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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化文字的惜字塔

 松绿茶 2018-12-21
    有一种塔是专门为文字而建的,写有文字的纸被送到这里焚化,人们相信文字可以从这里回到天上。这样的塔,各地对它的称呼不一样,有“字库”、“圣迹亭”、“敬字亭”、“惜字宫”、“惜字炉”、“惜字塔”等。它们都有相同的用途——焚化字纸。字纸是指不用的书和废弃的文稿等写有文字的纸张,不过,在惜字塔中焚化的实际上是文字,纸张只是作为文字的载体而存在。本文采用“惜字塔”来统称这一类焚化字纸的塔式建筑。

    惜字塔的基本功能就是焚化字纸,所以现存的惜字塔都具备焚化字纸所需要的结构。尽管各地的名称不同,建筑风格和建筑材料也有差别,但基本上都是砖石结构,塔的上部一定有通风出烟的孔道,塔的下部在方便人们投放字纸的高度一般设有投字纸的入口,在塔基部分还有一个出字纸灰的出口。
                         

                          



    直到1957年以前,在四川省会理县城还有这样的习俗,人们会在家里设置一个字纸篓,把废弃的字纸扔在里面。等挑着字纸竹箩筐沿路拾字纸的老人来到时,各家各户把堂屋中挂的字纸篓取下,把收存的字纸交与此人挑到“惜字塔”去焚化。每年仓颉公、文昌帝君生日,或是农历正月初九“天公生”那日,先在惜字塔前举行盛大的“仓颉纪念大典”,秀才以上之人穿袍服,童生穿新衣服,读书人准备牲礼、果品,举行“祭圣人”的仪式。演戏敬神之后,将灰烬清出,装入被称作“香亭”或“春猑”的木盒,随着沿路鼓乐吹奏,由文人抬至河边,行恭送纸灰入海的仪式,称为“行圣迹”或“恭送圣迹”。选择的河流是有讲究的,必须是能通到大海的河流,因为人们相信海的尽头与天相通,字纸灰应该回到天上,回到仓颉的身边。

    人们专门建塔来处理废弃的字纸,惜字成为乡村的习俗和节日,惜字塔成为乡村的公共文化空间,惜字塔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深藏的秘密呢?现在汉字还在使用,但惜字塔却已成为一种历史文化遗存,惜字的习俗基本上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呢?按理说,成为民俗的传统文化是文化中最不易变化的,是文化结构中最稳定的部分,是什么原因使它突然不再传承了呢?

惜字习俗源远流长
    明代学者吕坤回忆说:“吾少时乡居,见闾阎父老,圜小民同席聚饮,悠其谈笑,见一秀才至,则敛容息口,惟秀才之容止是观,惟秀才之言语是听。即有狂态邪言,亦相与窃笑而不敢短长。秀才摇摆行于市,两巷人无不注目视之,曰:‘此某斋长也。’人情重士如此,岂畏其威力哉?以为彼读书知礼之人,我辈材粗鄙俗,为其所笑耳。”在那时的人看来,一个品学兼优士绅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成为乡友的法则,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文字。
    
