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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黑格尔认为笛卡儿是近代哲学的真正创始人?

 投沙斋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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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晓亮


通过普遍怀疑,笛卡儿将天地万物、我们的身体和感官的存在都排除了,可是,他发现有一件事是不可怀疑的,那就是“我在怀疑”这件事本身。当我在相信任何东西的时候,当我想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当我怀疑任何东西的时候,总之,当我在思想的时候,即使我思想的内容都是虚构的,都不存在,但这个进行思想的“我”却一定是存在的。因为若说一个东西在思想,而这个东西却不存在,那是一个明显的矛盾。笛卡儿也将这个“我”称作“自我”或“心灵实体”,它们是一个意思。“我思故我在”,这就是笛卡儿通过普遍怀疑而发现的不容置疑的真理。而且,即使那个无所不能、想尽一切办法欺骗我的恶魔也不能动摇这条真理的真实性:因为他欺骗我,恰恰说明我是存在的,不论他怎样欺骗我,他总不能使我成为什么都不是,否则他在欺骗谁呢?于是,笛卡儿将“我思故我在”当作他的哲学的第一条原理,当作他的一切哲学推理的起点。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发现了杠杆定律,宣称只要给出一个支点,他就可以用杠杆移动地球,笛卡儿认为他的“我思故我在”命题就是他的哲学体系的阿基米德支点。


对于“我思故我在”命题的有效性,很多人提出了质疑。其中一个观点是,笛卡儿从“我思”到“我在”的过渡是不合法的。因为作为一个推理,这个推理的前提“我思”已经将“我”暗含于其中,因此从“我思”推出“我在”只不过是将前提中暗含的“我”展示出来,赋予它以存在的性质,这里对“我”的“存在”并没有提供新的论据,或者说,只不过是玩了一个语言游戏。后来,笛卡儿极力为这个命题的有效性辩护,声称这个命题不是推理出来的,而是“直觉”出来的,是一看就明白的。当然这个辩解也是软弱无力的,因为它仍然没有为从“思”到“在”的过渡提供合理的依据。


然而,在笛卡儿看来,“我思故我在”是十分清楚、明白的,没有任何含混和可疑之处。我们追求知识不就是要发现那些清楚、明白的原理吗?而“我思故我在”就是这样的原理,它是清楚、明白的,因此它就是真的,不可能有错误。于是,笛卡儿提出了一个辨别真理的普遍标准:“凡是我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知觉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要注意的是,这个标准是理性主义的标准,而不是经验主义的标准,因为笛卡儿所说的“清楚、明白”不是在经验或其他感性活动的意义上说的,而是指理性思辨的结果,是不依赖于经验的证据,完全通过“理性的直观”得来的,是我们的“精神本性”使然。比方说,对于一个三角形的性质,即它由三个边组成,它的三个内角的和等于两个直角的和,我们可以清楚、明白地领会,因此都是真的。后来,“清楚、明白”就成为斯宾诺莎、莱布尼茨等近代理性主义者共同接受的真理标准,尽管他们对何为“清楚、明白”的解释有所不同。


笛卡儿用“我思故我在”确定了“我”的存在,在他看来,下面更重要的任务是要确定“我”的本性是什么。如果这个问题弄错了,而后的一切哲学推理也不可能正确。为了确定“我”的本性是什么,笛卡儿同样采取了普遍怀疑的方法,将以往有关的种种观点一一排除掉,而其中最重要的、也是人们通常接受的一个观点是将人的身体看作人的本性。笛卡儿认为,人的身体由头、四肢、骨骼、肌肉等组成,它们具有一般物体的形状、广延、运动等性质,它还可以有视、听、味、嗅、触等感觉。可是,身体的这些性质对于“我”都不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无论如何,那个骗人的恶魔完全可以在这些方面欺骗我们,比方说,他可以欺骗我们有一个身体,而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身体;他可以欺骗我们看到了红的颜色,实际上根本没有或根本不是那个颜色。那么,对于“我”来说,什么是“我”必不可少、确凿无疑的东西呢?笛卡儿认为是思维,因为只有思维永远不能和“我”分开:只要我在思维,“我”就是存在的,如果我停止了思维,“我”也就不存在了。于是,他说:“确切而言,我只是一个在思维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一个心灵或灵魂,或一个理智,或一个理性。”笛卡儿所用“思维”一词是广义的,不单指理性思维,而是包括怀疑、理解、肯定、否定、意愿、想象、感觉等各种精神活动在内。他还将各种具体的精神活动称作“思维”的不同“方式”或“样态”。这些“思维”活动也许并不是准确无误的,但我在进行“思维”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比方说,即使我看到的红色可能是假象,但我在从事“看”的感觉活动时,即我在思维,总是千真万确的。因此,“我”的本性正在于“思维”。


