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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好了明理 2018-12-18

雍正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公元1731年7月27日),距京师2900km的科布多大营内,镶蓝旗蒙古都统衮泰、河北镇总兵胡杰、镶白旗汉军都统石礼哈原山西巡抚伊都立正经历人生中最紧张的不眠夜。大将军傅尔丹于六月九日出击准噶尔牧地,一直未有确讯。二十一日,有逃兵报告,大军在和通泊陷入重围。正惊惶间,二十四日黄昏,索伦逃兵纷至沓来,声称傅尔丹已自尽,清军损失惨重。数万准噶尔军沿科布多河两岸开来,旦夕且至。此语不啻晴空霹雳。时隔280年,笔者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徐读奏折,仍能依稀感到当夜荧荧烛光下大员们的震怖与恐慌。

这场战役,主战场位于阿尔泰山脉中的和通泊(全称和通呼尔哈淖尔),通称和通泊之战,是八旗军自万历二十一年(1593)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美国中亚史学家斯塔尔(S. F. Starr)甚至认为此役是19世纪前清军最大败绩, 对清史、中亚史影响深远。准噶尔军乘势深入喀尔喀,导致极大动荡,不仅令雍正帝克期扫荡准噶尔汗国的美梦破产,还迫使清朝在喀尔喀采取战略收缩,几乎葬送康熙帝苦心经营卅余年之局,堪称严重的边务危机。相关论著虽层出不穷, 但囿于时代和语文的局限,大部分研究都立足于汉文文献,而汉文奏折、谕旨所涉军务以西路为主。 至于《世宗宪皇帝实录》、《平定准噶尔方略》等官修史书虽收录不少北路战事的材料,但多经御用史官本着扬胜讳败的原则删削增减,已非一手文献。其后嘉庆年间撰成的《啸亭杂录》与道光朝刊行的《圣武记》等私家著述,不仅未校正官书之谬,反而留下许多道听途说甚至是杜撰的记录,流毒甚广。

雍正八年(1730)十二月,清朝设军机处办理西北军务。该处官员将臣工所奏奉朱批之折誊抄副本,即“录副奏折”,同未奉朱批原折按月捆为一包,称“月折包”,还将“录副奏折”按奉旨时间抄录簿册,即“月折档”。这些档案便成为纂修《实录》、《方略》等官书的底本,至今仍保存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清制,满洲臣僚办理满、蒙、藏事务,需用清字缮写奏折。满文月折档分“寻常档”与“军务档”,雍正九年边务危机的档案,基本保存在“军务档”中。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运用“军务档”和“录副奏折”,结合其它档案史料,考订官书、私家著述之诖误,对这场边务危机作全景式的研判。

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一、山雨欲来风满楼:和通泊战前清准双方之态势

16世纪末,大明辽东边外的女真部落兴起,万历四十四年(1616),建立后金国。彼时蒙古分为漠南、漠北、漠西三部,为实现混一蒙古,逐鹿中原之志,金汗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首先致力于控制漠南蒙古。在金国军事压力下,末代蒙古大汗林丹汗被迫西迁,于天聪八年(1634)走死甘肃大草滩。天聪十年(1636),在获得大元玉玺和玛哈噶喇佛的背景下,漠南诸部在盛京共戴皇太极为彻辰汗,“金国”旋改为“大清国”,“女真”亦更名“满洲”。

为抵御满洲的征服浪潮,喀尔喀(漠北)三部于崇德五年(1640)与宿敌卫拉特(漠西)和解,组建喀尔喀-卫拉特联盟。而清朝于顺治元年(1644)大举入关, 急欲扫荡南明政权,可挹注于北边的军事资源有限。顺治三年(1646),清朝与喀尔喀就苏尼特额驸腾机思叛逃等事兵戎相见。清军虽重挫喀尔喀军,但无意扩大为征服战争。 在五世达赖、哲布尊丹巴等黄教领袖的调停下,顺治十四年(1657),喀尔喀三部与清朝和解。之后,喀尔喀贵族内讧在17世纪70-80年代愈演愈烈。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与统一卫拉特,建立准噶尔汗国的噶尔丹博硕克图因黄教派别之争势同冰炭。康熙二十七年(1688),噶尔丹怀着重建成吉思汗“五色四夷之国”的梦想东进,摧毁土谢图汗的军队,土谢图汗与哲布尊丹巴南下归清。