    文字的神圣化首先来自文字起源的神化。《世本·作篇》记载:“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龙潜藏”。尽管这类传说难以用今天的“科学”二字去解释,但它能表达的就是,文字的出现是人类历史上开天辟地的大事。从文字出现到现在,我们越来越多地依赖文字,历代的思想和文化更多地依靠文字来记录和传承、传播,这和古埃及人把文字作为奉献给国王的药不同,文字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神圣的地位。
    对书籍的珍惜保存是最初惜字文化的主要内容,岁末祭书和祭司书之神是这一时期惜字文化的主要表现。
    岁末祭书,自唐朝开始已深人到文人的生活中了,并且一直延续下来。与祭书相应的还有贾岛祭诗、周栎园祭墨。这种惜字方式一直被藏书家所传承,直到2005年还有岁末祭书的行为,这次岁末祭书的主持者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瑞典籍的艾思仁博士,他在岁末的一天邀请友人来家聚会,并观赏他所收藏的珍本古籍。
    岁末祭的司书之神名字叫长恩,祭司书之神是因为书籍保存难,人们希望有一种超常的神力来帮助藏书人保护书籍。据说在除夕的时候,呼长恩的名字并且祭祀他,他就能保佑书籍不会被书虫蠹鱼蛀坏,也不会被老鼠啃咬。
    蠹鱼,《尔雅》称之为“螵”,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它“久藏衣帛及书卷中,其形稍似鱼,其尾又分二歧,故得鱼名”。对于这种小虫,读书人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是恨,另一方面也很羡慕,所以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蠹鱼传说。
    传说中神奇的“脉望”,就是书虫蠹鱼所化,读书人如果有幸得到“脉望”,应该在夜晚拿着它对着星斗祈祷,然后吃掉,立刻就会飞升成仙。据说唐朝尚书张易之子,听说蠹鱼在吃书的时候只要三次吃到“神仙”二字,就可以变成脉望,就写了许多“神仙”字样剪碎装在瓶子里,再捉了蠹鱼放进瓶子里,希望它吃掉“神仙”的字样,化为“脉望”。
    宋代以前,惜字只是少数人的行为,而且也不被作为一种活动来倡导。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最初的文字和文化只是在少数比较固定的人群中间流传,其他人没有太多的机会和文字接触。二是因为纸张不多,书写文字的载体的限制,成书不易,使得文字很少被不恰当的处置,这段时期的惜字和惜物是一致的。


明清惜字
    惜字是一种行为,一种仪式,一种文化现象,它有着丰富的文化渊源和地域性,它是中国文化传统的集中代表与体现。明清之际随着惜字习俗的兴盛,惜字塔成为中国城市和乡村的必要公共建筑,有的地方还成立了专门管理惜字事务的惜字会。
    从唐代科举取士开始,通过文字改变命运就得到了来自国家的制度保证,文字从此代表了两种力量一:一是文字本身的神秘力量,二是来自国家的权力。宋代是倚重文人的,不管这种倚重是实还是虚,在宋代,文人的境遇是所有朝代里最好的。元代对文人的抑制和贬低,使文人从天堂直接进入了地狱,所以他们需要更加凸显自己的文化身份,文人画的成熟就是一个表征。即使元代还没有形成惜字塔,元代的文人政策也足以对明代惜字塔的出现产生重要的影响。惜字塔使塔的功能被重新书写和构造,在这种书写和构造中,仓颉和他创造的文字逐渐成为具有特殊内涵的意象,可以说惜字塔是自唐代以来1000多年中国文人一种期盼和想象的卓越创造。
    敬惜字纸其实就是对字纸的处理方式要“敬”,怎么才是“敬”呢?明清时期主流的方式是到惜字塔焚化,“过化存神”,以此来避免亵渎文字。惜字塔的修建一个目的是妥善处理字纸,还有一个作用,人们普遍相信惜字塔的修建对一个地方的风气有宝贵的帮助。
    在清代,惜字塔进一步向民间推广,相应的捐资、维修、雇人捡拾字纸、举行恭送字纸入海的仪式等事务也就需要一个机构来完成,于是产生了惜字会。惜字会的理想是济世与教化,因为劝善规过,维持一方纯朴风俗,是文人义不容辞的职责。随惜字塔和惜字会一起出现的还有各种惜字的善书,这些善书对如何正确处理字纸及福报,以及处理字纸的行为不当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等有详细的描述。
    “平生以银钱买字纸至家,香汤浴焚者,万功,增寿一纪,得享富贵,子孙贤孝。”(《文昌帝君惜字功律二十四条》)“将人钱买要浴焚之字纸,取用作践者,一百罪,夭折,子孙贫贱。骗人买字纸钱,不买字纸焚者,一百罪,定然恶病天折。”(《文昌帝君亵字罪律二十九条》)“破一字,促寿一日,践一字,削禄一朝,千以岁除,万以纪夺,重则子孙全绝,轻则眼目双盲,女子崩漏产亡,男子折伤而夭丧。”(《颜夫子惜字文》) 
    慎用文字就是确保文字不被用来做无意义的和罪恶的事情:“不可撰淫词艳曲坏人心术,不可集书为艳体文、割书做歇后语……”(《惜字良规》民国元年中秋1912年郑寿昌刻本,第11页),“一字之加,胜于三千之刑,可不慎欤” ,“凡下笔有一时快意,他人永无生路者,此字当惜”(张允祥《广惜字说》)。“有关人性命者、有关人名节者、有误人功名者、有离间人骨肉者、颠倒人是非使人衔冤者”都要慎用(《惜字良规》民国元年中秋1912年郑寿昌刻本,第11页)。


