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俺家乡的街巷是这样一幅图像:一条贯穿东西的大街把全村分割成街南街北两大块,而大街南北又分列着长短和宽窄不一的小巷,小巷两边有的是连接的住宅院落,有的是菜地树丛,如果你沿着树丛的弯曲小路往前走,绿荫深处“鸡犬声中炊烟起,又见草屋两三家”。 故乡村民们的生活空间分成三大块:家庭、田野和街巷,那些发生在街巷里的故事,既是家庭中故事的延伸,又是田野中故事向家庭回归半途中的展现,而更多的是家庭中隐秘的公开、各类为全部释放的能量的宣泄。 自然经济状态下的村落,当然没有现代化城市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也没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村民的外出都要经过这条大街,一年四季经常展现在这条大街上的来来往往的独轮车、牛羊骡马、锄镰锨镢,走向田野又从田野回归的乡民们。当然也偶有娶媳妇、送葬的队伍,货郎小贩、喊声中的追打和醉酒的、哭泣的人们。就是这些构成了一个偏僻村落的世俗景象。 冬季的乡村大街,村民们大都龟缩在家中,三三两两的村民急匆匆在寒风中走过,整个大街极为冷落。有太阳的好天气,老人们在太阳直射的墙根抽着旱烟袋,拉着家常,也常有敲着梆子买豆腐的走过,当货郎鼓声传来时,引得孩子们把货郎摊围成一圈。 当刺骨的寒风化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年的农事就开始了,刨地和运肥就成为当时农忙的主要内容。村民们杠着镢头经过这条大街走向田野。大街上出现最多的是那一辆辆装运土杂肥的独轮车辆,推车人以青年小伙子居多,推动着几百公斤的重量,当然都气喘吁吁。因体力的透支、身体热量的过度释放,也就转换了时令季节,在这寒气阵阵的初春就穿上了夏天的服装而汗流浃背。我推过这种装满土肥的独轮小车,在这种伤筋动骨的痛苦中,使我几乎看不到街道任何局部,只有眼前的那条路被无限放大,此刻的愿望是把这条街道抛在脑后,占据脑子的是迅速抵达运输的地点。 在这种以体力为生产力主要标志的年代里,体力就标志着一个农民的能力,也是财富的潜在象征。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当那些身强力壮的推车人路过这条大街时,每每引起街旁观看者赞美羡慕的目光,老年人的赞许、同龄人的点头,尤其是那些纳着鞋底的小媳妇们羡慕地看着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发达的肌肉而不停地啧啧称赞。 家中春节能量的的输出,换回来的是秋天里的丰收的成果,秋日的大街格外热闹,这还是那些车辆初春运送土肥的车辆,不过运输却是谷子、高粱和玉米,为了减少来来回回的循环,每辆车都装载成一个“小山”,足足有二三米高,车子的前面或一头牛、或一头驴拉着,后面是推车人是脚步凌乱的推动着。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村村民孙博文,他是一个因过度劳累把腰压弯的“罗锅”,不到一米六的身高,推的车子高度足有两倍,后背的衣服上有一圈圈的“白碱”,这是满衣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分”。尽管是这种极度耗损体力的劳作,但从他们汗流满面、没有多少表情的的脸庞上,还是看出了那种隐藏的喜悦。 农民、独轮车辆、生产工具等等构成这条街道的常态图像,这条街道就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农民踩踏,来来回回地走着,没有商店、没有橱窗、没有广告,也没有现代化城市中锣鼓、游行队伍和花花绿绿的人群,只有携带各类农具的农人身影,这里的街道还是一般交通意义上的道路,长期承载着较为单一的供农民行走的职能。 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民俗生活就必然使乡村大街的图像丰富多彩,又由于它是通向村外唯一的道路,就必然将这种多彩的民俗活动在这条大街上聚焦。说道乡村大街上的娶亲队伍,那是一年中少有的热闹,花轿、人群和唢呐声把大街装扮成一个一个热热闹闹的市场,成年人分列大街两旁指指点点,孩子们跟随者花轿奔跑。据说,此时花轿的地位非常高贵,老人说,如果县官的轿子遇上结婚的花轿也要让路,这算得上官府的交通工具向民间短暂的转换,也是对长期民本缺位的一点补缺,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实证的资料。 对于结婚的新娘来说,只要经过了这条大街,就是对过去身份转换的一种宣告,不但是娘家家庭成员的减少、新郎家庭成员的增添,而且是她在今后的日子里成为妻子,接下来的就是母亲和婆婆,她像其他的媳妇、母亲那样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在锅台、在猪圈忙碌着。