由此,笛卡儿还做了另一个推论,即比起物体性的东西(人的身体也是物体)来,作为人之本性的思维更容易被人所认识。他举了个例子:比方说一块蜡,它有特定的形状、硬度、颜色和气味等。可是,当把这块蜡放在火炉旁,它就逐渐发生了变化:味道消散了,颜色改变了,硬度变软了,形状由固态变成了液态等,它已经面目全非了,甚至我们想象它会是什么样都很难,那么,它还是那块蜡吗?对此,感觉和想象都无能为力,只有我们的理智能领会它,通过思考,我们可以断定变化后的东西就是原来的那块蜡。于是,笛卡儿指出,物体(比方说这块蜡)的性质是很难确定的,而在认识物体的过程中,我的“思维”本性却清楚显现出来了:因为,即使我所认识的物体发生了变化,甚至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我在感觉它、思考它,也就是说,“我在思维”这一点却是十分明显的。他因此断言,对人的“思维”本性的认识要比认识其他物体的性质容易得多。


笛卡儿通过“我思故我在”确立了人的精神本质,把人的物质存在排除在外,用他的话说就是,“除了我是一个精神之外,我什么都不承认”。他的这个观点引起了唯物主义哲学家的激烈反对。霍布斯在对《沉思》的反驳中指出,说我是在思维的,因而我是一个思维,或者说,我在运用理智,因而我是一个理智,这样的推理是不恰当的。这就如同说,我在散步,因而我是一个散步一样不恰当。笛卡儿的错误在于把进行思维和思维本身当成一回事了,而正确地理解思维和进行思维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霍布斯进一步指出,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必定是物质性的东西,因为只有将一切行为的主体看作是物质的,才能被理解。伽桑狄在对笛卡儿的反驳中也指出了笛卡儿否认一切肉体的作用,将“我”归结为精神的荒谬性。他讽刺说,既然是这样,那就不用直呼笛卡儿其名,只称他为“精神”好了。后来,笛卡儿在答辩中也毫不示弱,鉴于伽桑狄将心灵看作是物质性的东西,笛卡儿在提到伽桑狄时,反讥地称他为“肉体”。


尽管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将“我”归结为精神性的东西是不正确的,但在哲学理论上,它有重大意义。