    虽然宋代以来文化在向普及化发展,但是有权利使用“字纸”的人毕竟还是少数,也许“字纸”的使用权,关系到身份、身家甚至性命。从这些善书也可以看出来,各个阶层的人可以从对文字的态度中直接得到好处,而且是一种可以量化的好处,这也是明代以来文人世俗化的一个表现。
    清乾隆年间,钱大昕为饶阳县学的文昌阁写碑记时,强调“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徒以揣摩抄袭为功,而侥幸以祈神之我佑”的人,不可取。但是他还是要为文昌阁作记,是不得不随俗的表现,也说明了在当时惜字习俗力量的强大,这也是惜字塔出现的内在依据和动力。

    抱着不同的目的,各种不同的人都参与到惜字活动中来,他们的参与共同构成了惜字活动在明清的繁盛,也因此使惜字活动对民间社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在晚清,惜字习俗从民间的文化活动,发展到连政府也不得不以提倡的方式来承认和利用,可见惜字活动在当时举足轻重的影响力。通过惜字塔,文人可以将无形文化地位转变为有形的文化权力。


惜字习俗的衰亡
    惜字习俗是一种人们认识、感知以文字为依托的世界,处理由文字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的一种方式。无论是敬惜字纸、慎用文字还是建惜字塔,包括对蛀书的虫子的关注,都是围绕着文字对人们的生活的作用产生的,这一切都是构筑在中国人文化基因上的独特方式。
    科举制度的崩溃终结了惜字塔的前途。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正式谕令停止各级科举考试,延续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走到了尽头,惜字活动也就随之失去了最诱人的前景,惜字塔也就渐渐淡出人们的主流生活。而民间的功过善恶观念和传统习俗的延续性,使一部分惜字活动依旧存在。
    随后的100年,我们对传统文化不停地批判,以各种方式凸显传统文化的负面因素,再加上社会的转型和发展,老百姓对自己的文化也不再倾注那么大的热情了,惜字塔生存的根基也就彻底失去。现如今,惜字塔只是偏远乡村的历史遗迹,只有很少的老人还能回忆起自己上私塾时曾经在这里恭恭敬敬地烧过字纸。
    惜字的习俗由来已久,但是惜字塔的大量修建却是明清社会的新现象。到清代中晚期,惜字习俗已渗透到民间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一个细节,这一点可以从现存的惜字塔实物、碑文和善书中得到证实。已知现存的惜字塔中,有两座是明代的,一座是四川省蓬安县骑龙的惜字塔,建于明万历甲寅年(1614年);一座是广东省南雄市油山镇平林村的惜字塔,建于明永乐二年(1404年)。


    文化从口传发展到书写在各种载体上,已经变得物质化,能更好地保存和传承了,而明清时期惜字塔的出现,更是将对文字和文化的尊崇发展到了极致。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惜字这种文化记忆已经被人们忽略或者忘记,但惜字塔积淀着的是人力不能随意更改的文化信息,它传达着古人的观念意识,是理解民族文化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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