此时清朝已于康熙二十年(1681)和二十二年(1683)次第底定三藩和台湾,国势方张。康熙帝遂藉此天赐良机招纳喀尔喀部众,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的乌兰布通之战迫使噶尔丹博硕克图北撤。喀尔喀三部遂于次年多伦会盟时归清。嗣后,康熙三次亲征漠北,在昭莫多大破卫拉特军。康熙三十六年(1697),噶尔丹博硕克图去世。清太宗“全收北边喀尔喀”之夙愿终得告慰。昔日三部蒙古中,惟有准噶尔汗国处于珲台吉策旺喇布坦治下,拒不附清。

康熙五十四年(1715),准噶尔袭扰清朝边镇哈密。康熙帝决意大张挞伐,清军云集喀尔喀,在察罕叟尔、扎克拜达里克筑城,设北路大营于科布多、乌兰固木,将喀尔喀作为规取准噶尔的桥头堡。康熙五十九年(1720),北路清军成功进袭准噶尔本土。但因康熙帝崩殂,雍正二年(1724)清准谈和,大营遂撤,仅在察罕叟尔、扎克拜达里克留兵戍守。

雍正四年(1726)策旺喇布坦去世,准噶尔贵族为争夺珲台吉之位爆发内斗,长子噶尔丹策零即位,次子罗卜藏舒努逃亡土尔扈特。雍正帝认为准噶尔政局不稳,乃于次年六月密筹进取方略。 雍正七年(1729),任命岳锺琪为宁远大将军,傅尔丹为靖边大将军,分统西、北两路大军出师。期望一举荡平准噶尔,铸就一统蒙古的伟业。

北路军出师后,在察罕叟尔设大营,为保证来年袭击成功,兼以越冬需要,伪装成每三年一更番的戍守兵,照例在扎布堪、特斯放卡,未重建科布多、乌兰固木之营。雍正八年春,傅尔丹折奏进军计划,拟分兵四路,每路设兵2000,经布拉罕、布鲁尔、库列图、奇兰道穿越阿尔泰山,直抵准噶尔本土。

然而雍正七年六月,三名蒙古人逃往准噶尔,报告清军出师之讯。带商队往肃州贸易的准噶尔使者特磊(telei)目睹西路军出边。 雍正帝决定暂停进兵,纵回来使,并于八年秋召回两路大帅再商方略。使者归后,噶尔丹策零立即决定出兵:

我等不可迟缓,火速出兵。在正月先劫取他们的马匹,再围困他们的人,料为容易。

小策零敦多卜奉命率五千兵袭击巴尔库尔,穆瑚宰桑领千兵偷袭青海。雍正八年十二月,准噶尔军劫掠西路科舍图牧场,兵锋直抵哈密城外的塔尔纳沁。清军阵亡汉蒙官兵3243人,折损牲畜高达122557头。青海哈吉尔卡伦被攻陷,牧于德布特尔马畜尽失,札萨克策零纳木扎尔以下百余人被俘。 雍正被迫调兵驰援巴尔库尔,并增兵青海,严守噶斯(gas)口岸。

科舍图一战,准噶尔的盗马战术给雍正留下深刻印象,积极筹划新方略以因应。雍正八年十二月二十日,颁布上谕,令两路清军采筑城进逼之策:

