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书谱》读注译10

原文

聞wén夫家fújiā有yǒu南nán威wēi之zhī容róng，乃nǎi可kě論lún於yú淑shū媛yuán；有yǒu龍lóng泉quán之zhī利lì，然rán後hòu議yì於yú斷duàn割gē¹。語yǔ過guō其qí分fèn，實shí累lèi樞shū機jī²。吾wú嘗cháng盡jìn思sī作zuò書shū，謂wèi為wéi甚shèn合hé，時shí稱chēng識shí者zhě，輒zhé以yǐ引yǐn示shì。其qí中zhōng巧qiǎo麗lì，曾céng不bù留liú目mù；或huò有yǒu誤wù失shī，翻fān被bèi嗟jiē賞shǎng。既jì昧mèi所suǒ見jiàn，尤yóu喻yù所suǒ聞wén。或huò以yǐ年nián職zhí自zì髙gāo，輕qīng致zhì陵líng誚qiào。余yú乃nǎi假jiǎ之zhī以yǐ緗xiāng縹piāo³，題tí之zhī以yǐ古gǔ目mù，則zé賢xián者zhě改gǎi觀guān，愚yú夫fū繼jì聲shēng，競jìng賞shǎng毫末háomò之zhī奇qí，罕hǎn議yì鋒fēng端duān之zhī失shī。猶yóu惠huì侯hóu之zhī好hǎo偽wěi⁴，似sì葉yè公gōng之zhī懼jù真zhēn⁵。是shì知zhī伯bó子zǐ之zhī息xī流liú波bō⁶，蓋gài有yǒu由yóu矣yǐ。夫fú蔡cài邕yōng不bù謬miù賞shǎng⁷，孫sūn陽yáng不bù妄wàng顧gù者zhě⁸，以yǐ其qí玄xuán鑒jiàn精通jīngtōng，故gù不bù滯zhì於yú耳ěr目mù也yě。向使xiàngshǐ奇qí音yīn在zài爨cuàn⁹，庸yōng聽tīng驚jīng其qí妙miào響xiǎng；逸yì足zú伏fú櫪lì，凡fán識shí知zhī其qí絕jué群qún，則zé伯bó喈jiē¹⁰不bù足zú稱chēng，良liáng、樂lè未wèi可kě尚shàng也yě。至zhì若ruò老lǎo姥lǎo遇yù題tí扇shàn，初chū怨yuàn而ér後hòu請qǐng¹¹；門mén生shēng獲huò書shū機jī，父fù削xuē而ér子zǐ懊ào¹²，知zhī與yú不知bùzhī也yě。夫fú士shì屈qū於yú不bù知zhī己jǐ而ér申shēn於yú知zhī己jǐ，彼bǐ不知bùzhī也yě，曷hé足zú怪guài乎hū！故gù莊zhuāng子zǐ曰yuē：“朝(zhāo菌jūn不知bùzhī晦huì朔shuò，蟪huì蛄gū不知bùzhī春秋chūnqiū。”¹³老子lǎozǐ云yún：“下士xiàshì聞wén道dào，大笑dàxiào之zhī；不bù笑xiào之zhī，則zé不bù足以zúyǐ為wéi道dào也yě。”¹⁴豈qǐ可kě執zhí冰bīng而ér咎jiù夏xià蟲chóng哉zāi¹⁵！

(

自zì漢hàn、魏wèi已yǐ来lái，論lùn書shū者zhě多duō矣yǐ，妍yán蚩chī雜zá糅róu¹⁶，條tiáo目mù糾jiū紛fēn¹⁷。或huò重述chóngshù舊jiù章zhāng，了le不bù殊shū於yú既往jìwǎng；或huò苟gǒu興xīng新xīn說shuì，竟jìng無wú益yì於yú將jiāng來lái；徒tú使shǐ繁fán者zhě彌mí繁fán，闕quē者zhě仍réng闕quē。今jīn撰zhuàn為wéi六liù篇piān，分成fēnchéng两liǎng卷(juàn，第dì其qí工gōng用yòng，名míng曰yuē《書譜》shūpǔ。庶shù使shǐ一家yìjiā後hòu進jìn，奉fèng以yǐ規guī模mó；四海sìhǎi知zhī音yīn，或huò存cún觀guān省shěng；緘jiān秘mì之zhī旨zhǐ，余yú無wú取qǔ焉yān。垂chuí拱gǒng三sān年nián¹⁸寫xiě記jì。

 

注释

1. 此句出自三国魏曹植《与杨德祖书》。南威，亦称“南之威”。春秋时晋国美女。《战国策.魏策二》：“晋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龙泉，即“龙渊”，唐人避高祖讳，改称龙泉。宝剑名，后泛指剑。汉王充《论衡.率性》：“棠谿鱼肠之属，龙泉太阿之辈，其本铤山中之恒铁也。”

