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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字八法”的书法价值 (郑景辉)

 书画慈善 2018-11-28

线条和点画是书法构成的基本元素,它在汉字的发展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什么样的线条和点画就有什么样的书体,特定的书体就要用特定的点画去表现,这一点文字学家早已指出。裘锡圭《文字学概论》说:“在整个古文字阶段里,汉字的象形程度在不断降低。古文字所使用的字符,本来大都很像图形。古人为了书写的方便,把它们逐渐改变成比较平直的线条构成的、象形程度较低的符号。这可以称为‘线条化’。在从古文字演变为隶书的过程里,字符的写法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它们绝大多数成了完全丧失象形意味的,用点、画、撇、捺等笔画组成的符号。这可以称为‘笔画化’。由古文字变为隶书,应该看作汉字形体上最重要的一次简化。”这次简化的结果是点画取代了线条,原来用来描画事物形体的比较平直的“线”改用成了隶书的点画撇捺。隶书的成熟,标志着古文字的终结。汉字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简化,它的象形程度在一步步地降低。到了魏晋时期的楷书,汉字真正成了一种方块形的文字符号,从字形本身再也难以辨认出它所描画出的事物的形状了。隶书点画的出现,结束了古文字“画字”的历史,人们开始有意识地“写”起字来,发现原来画字所用的粗细一致平直弯曲的“线”,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讲究,有那么多的变化和书写技巧。东汉蔡邕《九势》,可以看作点画的成熟,标志着中国人书法意识的真正觉醒。正是在这个时期,笔法的概念产生了,点画随之进入了书家的视野,“点画出入之迹”,“令笔心常在画中行”,而点画又可细分为“啄磔”和“横鳞”,点画书写有了“藏头”和“护尾”,有了“疾势”和涩行。人们再也不满足于描述事物的形貌了,而是竭尽才思对点画进行美化,写字不但能够达意,还能够用来抒发个人情性。专门写字的“善书者”应运而生,楷书之祖锺繇,草圣张芝,理所当然地被人们请进了书法艺术的庙堂,中国的书法史就此奠基,笔法成了书法的核心技艺。象形文字所刻画出的那些动物之形,所用的等匀的线条,尽管有一定的装饰纹饰之美,但完全没有笔法意义,所以还不配称之为艺术,因此小篆的能手李斯、胡毋敬等人,就不被孙过庭列为善书的妙手。隶书的成熟和演变,到东晋“二王”楷书的出现,点画的形态更加完备,书写的技巧更趋成熟,“永字八法”的出现水到渠成。正如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所说:“中国人的这支笔,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了人心之美,也流出了万象之美。罗丹所说的这根通贯宇宙、遍及于万物的线,中国的先民极早就在书法里、在殷墟甲骨文、在商周钟鼎文、在汉隶八分、在晋唐的真行草书里,做出极丰盛的、创造性的反映了。人类从思想上把握世界,必须接纳万象到概念的网里,纲举而后目张,物物明朗。中国人用笔写象世界,从一笔入手,但一笔画不能摄万象,须要变动而成八法,才能尽笔画之‘势’,以反映物象里的‘势’。《禁经》(张怀瓘)云:‘八法起于隶之始,自崔(瑗)张(芝)锺(繇)王(羲之)传授所用,该于万字而为墨道之最’。又云‘昔逸少(王羲之)攻书多载,廿七年偏攻永字。以其备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字也。隋智永欲存王氏典型,以为百家法祖,故发其旨趣,以为八法’。智永的永字八法是,一侧(点),二横,三弩(竖),四趯(钩),五策(提),六掠(长撇),七啄(短撇)和八磔(捺)。“八笔合成一个永字。宋人姜白石《续书谱》说:‘真书用笔,自有八法,我尝采古人之字,列之为图,今略言之。点者,字之眉目,全借顾盼精神,有向有背……所贵长短合意,结束坚实。撇捺者,字之手足,伸缩异度,变化多端,要如鱼翼鸟翅,有翩翩自得之状。’这都是说笔画的变形多端,总之,在于反映生命的运动。这些生命运动在宇宙线里感得自由自在,呈‘翩翩自得之状’,这就是美。”对于“永字八法”出现的原因,宗先生可谓是一言中的。“一笔画不能摄万象,须要变动而成八法,才能尽笔画之‘势’,以反映物象里的‘势’。”