朕思:于西路巴尔库尔,北路卡伦之外各筑一城,驻扎大兵,不时派讨伐之兵袭

击,惊乱其众,贼必撤彼游牧,远退藏匿。我军再进数百里,更筑一城。照此一年后,

复进数百里,再筑一城。进博罗塔拉后,两路兵彼此计议应援,各筑一城,移我大兵

驻扎。其前所筑之城,再量拨官兵前往,递相移驻。各于筑城处垦种以充军粮。将全

数驼马、牛羊,无事时,择地牧放;若有事,全数收拢入城。贼队既无所获,我兵一

出,可袭取其行装、牲畜。况贼怎敢越我兵驻扎之城而来,其力渐窘,其众必离……

我兵进剿,直捣其巢。不出三、四年,贼必不能逃过天纲矣。

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雍正的筑城进逼之策,实源于乃父的方略。康熙五十六年(1717),议政大臣假哲布尊丹巴之名致策旺喇布坦信称:盛传今冬,皇子将率京城精锐之兵来阿尔泰、科布多。来年越阿尔泰,在鄂隆武、布拉罕、额尔齐斯屯田筑城,不与尔战,步步推进,取回远古汉人之扬巴尔哈孙、博罗塔拉、额伦哈毕尔罕等处驻扎。 大概是康熙帝最初的构想。康熙六十年(1721),理藩院知照俄使伊兹梅洛夫,拟在额尔齐斯河上筑城。 后因停战未果。

据此方略,两路清军要在三年内分别兴筑三座大城,会师于准噶尔腹地博罗塔拉。大城为土筑砖包,设瓮城、角楼、城壕,附近形胜之地及交通在线还点缀着数座小城和数十座炮台,犄角相应,工程浩大。以北路在额尔齐斯河筑第二城的计划为例,除动员15000名余、绿旗兵承担劳役外,为防备准噶尔“施鼠窃狗偷之计,分派彼众,四面纷纷而来,阻我城工”, 再投入20000满、蒙骑兵,以资捍御。竣工后,驻兵达26000名,配备子母炮300门、威远炮60门、鸟枪5000支,充当讨伐矛头。

准噶尔军曾于1716年的亚梅什湖战役围困俄军要塞,迫其撤退。但俄军仅有3000-4000人,据守的“要塞”只是尚未完工的木城。档案记载,俄军在长达一年的战斗中死133人,被俘419人,损失远低于此前学者估计。 准噶尔军虽两倍于敌,却因没有重炮而无力攻陷配备火器的小城。尽管噶尔丹策零任用被俘的前瑞典炮兵士官列纳特等人创建了一小支欧式炮兵,但从九年的鲁谷庆之战和十年的额尔德尼召之战来看,表现乏善可陈。 若清军一以贯之推行筑城进逼的战略,对准噶尔的威胁不言而喻。

由于西路新遭挫衄,为推进筑城进逼方略,雍正帝更倚重北路。当时北路大营有兵约20300,以京旗、八旗驻防为主。雍正九年初,又陆续增兵,计至秋季,可有兵40800余。傅尔丹于四月二十五日率兵赴科布多河西的阿穆呼郎托辉筑第一城,预备来年出兵额尔齐斯。 待准噶尔主力防范北路时,西路军趁势出击,筑城于乌鲁木齐,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时至四月,雍正帝却一改初衷,命北路必于七月内将城筑竣,之后不待各路援兵齐集,即选精兵袭击额尔齐斯。 究其原因,是皇帝不信准噶尔欲袭北路之讯,认定仍会进攻西路,故“分贼力于一方,指示进剿空虚一方”。 根据安排,清军挑选精兵6000,由内大臣马尔萨带领,八月初四起程,经库列图路直趋额尔齐斯。前锋统领定寿率兵6000驻伊科斯淖尔,照应通往巴尔库尔的阿济路。傅尔丹坐镇科布多督理城工。

科布多城于五月兴工,方筑一月,傅尔丹便于六月九日领兵10000名,自奇兰路掩袭准噶尔,遂有和通泊之战。此举殊背先前指示,乾隆六年(1741)纂成的《世宗宪皇帝实录》载六月傅尔丹奏进两折,其一为六月三日擒获准噶尔人塔苏尔海丹巴之供,称准噶尔集兵奇兰,正宜掩袭:

