晚年的作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他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冷静地剖析人的生命的意义。他有诗说:“兵戈非不幸,反得讲真如”(卷五《学佛》),悲惨的遭际使他有机会亲近佛门。他的“偷生始学无生法”中的“偷生”,说的是当下之处境,“无生”,指佛门解脱之法、超越之法,也就是大乘佛学所说的不生不死的智慧,所谓“无生法忍”。老莲要在这变化的世界中追求不变的意义,在生死相替的转换中发现无生无死的秘密。 ![]() ![]() ![]() 老莲的画有突出的程式化倾向。程式化是中国戏曲的重要特色,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也广有运用。老莲的作品中有很多反复出现的“道具”,这些“道具”被赋予特别的意思。像《蕉林酌酒图》中出现的诸种物品,就在他的画中反复出现,他通过这些“道具”,创造出一个个独特的艺术境界。我们可由分析他的这些“道具”入手。 老莲的高古,不是高出世表,不及人事,不是通过古来排斥今,不近人情,正相反,他的高古,是通过荒古寂历中的叙述,来彰显人最为切近的生命故事。 我素喜老莲之作,几乎是以受虐者的心理来读他的画,任凭他撕碎一切,折磨着你的心。我读他的《鹧鸪词》四首,别是一番滋味: 行不得也哥哥。我也图兰不作坡,无山无水不风波,是非颠倒似飞梭。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凤雏龙种已无多,败鳞残甲堕天河,南阳市上鬼行歌。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霜风夜翦向南柯,老翁卧哭山之阿,翠鸟难脱虞人罗。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华面鸥头舞婆娑,紫髯碧眼塞上歌,老年生日喜无多。飞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晚年的老莲就如同一只落入罗网的翠鸟,想飞飞不起,想死死不成,处于绝望、迷惘、忏悔的状态中。他几乎是在迷幻的境界中,勘破表相,目视千古,在禅宗智慧的影响下,寻找一个微弱生命存在的价值。他的高古画境不啻为生命警悟之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