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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文人

 品谋图书馆馆藏 2019-01-13

晏殊,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文人

晏殊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仅仅是智力的优异,更是性情的成熟。旧时的读书人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非常辛苦,写“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韦庄,不可谓没有才华,但直到五十九岁才考中进士,仕途坎坷;而晏殊少年得志,七岁的时候就已经闻名乡里,人们称他为“神童”;十四岁被推荐到朝廷,真宗皇帝亲自面试,见此子虽然年轻,但才貌不凡,举止进退都异常成熟,当即赐“同进士出身”,于是多少人仰头眺望了一辈子也攀不上的黄金榜,晏殊如此轻而易举就超越了,如此殊荣,实在是太漂亮,太让人羡慕了。

不过虽然晏殊一生官运亨通,在仁宗朝一直做到宰相兼枢密使,可谓权倾朝野,但你若看他的词,珠圆玉润之中,却总透露着一种莫名的怅惘和忧伤,没有强烈的宣泄,只是淡淡的流淌。为何身为太平宰相的晏殊,词中却可以有这么多挥之不去的哀愁?其实,可能真的是一得必有一失吧,晏殊政治上的平顺背后,却是感情的无所依托。

据考证,晏殊有一个和他一起成长的弟弟,两个人才华对等,感情深厚,晏殊二十一岁时,十八岁的弟弟也被推荐到宫中,受到皇帝的封赏,赐同进士出身,正当所有人都在庆祝这件天大的喜事时,晏殊的弟弟却无比突然的过世了。次年,晏殊的父亲亡故,数年之内,母亲也撒手人寰。晏殊曾三度娶妻,但三个妻子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幸去世,没有一个能陪伴他走到最后。他曾真诚地爱恋过一个身份卑微的歌女,却因为自身的地位和所谓的门风不得不与之分离。

纵然平步青云又如何?春风得意这样的词永远不属于晏殊,对于生死无常,他有着太充分的感受,内心深处的恐惧以及忧患,使得他对于外界事物总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并以深刻的理性思考去呈现。可以说,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是真正的孤独者。

晏殊,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文人

有了这样的基础,我们再来看《珠玉词》,就会发现在那颗颗看似圆润的珍珠中,所包藏的惶恐和哀伤。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四个意象,菊,兰,燕子,明月。但仔细看来,却发现菊非菊,兰非兰,燕非燕,月非月。

那绝不是单纯的菊兰燕月。陶潜的菊是南山下的悠然自安,晏殊的菊却是槛外的愁烟轻笼。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空谷幽兰本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此刻却也懂得了悲愁泣零。其实这些都是谁的感情?晏殊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所谓移情,即是如此。

一句话,七个字,看似不相关的事物被精妙地排列在一起,便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氛围,菊愁兰泣,始知悲戚。燕子双飞去,为何飞去?罗幕轻寒。轻寒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它不是大雪天寒,而更近似于一种心理状态,其实可能也未必有多么冷,但那种孤独,却让人最是难受。漠漠轻寒上小楼,因为什么?晓阴无赖似穷秋啊。连燕子也不堪这份孤独,双双飞去了,留下谁?那个静止于画面之外的存在,就是孤独的词人自己了。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这里的离别,以前我看到的版本一直写成“离恨”,其实我个人觉得还是离恨更好,离别仅仅是别意,离恨就更进了一层,由分离而缠绵的恨,销魂蚀骨。

但是若再细细寻思,又会别有一番认知。倘若这里是李煜再写,那么毫无疑问,定是离恨,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他是一个极尽渲染之事的人,写情唯恐不淋漓尽致,但晏殊是多么压抑的人,离愁别绪,在他这里要怎样才能酝酿成恨?虽然本质里一样是刻骨铭心。

明月不懂得人间的离愁别恨,所以从那个朱户间斜射进来,照了整一夜。明月不谙离恨苦,想象一下你说这句话可以用什么样的语气?可能有一点埋怨,也有一些谅解,淡然的,微微叹息的,明月啊,你终究还是不懂得这人世的痛苦。东坡居士写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奈何,这一轮明月,总是这般照人孤零。

斜光到晓穿朱户,从这一句当中,我们又可以发现,意在言外的一些东西——谁会看见这一轮明月西斜到晓?谁会留心这一线清辉穿户来?掩藏在明月背后的那个人啊,想必也是一夜未能成眠吧!