臣等于五月初六日,至科布多筑城地方。随据乌苏图舒鲁克卡伦驻防之侍卫巴尔善

等拏获准噶尔贼夷塔苏尔海丹巴一名,供称:噶尔丹策零派兵三万,令大策零敦多卜、

小策零敦多卜及大策零敦多卜之子多尔济丹巴三人统领,陆续起程,至阿尔泰山奇林地

方会合,来犯北路。今小策零敦多卜己至察罕哈达地方,大策零敦多卜与伊子多尔济丹

巴尚未到齐。见在之兵,止有二万余名。……臣思贼人尚未全至,乘其不备,正宜速迎

掩杀。臣等拣选京城、各省兵一万名,轻装由科布多河西路,于六月初九日起程。

另一折为清军出师后,于六月十六日擒获准噶尔人巴尔喀等口供,称小策零敦多卜麾下仅一千兵:

臣等于初九日分队起程之后,……在扎克赛河地方擒获准噶尔贼夷巴尔喀等十二

名,据供:小策零敦多卜牧场在察罕哈达地方,离臣等军营止三日程途,仅有兵一千,

尚未立营防守。……臣等乘夜进兵,袭击察罕哈达贼夷。

乾隆三十五年(1770)纂成的《平定准噶尔方略》所载亦大同小异。 可见傅尔丹是根据 准噶尔俘虏口供,决定出兵。不过,有史料称,清军是中了准噶尔诱敌深入之计。此说首见于雍正九年七月初七日上谕:

六月间,准噶尔侵犯北路。大将军等领兵前往迎敌,被其诳诱,误堕术中,全军失利。

乾隆四年(1739)纂成之《八旗通志》称和通泊之战“贼兵设伏山谷,枪炮猝发”,沿袭深入遇伏之说。 嘉庆朝文网渐弛,昭槤基于旗人流传的口述,力持傅尔丹中计进兵之说:

噶逆遣将伪降,言其国携贰,与哈萨克迭战经年,马驼羸弱,可袭灭也。傅公欲进师……。

该叙述过于简略,是为攻讦傅尔丹勇而寡谋张本,文学色彩浓重。道光间魏源作《圣武记》虽亦持此说,但显然参酌了官书,言之凿凿:

(准噶尔)先遣谍佯为我获,诡言厄鲁特大队未至,其前锋千余,驼马二万在博

克托岭,距我军三日程。傅尔丹勇而寡谋,遽信之。

对照《实录》可见,所谓“诡言”除“驼马二万在博克托岭”外,皆不出巴尔喀口供。“傅尔丹勇而寡谋”则是因袭昭槤的结论。因魏氏在史学史上地位崇高,民国开馆纂修《清史稿》时便引以为据,将塔苏尔海丹巴、巴尔喀概视为谍。 三人成虎,往往被研究者奉为圭臬。有鉴于此,很有必要利用一手文献辨其真伪。据满文月折档内准噶尔俘虏口供,塔苏尔海丹巴称准噶尔集兵奇兰之语,与《实录》大体相符:

本年正月,我台吉噶尔丹策零传令准噶尔之众,出三万兵……约于五月初,合兵

于奇兰之地……小策零敦多卜统率驻扎之兵,原号称三万,但未全至。现罗卜藏策零

属下一千六百兵耽延未至外,又有千兵未到。现有兵仅二万余……。

巴尔喀等供称准噶尔兵多半已到之语,为《实录》删却未载:

今小策零敦多卜身边之兵仅千,我兵并未立营驻扎,俱随水草分驻……号称

备兵三万,尚未全至。今陆续而来,已到实数不知。大概估计,多半已至……。

对上述口供,应结合奏折和卫拉特蒙古制度来理解。据塔苏尔海丹巴称,小策零敦多卜自巴尔库尔撤回后,携小妾住于阿尔泰之察罕哈达,而巴尔喀所属台吉是小策零敦多卜幼子,为其打牲时被捉。由是观之,小策零敦多卜及其亲属的鄂托克可能位于阿尔泰附近。而每鄂托克出兵一千,亦与奏折相符。 “今小策零敦多卜身边之兵仅千”原句为ne ajige ceringdundob i jakade bisire cooha damu minggan isime bi,其中jakade可译为“身边的”。因而小策零敦多卜的千兵实为己之鄂托克的私兵,故与别部兵区别叙述。两份口供均声称准噶尔兵大半已至,塔、巴二人若系间谍,何能言此?