再过多少年后,她也会像今天走上大街看花轿的老娘们白发苍苍......。 如果说结婚的花轿预示着在不长的日子里为家庭增添新生的成员,那么,出现在这条大街上送葬仪式,是把死去的家庭成员敬重地送走。如果说结婚后的生儿育女,是人口的繁衍;那么送葬则以人口减损的形式对繁衍的遏制,大街上这种相反方向输入和输出,维持着人口的大致平衡。 故乡大街上的送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热闹,结婚的花轿置换为装殓死者的棺材,刺耳的唢呐声伴随着如雷的殡哭声,照样是大街两旁观看的村民,照例是追随着棺材行走的孩子们,围观者从哭声中辨别这家人对死者孝敬的程度,从棺材的质地和造型的外观上判断着死者及后代们贫富的等级。当棺材行之大街中央热闹处,停下来,死者的亲人用摔碎一个饭碗的动作,好像是向死者做出一个最后的诀别---您不再回到世俗的家;也好像是向村民对死者生前照顾的最后感谢。此时大这条大街成为界定生者与死者的楚河汉界。 在我的记忆中,在这条大街上出现过多次父母亲对子女的追打,大部分的追打现象,当追打者追到临街的大门口处,儿女跑得快的,一般的是骂几声放弃追打。但是也有的父亲手持木棍和其他家什拼命追随着孩子在大街上追几个来回。这种追打儿女的现象,一般是家庭父子辈“谈判”破裂后,长辈被愤怒驱赶到大街,一边追打,一边向着街坊数落子女的过错,为的是得到大街上广泛的道德同情。如果子女并不认错,拼命逃跑就是为明智的选择。相反,如果被追打的孩子在半路停下来继续当着大街乡民与长辈评理,那将是绝对的愚蠢。这种当着大家的面而“讲理”,父辈认为损害了长辈权威的“面子”不说,当长辈的巴掌落在儿女的屁股上时,那简直是一种双重的伤害:被打者不但受到皮肉之苦,而且当众被殴也是很损面子的事;而对于长辈则是更为痛苦,打在子女身上,实际上就是打在自己心上。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殴打儿女的长辈一边打、一边痛骂,但眼睛里却闪着痛苦的泪花。 当然也出现过村民在大街上追打小偷、丈夫追打奸夫、两家之间成员之间的相互追打和玩耍孩子间忽然暴怒而追打......,有的因追打而成为世辈的仇家,有的则因打而成为朋友;有的因追打而跳井自杀;有的因追打而惹上官司。 乡村的大街也是家庭被禁锢的能量和未释放完能量的发泄场所,在故乡近20年的时间里,我曾经看到过在家中喝醉酒的乡民步履踉跄的叫喊在大街上,有的是一贯在乡村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以酒疯继续释放着令大家望而生畏的阎罗形象;有的则是平时并不怎么强壮威严的弱者,被压抑的情绪平时不敢释放,当酒精的热量达到一定程度时,胆子也就大了,在大街上一会儿唠唠叨叨,一会儿指天骂地发泄着对对手的不满;有的开始饮酒可能是借酒烧愁,当酒量失去控制后,也歪歪斜斜来到大街一边呕吐、一边叙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有的则是借酒壮胆对无辜的行人叫骂追打。每当乡民碰上醉酒者,平时邻里关系好一些的或者给予相劝,或者扶着回家;关系一般的摇摇头不是回家就是围观看热闹。 在村子大街的东头,有两棵大柳树,记得有一年,生产队的民兵把本村一个偷地瓜的老农民逮住后绑在这棵大柳树上,树下就是他在黑夜偷得那几块地瓜。没有人敢去松绑,家中的妻子儿女也没有脸面去送饭。他一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在那种吃不饱饭的年头,农民实际上已经在饥饿面前没有了脸面,因为只有仓廪实才知礼节。 乡村的大街一年又一年重复着每年的故事,在农闲季节里,乡民都习惯于在自己家临街的门口或坐或站,抽着旱烟,乡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吃饭啦”,这种问候,虽然并不是关心对方吃不吃饭,而是长期的以来一直未能得到解决的吃饭问题如积月累的沉淀后形成的“集体无意识”。 当今故乡大街已经铺上了柏油马路,电线杆、路灯,有的盖起了楼房,有几家农户开了商店、办起饭店,颇有一些现代化气息了,在半个多世纪前发生在大街上的故事人们也就逐渐遗忘了。 在乡村除了大街外,还在两侧分布着一条条宽窄不一的小巷子,相比于大街,这虽然是属于“二级”的公共场所,但是既然有了这点区别,在这些小巷中发生了一些大街上所没有的故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分解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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