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汉江河

大境界ggs36gz3 2018-12-19

展开全文

遥远的汉江河

杨俊国

1966年，这个年头已经很遥远。父亲部队转业从南京到大西北，翻过秦岭，我们全家就在那个叫安康的小城定居了。

（小北门）

（堰塘巷）

我家住在小北街，小北门城楼下面。出城门便可看见汉江。多少年后才知道，那是中国内陆最古老的河流。在遥远的地质年代，中国最早诞生的河流是汉江。汉江诞生大约7亿年后，才有了长江与黄河。

汉江虽然称作“江”，但是安康人始终叫它“河”，于是有了一个搅和不清的称谓“汉江河”。那时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汉江去挑水。从城门楼下去，是石阶，下到河街，再下坎，才能到河边。有人靠这个行当养家糊口。譬如有个叫大头的汉子，乐呵呵地挑着水桶晃悠悠地送到你家里，一担水5分钱。家里有劳力的当然舍不得这项支出，要自己去挑。大清早就要去，因为还没有洗衣服的，水要干净些。夏天，河边洗澡（当地把游泳叫洗澡）的很多，有时不得已去挑水，要让河边洗澡的孩子凫着木桶到深水区，盛满水再凫着桶回到岸边。

安康是川蜀与鄂楚之间最重要的水陆码头。那时还没有通火车，航运鼎盛，河街繁华。从七里沟到磨船坝，有好几个码头，水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工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条江上。从汉中到安康，从安康下旬阳过白河到丹江口，从丹江口过襄阳到汉口。那些地名对我来说，都是些遥远又陌生的地方。下汉口，顺水东行，自然不是太费气力；回来呢，是上水船，倘若没有风，使不上帆，就只能靠船工用肩膀拉回来。我曾认识一个船夫，姓侯，还不到40岁吧，常年拉纤，腰已经佝偻了。他辛辛苦苦攒钱，终于娶了一个女人，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后来老婆死了，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他很满足，因为他家终于有香火了。孩子在一家造纸厂工作，孰料被机器搅下深井。老船夫要回河南老家了。寒秋时节，他佝偻着腰抱着骨灰盒的身影是那样凄凉。许多年后，在沈从文小说《柏子》的讨论课上，我告诉学生，那是沈从文的泪水酿成的故事，侯船工的背影就浮现出来。

（吴定国摄）

巴蜀之地汉江边，有过日子的情调。安康人爱吃“酸”，每个安康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个酸菜坛子。酸菜面、酸菜拌汤、酸菜炒腊肉，形成安康特殊的酸辣味儿。泡酸菜的“浆水”必须是汉江河水，方为正宗。安康人喝茶，必须用河水泡才觉有味。安康人做米酒，也必须是清洌洌的河水。安康人的生活与汉江河已密不可分，甚至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安康人嫌你说话粗鄙：“去，到汉江河把你喔臭嘴洗一下！”安康人嘲讽寻死觅活的泼妇：“大河又没有盖盖儿，你去跳河么！”巴蜀之地汉江边，又风情万种。“汉”的本义是指银河，汉水在古人的眼里就是地上的银河，这名字自带浪漫。《诗经》中即有“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那个青山绿水中的游女，诗人多想加她的微信呀，然而终于梦碎。安康人表达爱情，会拿汉江起誓：“如果我变心，让我淹死在汉江河里喂鱼！”安康流传的民歌，都火辣辣的很是骚情：“哎——这山望到那山高，望到乖姐捡柴烧。没得柴了我给捡，没得水了我给挑，莫把乖姐晒黑了！”

（刘友平摄）

冬天，凄冷的江边，也有洗衣服的人。过年前人最多，洗菜洗肉，洗被子洗床单，洗洗干净好过年。洗衣的女人们，在河边大石头上，棒槌敲得啪啪响。夏天是汉江最热闹的时候，满河都是人，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精沟子”（光屁股），除了“沟蛋子”（屁股蛋）是白的，浑身都晒得黑不溜秋。安康民谚：“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那时候的孩子们对汉江河是多么熟悉，水箭、水西门、大北门、小北门、渡船口，一直到东边的磨船坝，河水深浅缓急，哪有个旋涡，甚至水下有块什么样的大石头都一清二楚。夏天的汉江，就是他们的水上乐园。也有乐极生悲的笑话，有个孩子上岸发现裤衩没了，只好弄了些柳叶缠在腰上蔫蔫地回家，这一顿打是躲不过了。

汉江每年都要涨水。河街的住户把家当放在木排上，城墙上满是看水的人。安康城曾数次被洪水淹没。明万历年间洪灾，大水冲毁老城，溺死5000余人，于是有了城南的新城。我们这辈人亲身经历的就是1983年的大洪水，站在新城高地望去，一片浑黄不见边际。照例，安康人要骂爹骂娘骂龙王爷，骂过之后还是要在那里生活。祖祖辈辈都是靠着汉江河居家过生活的，汉江的脾性他们也知晓。

汉江河是长江最长的支流，河长1577公里。在历史上与长江、淮河、黄河并列，合称“江淮河汉”。然而，有多少人知道这条河？刘邦发迹于汉中，刘秀发迹于枣阳，这里是汉民族的隆兴之地。汉朝、汉族、汉语，汉人，汉学，一脉相承，都源于这条伟大的河流。安康有10个县，那一带大山里，有上百条河流，月河、旬河、蜀河、岚河，洞河、黄洋河、蒿坪河……每一条河流都清澈无比，最终都汇入汉江。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沧浪歌”中国的读书人无人不晓。孔子提到过它，孟子提到过它，屈原《渔父》曾引用过它。其实没有这么深奥，它原本是草民的见识与心态，对待沧浪河水，水清时洗头，水浑时洗脚，顺其自然。在文人的转述中，便有了道家的意涵。“沧浪水”在哪儿？据郦道元《水经注》考证：“武当县西北四十里汉水中，有州名沧浪洲。” 这地方便是今日的丹江口。这首汉水流域的民歌让汉水成为智者和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