为何不能成眠?晏殊的心思太难猜测了,他太擅长把自己的情感掩藏在文字背后,你读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只是淡淡的眷恋,无血无泪,看不到哀愁的,但你再深着想一想,甚至联系着其他人的词句想一想,去年天气旧亭台,不就是雕栏玉砌应犹在么?再想想,纵有一曲新词酒一杯,难道就不怕是“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么?

但晏殊终究是晏殊。他的悲愁永远不会哭出来。无血无泪。只有徘徊,只有凝望,只有叹息。只有掩藏在繁复意象背后的那个模糊的身影。纵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一夕不眠,怀抱着纠缠的离恨,痴痴地望着窗棂,看着那个光线一点点移下去,一点点偏过来,从月色冥冥直换做了晓色依依,而到了次日清晨,起来一看,又见到了什么?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晏殊,中国历史上最幸运的文人

清晨起来一看,果然,世间又是一番别景。昨夜西风,凋残了碧树。那是一种难以挽回也无从挽回的凄凉。若放在李煜笔下,这一定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夜间匆匆谢却的春红,那是完全宣泄出来的悲愁。但晏殊没有。淡淡的这么一句描摹,情感都藏在文字外面,含而不露。他只写碧树凋残。只写独上高楼。只写目极天涯。一个句号将所有的遐想都变成了埋葬的未知。即便你同样找一个西风凋残碧树的清晨,登上高楼那么一望,也未必就能捕住词人的情思。李煜会把他的无奈他的感慨都不加掩饰的说出来,那是他做人的性情,是他这样一个唯情之人率真的表现,但晏殊不会,本质里他也是敏锐而易感的,他只是太善于掩饰也太习惯掩饰了,于是我们只能看到望尽天涯路的寥廓苍茫,只能感受到晏殊让我们看到的那一份萧索孤独。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最后这一句的标点,我看到过有句号版本的,有感叹号版本的,还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一种,问号版本的。其实,每一种读法,就多多少少带着一点不同的情怀。

欲寄这里,我们看到的是词人一种愿望,终究还是不能忘情的,否则晏殊也不会移情于外物,也不会一夜望月无眠,也不会登楼感怀,也不会彩笺题词,其实这一句已经是他情感抒发的一个极致了,都缘自有离恨,愿将音书远寄,但紧接着的下一句,他就将这唯一的温暖期盼也亲手打破了——注意,真的是一种自斟自省,山长水阔知何处,那种无奈,是晏殊自己亲口说给自己听的,他真的太理智,也太压抑,一旦有这种超出控制的感情,他就会及时反省,将那些无济于事的感伤摒除在理智之外。

于是又想到他那个惊才绝艳的儿子——晏几道。还记得我少年的时候多么喜欢小晏,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多么漂亮的字,多么风流旖旎的情。小晏,那是与淮海并列的古之伤心人啊。若将二晏的词集对照着读,就会发现同样的相似题材,晏殊笔下是含而不露的珠圆玉润,小山笔下就是淋漓尽致的层叠渲染。多么微妙。我总在想,晏殊看着小山的眼神,必然是无比复杂的吧,当他做为北宋的丞相,不得不隐藏那些多情多愁的感怀,将人间的温暖封存在记忆之中时,他的儿子,却如同他对照的影子一般,以最真挚的表达,将那些温柔缱绻的情感尽付与笔端。

虽然身为相国公子,距离天下人纷纷追逐羡慕的东西只差一步,但小晏就是可以在繁华灯影中独自转身,吟唱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儿女情怀。

我们说李后主,他是一个天才的纯情词人,他的世界完全由感性构筑起来,他的欢乐与哀愁都可以如绵延不绝的春水般明澈,而晏殊不同,晏殊的世界里有太多出于理性的制衡,所有的感情都被控制在一个圆形的世界中,他会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独自徘徊,吟哦着那些恰如其分的感伤,却永远不会将这种心灵的静思直白地宣泄出去,这就是晏殊的圆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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