2. 枢机：枢与机。喻事物的关键部分，后喻言语。《易.系辞上》：“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章表奏议，经过之枢机。”

3. 缃缥：浅黄色与浅青色。因古人常用此二色布帛装裱书卷，后用以指书卷。

4. 此句见南朝梁虞和《论书表》：“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计贵贱。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谓惠侯喜爱二王书法，却不识真假。

5. 此句见《新序.杂事》：“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饰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叶公见之，失其魂魄，是叶公非好龙也。”

6. 此句见《韩诗外传》：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能知其志在高山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伯子之息流波”句，谓知音难得也。

7. 此句见《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8. 孙阳：即世所谓伯乐，秦穆公时人，善相马。韩愈文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9. 爨：烧火煮饭，泛指烧煮。“奇音在爨”句见以上注7。

10. 蔡邕，字伯喈。

11. 此句见《晋书.王羲之转》：“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老姥有愠色。因为媪曰：‘但言是王羲之书，以求百钱。’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

12. 此句见《晋书.王羲之传》：“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

13. 此句见《庄子.逍遥游》。

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

晦朔：月初曰朔，月末曰晦，此处犹言早晚。

蟪蛄：寒蝉。

春秋：指整年，商代与西周前期一年只分春秋两季。寒蝉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不能知晓全年。

《书谱》引《庄子》此句以言无知之人，固不知书法之妙，书论之善。

14. 此句见《老子》：“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书谱》引此《老子》语，与上引《庄子》之言相似，谓至理名言，非一般见识低下者所能喻。

15. 此句见《庄子.秋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谓夏虫只生活于夏天，冬天结冰时已死，它受到时间的限制，不可能谈及冰。

16.妍蚩：美好与丑恶。

糅：混杂。

妍蚩杂糅：犹言美好的与丑恶的混杂在一起。

17.纠纷：交错杂乱。

18.垂拱：唐武则天年号。“垂拱三年”为公元六八七年。

 

今译

    听说要家里有像南威那样的美女，才可以议论女人的容貌；有龙泉那样的宝剑，然后能够谈论剑的锋利。其实这话太过份了，照这样，就让人不敢说话了。我曾经很用心地写了一幅字，自己认为还不错，遇到自称对书法有见识的人，就拿给他看。谁料到其中写得很巧妙的地方，对方一眼就睃过去了；有的错误及不足之处，反而受到赞赏。如此没有见识，真是徒有虚名。有的人自恃官位不小或年长于我，还随便加以指责。我于是把自己的书法作品用绢帛装裱成卷，上面题署古人名号，大人先生们见到后就改变了看法，一般愚鲁之辈也随声叫好，大家争着赞美欣赏细微末节的奇巧，很少谈论笔势的缺点。好像惠侯喜好伪作，叶公子高害怕真龙。由此可知伯牙叹息高山流水知音难遇，在钟子期死后便不再弹琴，是有原由的了。蔡邕不轻易赏识良材，伯乐不随便称赞良马，因为他们鉴赏水平极高，瞒不过他们的耳目。要是桐木燃烧煮饭时发出奇音，普通的人也能听出那美妙的声响并为之惊倒；要是良马关在马厩中吃草，一般的人也能识别出它是超群绝众的千里马，那么蔡伯喈就不值得称道，孙伯乐也就不值得崇尚了。至于像蕺山老姥遇见王羲之给她题六角竹扇，开始不高兴，得到好处后又来请求再题；王羲之的门生得到老师在棐几上的题字，父亲把字削去儿子惊懊不已，都是因为懂行或不懂行的缘故。有文化、有教养的“士”在不懂得自己的人面前受委屈，在懂得自己的人面前才能施展抱负，前面所说对书法妄加评议的人是属于无知之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所以庄子说：“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早晚，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整年。”老子说：“低能之辈听说‘道’就大笑，（他们）如果不笑，就不能够成为道了。”怎么能够拿着冰块去责怪夏虫（说它不认识）呢！

自从汉、魏以来，论述书法的人为数甚多。美好的与丑恶的混杂在一起，条目也交错杂乱。有的只是重复叙述过去别人讲过的篇章，和过去的说法完全没有区别；有的随随便便创立新的学说，丝毫无补于后学，无助于将来的研究。徒然使繁杂的地方更加繁杂，欠缺的地方仍然欠缺。现在我这里撰写的共有六篇，分成两卷，依次说明它的功能作用，命名为《书谱》。庶几自成一家，供后来学习书法的人当作规范和楷模。也许世间有懂得我心的人，会翻看并给予保存。把自己所知道的当作秘诀收藏起来，我是不赞成这种做法的。

写于垂拱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