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九年十月,投奔清朝的土尔扈特人巴图称:

再,今年大策凌敦多布带领准噶尔的兵二万名,往你们阿尔泰一路去了,说是乘

你们大兵未过阿尔泰山梁之前,先来赶你们马匹。若得便,就近侵犯喀尔喀的游牧地

方去。续又闻得人说,我们准噶尔一个打牲的人,被你们大兵拿住了。

大策凌敦多卜率兵赴阿尔泰山,与小策零敦多卜合兵,预备劫取北路大营军马,乘隙侵掠喀尔喀牧地。打牲被捉者,即巴尔喀。可见准噶尔集兵阿尔泰,打算沿用科舍图之战之故伎,劫夺军马,掠夺科布多附近的喀尔喀牧场,原无邀击清军的打算。

至于“驼马二万在博克托岭”之语,出自《实录》载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傅尔丹奏折,然而笔者遍查满、汉文档案,并未发现原折。观其内容,似将北路臣僚当月所进数折拼凑增删而成。该句即源自败回科布多的前锋章京金柱供词,原文为“我等随大将军于六月十八日到博克托山岭,说有贼人骆驼”。

雍正七月初七日上谕,是接衮泰奏全军失陷折后颁发的,而衮泰所据乃是索伦逃兵捏造之语。雍正信以为真,结合前述两折,得出“中计遇伏”的结论。后接傅尔丹报平安折,便改口称:从前北路逃军所报,竟属子虚。不过兵马失机,有损伤之处,大将军等原无恙也。 将“中计遇伏”改为“失机”,可谓自我否定。

不过,七月初七日上谕与官书内被篡改的奏折,为清代史家提供了想象空间。塔苏尔海丹巴、巴尔喀本为普通的哈喇昆,被俘后都受到拷问,口供亦相仿佛,本无行间之可能。昭槤之书广采“故家遗族之传说”,其时去和通泊之战已近百年,又未援档案、官书考证,舛误难免。而魏源并不通晓清文档案,《圣武记》的相关记载是将二手文献杂糅一处,再将昭槤的观点添枝加叶而成。若无月折档这一手文献作依据,此谬说不知还要流传多久!

傅尔丹明知准噶尔兵数倍于己,却违背指示贸然出击,似属轻率。实际上,他是想趁准噶尔兵尚未齐集时,以雷霆万钧之势突入,歼其一部,挽回科舍图之败后的被动局面。 而在捕获巴尔喀后得知小策零敦多卜“每日询问知晓阿尔泰诸山岭者,候噶尔丹策零之讯。至后即行”, 这时进兵,已有袭击准噶尔和保护科布多城的双重意义,更坚定其进兵之念。此外,傅尔丹曾于康熙五十九年率兵越阿尔泰山,蹂躏准噶尔腹地,劫掠人畜。由此形成的军事信念是他坚持出兵的内在动因。

随傅尔丹出征的将佐,有副将军·辅国公巴赛、副将军·兵部尚书查弼纳、参赞大臣·内大臣马尔萨等赫赫重臣。他如定寿、副都统塔尔皆是曾随傅尔丹征伐准噶尔的宿将。挑选的万名官兵,包括京旗、右卫、盛京、乌喇驻防的精锐和精选黑龙江驻防、布特哈打牲人丁练成的鸟枪骑兵2000名,堪称八旗武力的菁华。 其目的起初是截杀在图鲁图淖尔游牧的准噶尔牧群,捉获巴尔喀后,改为打击察罕哈达之东的准噶尔军,拔取沿途卡伦。出兵前,傅尔丹安排都统衮泰、总兵胡杰率满洲兵1300、绿旗兵6000守卫并抢筑科布多城;以名将费扬古之子,参赞大臣、副都统阿领满兵2000扼守科布多河东,防备自库列图路来敌,接应将至之察哈尔兵,并命顺承郡王锡保赴特斯阅视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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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千貂锦丧胡尘:和通泊之战的彻底检证