伴随“永字八法”出现的楷书表面看是对古文字的背叛,实际上却是文字史上的一大进步。由于字形和笔画的简化,书写起来就更加便捷,交流起来就更易辨认。而它象形的本质却一如既往地被保持下来,只不过不是用字的形体去象物,而是让点画担当起了象形的重任。点画粗看只是“永字八法”,但仔细研究却不难发现,它的形态却千奇百状,变化无穷。书写中点画的流动,点画与点画的相互配合,点画在某个字中的具体位置,都会对“八法”进行改造。不同书写者也会根据自己的爱好,对它加以不同程度的变形。简而言之,点画的象形性具有很大的抽象性和灵活性,具备了一般艺术的象征性的特点。而古文字的象形性相对说来就明确而固定,不大容许书写者随意进行改造,因为那样写出的字别人就无法认识,达不到交际的目的。譬如在甲骨文时期,写“马”的人,只能按照大家约定的习惯来描画“马”的形状,不允许你把马尾巴末端的三根毛画成两根。而点画的象形性就没有这种苛刻的限制。例如,楷书“流水”的“流”字,左边的三点水,只是规定了这个点画,至于你把那三个点写成什么具体的样子,中间是不是映带呼应,那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只要不影响别人辨认就可以了。小学生写这个字,书法家也写这个字,字形的变化可能不会很大,但是它的艺术性可能就有天壤之别了。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惊叹我们祖先的丰富想象能力。文字由象形变为不象形,变为一般的文字符号,竟然没有让汉字的象形程度降低,反而“变本加厉”地发扬光大了。而伴随汉字点画化的成熟,中国的书法艺术才真正与绘画艺术一样,正式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门类,张芝、锺繇、王羲之才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书法艺术家,成了中国人膜拜的“书圣”和“草圣”。

点画具有形象性,同时具有象征性。这在古人的书论中俯拾皆是。王羲之《笔势论·说点章第四》说:“夫著点皆磊磊似大石之当衢,或如蹲鸱,或如蝌蚪,或如瓜瓣,或如栗子,存若鹗口,尖如鼠屎。如斯之类,各禀其仪,但获少多,学者开悟。”这种点画的象形性跟字形的象形性不同,它不是要“随物赋形”,而是从自然中取象,通过自己大胆的想象,赋予它情感意义。它是多义的、模糊的,不像汉字的象形的是单义的和明确的。这种点画可以以少御多,引起人们无穷的美妙的遐想,也就是它具有象征性的特点。安旗在《书法艺术特点新探》中说:“古人对书法艺术象征性的预感和猜测,随着书法理论和实践的发展逐渐明确起来。宋代学者郑樵在他的《通志·六书略》中写道:‘书与画同出。画取形,书取象。画取多,书取少……然书能穷变,而画能取多而得算常少,书遂取少而得算常多。’”在我看来,书能“取少得多”,正是在于“八法”能以非常具体的形态象征世间的一切有形和无形,构成成千上万个汉字,它又在这些字形中变化百态,产生无穷无尽的象征意义。这些形态各异的点画,组成的一个个有生命的汉字,让欣赏者通过自己的想象而感到美,感到精神的愉悦,这就是中国书法的艺术魅力之所在。孙过庭在书法的点画中领悟到的是“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云汉”。他迁想妙得,从书法的点画中感到自然万象之美,感到生命和运动。欲书之时,书家“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倾注于笔端,流注于点画。正如韩愈所说,张旭是“喜怒窘穷,忧悲、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欲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在韩愈看来,张旭草书的高妙绝伦正在于他能够把大千世界的纷纭万象融入书法的点画之中,抒发自己的各种复杂的难以用文字表达的情感内容。诗言志,书写情。书法就是诗歌,书法就是绘画。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们也可以说张旭的草书就是李白的《蜀道难》,就是杜甫的《兵车行》,是吴道子的《神仙图》(作者注:吴道子有《八十七神仙卷》)……