首先,它强调了自我意识的重要性。笛卡儿所说的“我思”不是别的,是对自己内心精神活动的意识,是将自己的感觉、知觉、意欲、想象等作为认识和反省的对象。当笛卡儿从“我思”出发构建他的哲学体系时,他实际上将“思”或“自我意识”置于首要的、核心的地位,使它成为包括存在论在内的一切哲学讨论的基础和前提。在笛卡儿看来,对于人类认识,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可能是假的,只有绝对的“思”不能是假的。因此,一切真知识归根结底都依赖于“思”,“思”由此获得了的“纯粹”和“本原”的意义,构成了一切知识真实性的基础。笛卡儿的这一观点对西方近代认识论研究有重大影响,不论在理性主义者那里,还是在经验主义者那里,都把人的意识作为认识论研究的基本内容。后来的康德在论证他的知识原理时,也特别借鉴了笛卡儿的自我意识概念,但与笛卡儿的自我意识区分开来。他认为笛卡儿的自我意识依赖于个人对自己内心活动的反省,因而它本质上是个体“经验的”,而他所说的自我意识是“先验的”,是对“感性直观的经验杂多”进行综合统一的先天能力,即他所谓的“统觉的原始的综合统一”,没有这种能力,人的任何知识都不可能实现。黑格尔也对笛卡儿的自我意识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笛卡儿是近代哲学的真正创始人,因为他将思维确定为哲学的“绝对开端”,并以此将一切神学的论证和宗教的假定抛在一边,而近代哲学正是以思维为原则的。此外,在对自我意识的分析中,笛卡儿还强调了自我意识的“内在性”和“直接性”特征,用他的话说,自我意识包括“在我们之内,以致我们直接意识到的一切东西”。说自我意识是“内在的”,是因为它完全是心灵内部的活动,它只与心灵本身相关;说它是“直接的”,是因为它将由“思”引起,但与“思”无直接关系的一切东西,比如由意志引起的身体运动等,都排除在外了。笛卡儿的这一观点对后来心灵哲学和心理学的研究取向有很大影响,使诉诸内省成为一个重要的方法论选择,19世纪末欧美内省主义心理学的兴起就与这种方法的运用有密切关系。


其次,“我思故我在”确立了“我”这个思维主体的存在,它不依赖于包括人体在内的任何物质的东西,是唯一具有意识并能够从事认识活动的主体。而且,这个主体具有主动的活动能力,它是能动的,它可以充分自由地运用自己的各项功能进行创造性的认识活动。这样一来,笛卡儿就为近代认识论确立了一个“主体性原则”。这一原则的重要意义在于:首先,它将人的主体性放在人类认识活动的核心位置,从而使人的认识活动摆脱了宗教神学的束缚,为理性的自主解放开辟了道路;其次,它强调了认识主体的能动作用,一反当时机械论科学只承认物体在外物推动下运动的观点,将主体看成是本质上自主运动的,它不但能根据理性的规则进行周密的思考,还能通过想象进行能动的创造。也就是说,人的认识活动不是消极的、被动的、僵化的,而是具有积极的、主动的、创造性的因素。这样一来,辩证发展的思想就被引入了认识论,这是笛卡儿的巨大功绩。这种主体性原则对后来的认识论发展很有影响,康德通过对人类理性能力的分析,提出了“人是自然的立法者”的论断,就是这一原则的明显体现。


总之,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包含着十分丰富的哲学含义,我们看到,他的普遍怀疑的方法原则、“清楚、明白”的真理标准、“我思”的自我意识、思维“自我”的存在、认识主体性的确立等,都在对“我思故我在”的论证中得到阐明。“我思故我在”不但如笛卡儿所说是他的哲学的起点,而且也成为我们理解笛卡儿全部哲学思想的基础。因此,每当人们谈到笛卡儿的哲学,都不能不提到这个言简意赅、寓意深刻的“第一原理”。“我思故我在”几乎成了笛卡儿哲学的同义语。不过,我们要记住,在笛卡儿那里,“我思故我在”的提出还只是他的哲学推理的第一步,它仅仅是开始,而不是终结。那么,接下来,他还要论证什么呢?


摘自“大家精要”之《笛卡尔》

笛卡儿,法国哲学家、数学家、解析几何创始人。《笛卡儿》简要介绍了笛卡儿的家世背景与生活经历,重点对其代表作品《沉思》和《几何学》等进行探讨,围绕两大哲学命题“我思故我在”与“上帝是否存在”、几何学等观点进行了深入思考与分析。他在自然科学与哲学的成就使他成为17世纪欧洲哲学界和科学界最有影响的巨匠之一。


作者简介


周晓亮,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现任《世界哲学》主编。着有《休谟哲学研究》《休谟》《<人性论>导读》等,主编《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四卷。译着有《人类理智研究 道德原理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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