清军西进的序列,是以向导领前锋60人先行,塔尔岱统兵400名尾随,定寿带1600兵续行,是为第一队。马尔萨率兵2000在其后,作第二队。大营随后行走。 十六日擒获巴尔喀等人后,次日,清军俘获厄鲁特宰桑郎素。十八日,至博克托岭下,与游牧图尔巴图淖尔的准噶尔兵交战。因准噶尔兵正分散游牧,清军占据优势。

二十一日,清军向和通泊撤退,定寿、参赞大臣·副都统苏图、觉罗海兰、副都统常禄在东,塔尔岱、副都统马拉齐在西殿后。傅尔丹位于大营之尾,照看殿后军。撤回原因,傅尔丹称准噶尔兵占据大山,并不下战,于是合议诱敌邀击。而据察哈尔精奇尼哈番散济卓布口述,是“因此地无水草,大将军传令移至有水草处”。 当夜狂风骤起,大雨滂沱。

交战四日后,准噶尔军已从各游牧地集结,在清军移营时发起进攻,趁雨雹大作时将定寿部分割包围,击溃位居其前方的1000黑龙江兵,副都统西弥赖自尽。塔尔岱、马尔齐驰援。双方均投入炮兵和大批配备火绳枪的骑兵,战况极其惨烈,清军炮领催宝柱回忆:

贼兵猝然冲出山谷,将我二千余兵截断攻打。因我等火药、铅弹、箭矢俱尽,将军定寿说:贼甚众,各自冲出,等语。我等称:我们情愿追随将军,能出则出,若不能出,共同赴难!等语。全力与贼混战。贼冲入,我右腿受枪伤三处,左脚受枪伤一处,额头受箭伤一处,共得五伤昏倒。

投诚人巴图称:

此后,我们三四处卡伦都被你们的兵攻取了,内中有逃回去的人,给了信息。策凌

敦多布等传集了他的兵,与你们大兵打了几次仗,都被杀败了。嗣后小策凌敦多布说:

我们准噶尔的人就如此白死了么!小策凌敦多布随舍命带领百余人,身先冲入你们队

内。我们准噶尔大队的兵马随着也就冲入打仗,将你们驼只、马匹、驮子等物得了许多。

小策零敦多卜奋勇冲突清阵,准噶尔军受此鼓舞,全军冲入。清军骤然陷入血战,易给参战官兵造成中伏的错觉。因准噶尔兵力雄厚,清军救援未果,马尔齐战死。二十二日,定寿部全军覆没,高阶将佐除觉罗海兰冲出外全体阵亡,准噶尔遂专力于大营。

当时和通泊处清军分立三营,京旗与右卫、盛京、乌喇驻防为一营,察哈尔、归化城土默特、喀喇沁、土默特为一营,以索伦兵为主的黑龙江兵单立一营。二十二日凌晨,黑龙江领催李色、披甲奔德尔图作“挑动索伦混乱之语”,一营俱溃,仅余协领布尔沙、领催博赉等九人。 此举迅速引发多米诺效应,次日,在准噶尔军冲击下,察哈尔、土默特、喀喇沁兵相继奔溃,归化城土默特副都统衮布、营总里查布率兵逃逸,后投降准噶尔,尽告清军虚实。 清军败局已定。

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然而,《啸亭杂录》载,是科尔沁兵先溃,导致清军失利:

贼遂犯大营,傅命蒙古兵御之。定制,科尔沁王公树红纛,土默特旌树白纛,以

为志。转战间,科尔沁王某偃旗首遁,土默特公沙津达赖奋身入贼垒,白旌耀然。众

知蒙古兵败,曰:“白纛兵入贼队矣!”诸军遂大溃……。

昭槤所记科尔沁兵溃事确有所本,但非和通泊之战,而是次年的乌孙珠勒之战。“科尔沁王某”指科尔沁郡王罗布藏拉锡,他于九年二月奉旨,带兵动身。和通泊之战时,方至塔米尔地方,并未参战。北路军营此前亦无科尔沁兵。 另据沙津达赖称,索伦兵溃时遗弃红纛一面,为准噶尔所得,土默特管旗章京索诺木将纛夺回。可能是红纛故事的本原。 昭槤之说错误昭然,魏源撰《圣武记》时亦不援官书校正,全篇引用,反将索伦兵溃这一致败关键湮没。