在懂得了点画的象征性之后,我们对中国书体的演变规律就迎刃而解了。有学者说到字体演变的一个现象,说字体的变化,从战国到东晋,大约每隔三四百年,就发生一次重大的改变,但是到楷书确定之后,至今已有十几个世纪,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是的,拿锺繇的《宣示表》跟今天的正规的楷书比一比,连小学生都不会感到奇怪。可是拿出《散氏盘》《石鼓文》,和李斯的小篆,他们一定会如读天书。这其中的原因我自己认为是汉字摆脱象形字之后,重新找到了一种新的让字体形象化的途径,那就是让点画的形象化代替字体的象形化。这种替代,既保留了象形字的基因,又给书写者提供了施展才技的自由想象的更为广阔的空间。书法艺术家不再需要古文字时期那样“依葫芦画瓢”,而大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大胆地赋予任何一个点画以形象化的意义。当我们奇怪楷书之后字体凝固不变的同时,另外一个现象却让我们惊异,那就是中国的依附于汉字的书法艺术不但没有受到限制而停步不前,反而出现了一座又一座艺术的高峰。魏晋“二王”之后的法度谨严的唐楷,千姿百态的尚意的宋代行书,以及明代王铎的草书等。以楷书为基础的行书和今草,从《十七帖》到《自叙帖》,到张旭的《古诗四帖》,孙过庭的《书谱》,仿佛没有一个书法艺术家感到楷书对自己创造天才的约束。他们各自凭借“八法”这种点画,驰骋着自己的形象,用灵巧的手创造出一幅幅气韵生动令人陶醉的艺术珍品。中国的书法艺术家就是凭借这“简单”的永字八法,各显其能,尽显自己自由挥洒的艺术天才。

以“永字八法”为点画的楷书,改变了早期行书和章草的线条,形成了新的行书和今草。今草的点画根据字形和书写的需要,对“八法”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变形和简化,具备了一套相对独立的点画系统,但是它的实质还是一样的。因此,点画的书写成了书家的基本功,使转成了要求较高的手上技巧。《书谱》曰:“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草书缺少点画,就会像唐太宗说的“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宋代姜夔《续书谱》曰:“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像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有不少人写草书,只知道用线条绕来绕去,而不懂得它跟楷书一样,都要以点画来书写,绝不能用线条来代替。包世臣《艺舟双楫·答熙载九问》云:“世人知真书之妙在使转,而不知草书之妙在点画,此草法所以不传也。大令草常一笔环转,如火箸划灰,不见起止。然精心探玩,其环转处悉具起伏顿挫,皆成点画之势。由其笔力精熟,故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形质成而性情见,所谓画变起伏,点殊衄挫,导之泉注,顿之山安也。后人作草,心中之部分,既无定则,毫端之转换,又复卤莽,任笔为体,脚忙手乱,形质尚不备具,更何从说到性情乎!盖必点画寓使转之中,即性情发形质之内,望其体势,肆逸飘忽,几不复可辨识,而节节换笔,笔心皆行画中,与真书无异。过庭所为言‘张不真而点画狼藉’,指出楷式,抉破窔奥也。”

书法的点画是汉字的基石,是书法的细胞。我们要想写出高质量的书法作品,就必须循着“永字八法”所开辟的道路,在点画的书写上多下苦功,而不是只在字体的造型上殚精竭虑,“描神画鬼”,以至于被西方的现代派牵着鼻子走,让书法艺术背弃自己的优秀文化传统,造出被大众所唾弃的丑书怪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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