二十五日,傅尔丹率大营八旗兵4000名列方营步行突围。昭槤称清军在和通泊用车营,致道路壅塞,多有损失。 雍正五年密谋出兵时,确曾采岳锺琪之策,设车骑营,挑选直、鲁、晋、豫四省绿旗兵9000名演习车战,配属北路,称为车兵。雍正八年,裁汰3000名。九年年初,傅尔丹因“此车无用,携带远行亦甚笨重”,未携车出卡,6000车兵也被留在科布多筑城。 列方营撤退,是为守护包括火炮、粮饷、牲畜在内的行装。

彼时局势对准噶尔极其有利,兵力对比约达7:1,清军苦斗数日,极其疲惫。然而准噶尔军仍无法一鼓而胜,只得冒着遭遇清朝援军的风险尾随追击,连日鏖战,鳌拜之后,参赞大臣·公达断后战死。 二十八日,清军抵哈尔哈纳河,弹药、箭矢俱尽,被迫丢弃行装,吸引准噶尔兵掠取,寻机突围。此举令清军付出惨重代价,笔者在满文档案中查到18名和通泊之战被俘后逃回的官兵口供,10人在哈尔哈纳因阵形紊乱至于被俘,多负伤数处,可见战斗酷烈溃围而出的官兵登上对面山岭,分两队撤退。傅尔丹一队于七月初一抵达科布多,另一队由副将军巴赛、查弼纳统率,在准噶尔兵追击下全队覆没。

据统计,清军阵亡,被俘官兵6923名,另有303名于溃逃时死亡或被俘,合计损失官兵7226名,战损率超过70%,侥幸脱出的2000余官兵亦多带伤。损失官兵中,京旗、右卫驻防占78.5%。表一载脱出官兵10人,9人为京旗、右卫驻防兵。若非他们殊死苦斗,清军恐无法避免全军覆没的厄运,正如乾隆帝所云“京师、右卫之旧满洲兵奋勇冲击,虽年少者亦皆死战不退,是以尽忠者甚众”。

指挥官层面,出师时,傅尔丹以下,副都统衔以上大臣共计18名,除傅尔丹、内阁学士兼副都统上行走德禄、副都统承保逃回,衮布投降,副都统塔尔岱在哈尔哈纳河“身负七创”,夺马溃围而出外, 全部战殁。此役创下八旗军在统一蒙古战争中最大败绩,最高伤亡等多项纪录。在19世纪前的八旗战史上,也只有顺治九年(1652),定南大将军·敬谨亲王尼堪战死的衡州之战可比。

考虑致败原因,傅尔丹指挥失当是一重要因素。清军在兵力劣势下冒险进击,对统帅的指挥艺术是极大的考验,而他显然不够优秀。从表二可知,黑龙江营溃围最早,损失轻微。傅尔丹若于黑龙江兵溃后孤注一掷,以牺牲后卫为代价突围,不至损失如此之重。他为何选择扎营坐守,研究者皆语焉不详。笔者初以为傅尔丹意在固守待援,但档案记载,准噶尔遣使谈和,稽延时日,是造成清军株守营盘的主要原因:

二十二日,自敌营派出被俘之索伦领催来告贼之宰桑等语:我们两边为何舍命交战?

尔将所俘之郎素送回,我们将俘虏尔方之人、大臣尸骸送回,彼此讲和,等因派遣。本日,大

将军派此领催往告贼等:尔等欲得郎素颇易,只要大宰桑立即遣使讲和,现在立即来,等因遣

往。本日,未派人前来。二十三日,厄鲁特一名、索伦领催并被俘之土默特喇嘛扎布一同

来告:我之宰桑现在就来。被我们拿获之喇嘛扎布还给你们,这样说了之后,接着大批敌兵开来。

准噶尔遣使议和,是出于清理战场,休整兵马的目的。傅尔丹应允谈和,许是因为连日苦战,黑龙江兵又弃营而走,需要时间整顿营伍。二十三日,准噶尔军重开攻势,清军再难脱身。傅尔丹闻知准噶尔军来攻,称“既讲和,何来这么多兵”,未料到战局重开如此迅速,错过最佳突围时机。 从被围后诸多当断不断之举看,他在心理上没有做好在不利态势下作战的准备。

后方清军未出兵接应,也是酿成惨败的关键因素。六月二十一日后,溃兵陆续逃回科布多,衮泰等急调各处兵来援,但清军倾力出击,后方既缺精兵,亦乏干员。除驻库布克尔都统查克旦外,无人响应。 陈泰借口“我兵者,乃讨伐行走之兵也,不可去尔筑城处,裹胁新到1000察哈尔兵逃往扎布堪。 这3000骑兵是科布多附近最强的野战力量,却怯战东窜,不仅令科布多门户洞开,救援之议顿成画饼,还在承担各项劳役的喀尔喀人中引发极大动荡:

因侯陈泰等又带兵向内扎布堪去,运米,运官物之喀尔喀众无照看而动摇,驻卡伦、驿站处之喀尔喀众推诿,各自丢弃差事,驱赶马匹逃逸者甚众,致卡伦、驿站曾

经中断。且自察罕叟尔运米、账房、火药并赶羊前来之喀尔喀众,将运送官物沿途抛

弃,赶带骆驼逃逸者亦有。

一团混乱中,惟有顺承郡王锡保尚属清醒。甫接警讯,立即从布呼图淖尔(buhūtu noor)折向察罕叟尔。当时察罕叟尔是北路最大的军运中心,仅军粮便贮有208620石,却只有兵2710名。他将东撤之宁夏驻防兵截留守城,调各处添发北路官兵来察罕叟尔驻守。同时咨行喀尔喀各札萨克,令向内游牧。 部署甚合雍正帝心意,在上谕中称其为“顺承王”。八月,果将其晋封亲王。 衮泰被擢升为内大臣,补授荆州将军。查克旦亦升为内大臣。陈泰则被批为“不知羞耻,玷辱父祖,该杀”,褫职囚禁。

对噶尔丹策零而言,用兵北路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军事冒险。此前,准噶尔军屡为满洲兵所败,怀有极深的畏惧感,噶尔丹策零也不例外。八年秋,他告诫部下“断毋越阿尔泰山,毋相战。若彼来近,但勤缉哨探。降大风雪时,将其马畜奋力赶回。”当时准噶尔最多可动员6-7万男丁,其中准噶尔人不满2万, 却要同时防备哈萨克、土尔扈特、俄国和清朝。为取得兵力优势,噶尔丹策零不惜从防御死敌哈萨克的西部鄂托克抽调兵力,集中3万人马,接近总兵数的50%!表一载俘获满洲兵的准噶尔人中,达林是鄂托克沙毕纳尔的宰桑,游牧地在七河流域的阿里玛图。岳罗齐及其宰桑霍济玛尔都是被策旺喇布坦迁往额米尔流域的布鲁特人隶属扎哈沁,负责对哈萨克的防务。 准噶尔损失兵数,尚不清楚。但大、小策零敦多卜仅在额尔齐斯休整月余便挺进喀尔喀,损失应不太重。噶尔丹策零的冒险取得极大成功。

和通泊之败,不仅令清军拱手交出北路战场的主动权,也使雍正帝苦心经营的筑城进逼之策顿成空中楼阁。七月十三日,雍正帝任命图海之后,大学士马士齐为抚远大将军,赴图拉防守。 清朝亟需在喀尔喀纵深构筑新防线,应对准噶尔的袭击。

准噶尔深入喀尔喀,切断驿站,四处抢掠,清军不敢出战。还是靠喀尔喀贵族的军队才把准噶尔人赶走。还提到吓得雍正在好几个地方编练新军,还派人修筑长城,打算同准噶尔谈和。

和通泊之战:八旗军与蒙古交兵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清军各部官兵损失人数:

京旗4583

奉天579

吉林462

黑龙江84

右卫1093

苏图随带54

察哈尔97

归化城土默特199

喀喇沁土默特51

喀喇沁17

绿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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