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上瘾简史

根据《科学》杂志的统计，目前全世界平均每天要消耗22.5亿杯咖啡。根据2016年的数据，光是在中国，就有超过10万家咖啡店。但是，就在800年前，人类还没有普遍饮用咖啡的习惯，咖啡的历史比酒和茶叶都要短。而今天，咖啡却和茶叶、可可并称为世界三大饮品。站在历史的大尺度上看，咖啡可以说是一夜爆红，成为人类社会的宠儿。

你可能认为，这不是很正常吗？咖啡味道不错，还能提神，人类似乎没有理由不喜欢咖啡。但是，回到历史的情境中，你就会发现这个说法有些站不住脚。首先，我们今天喝到的咖啡都是经过一系列加工的，有的加糖，有的加奶，而且还去掉了咖啡渣，但最原始的咖啡味道很苦，里面还有渣子，味道和口感都不怎么样。其次，现代人因为进入了工业化时代，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喝一杯咖啡提神醒脑似乎很有必要，但是再往前几百年，人们并不需要严格遵循8小时工作制，更不需要加班，咖啡除了让人亢奋失眠，似乎没有别的用处。那么，人们为什么还会对这种既难喝又让人失眠的饮品情有独钟呢？咖啡又是怎么在短短的800年时间里，迅速渗透到人类社会的呢？你经常喝的摩卡、卡布奇诺、拿铁，这些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其实，答案就在这个“瘾”字上。什么叫瘾？说白了，就是依赖。咖啡因会促使人体分泌一种叫作多巴胺的物质，这可是人类快乐的灵药。当人体分泌多巴胺时，我们就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和满足感。咖啡之所以流行，除了能满足人们的身体依赖之外，更因为它可以满足人类在精神和社会学意义上的瘾。在人类发展的不同时期，我们总是有着不同的精神和社会需求，比如渴望和神灵沟通，满足性幻想、求知欲，等等，咖啡正是因为满足了这些需求，才能成为一个迅速崛起的消费品。

从植物学的角度来重新认识一下咖啡

从植物学的角度看，咖啡树其实是一种活得很纠结的生物。怎么个纠结法呢？我们都知道，咖啡是用咖啡豆烹煮出来的，而咖啡豆，其实就是咖啡树果实里的果仁。这些果实样子就跟樱桃差不多，但是味道远远不如樱桃，而且生长周期很长，三年才能结果，对环境又比较挑剔，每天必须晒两个小时的太阳，时间长了短了都会影响生长。所以，种咖啡的人手脚必须很勤快，除了正常浇水，每天还得让咖啡树晒够两个小时的太阳，晒完之后，再给它们盖上一层遮光的东西，不能晒多了。一年365天，一天都不能中断。

但是，真正让咖啡树成为一种纠结的植物的，并不是它对光照环境的挑剔，而是因为它富含的一种化合物，也就是咖啡因。对人类来说，咖啡因可以提神。前面提到过，咖啡因不直接让人上瘾，但是它会刺激人体分泌多巴胺，而多巴胺会让人感到兴奋。我们在购物、谈恋爱、蹦极时，之所以会觉得兴奋和满足，本质上都是因为这些行为促使人体分泌了多巴胺。显然，跟这些行为比起来，通过一杯咖啡获得快乐，成本要低得多。换句话说，咖啡因就是启动多巴胺的最廉价的快捷方式之一。但对于咖啡树自己来说，咖啡因可不是什么快乐的灵药，而是一把双刃剑。

怎么讲？首先，咖啡因是天然的杀虫剂，有了它，一般的蚊虫蚂蚁是不能伤害咖啡树的。但是，就像经济学说的，凡有收益，必有代价。制造咖啡因，需要消耗大量的养分，所以咖啡树进化出了一套动态利用咖啡因的机制，根据其自身生长的各个阶段，循环使用咖啡因。比如，在树叶发芽的时候，先把咖啡因集中在树叶上，等到新叶长成、变硬之后呢，再把咖啡因送到马上就要长出来的花朵和果实上。你看，这样规划挺合理吧？但是，在另一方面，咖啡因不光是杀虫剂，同时也是抑制剂，它可以很大程度上抑制植物的生长。一般在咖啡树的周围，很少看到其他杂草，就是因为咖啡树长成之后，多余的咖啡因顺着根部渗透到周围的土壤里，抑制了周围植物的生长。所以，对于咖啡树来说就有一个问题，就是它的生长的速度，必须要比咖啡因移动的速度快。比如在发芽阶段，种子必须尽快吸饱水分，让嫩芽快点长出来，把马上追上来的咖啡因甩到身后去，否则，咖啡因就会连自己的种子一起歼灭，正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为了进一步理解这个原理，我们可以打个比方。假设你被一群杀手追杀，幸运的是，你有一个所向披靡的保镖，他跟在你后面跑，并且帮你干掉身后的追击者。但不幸的是，这个保镖是个神经病，他已经明确告诉你，你必须跑得比他快，一旦他追上你，就连你一块干掉。你看，这就是咖啡树的生存常态，对它来说，咖啡因就是一个发神经的保镖。这种情况，是不是很纠结？

为什么喝咖啡会上瘾

咖啡树成熟之后，咖啡因主要集中在果仁，也就是咖啡豆里，人们把咖啡豆摘下来，经过烘干、研磨、烹煮等等一系列工序后，就有了美味的咖啡。但是，回到古代，人类并没有那么先进的加工技术，咖啡豆是不能加工成可口的饮品的，那它又是怎么闯进人类社会的呢？

这要追溯到大概3000年前。世界上最早食用咖啡的地区，是古老的柯法王国，也就是今天的埃塞俄比亚一带。当时，人们像嚼口香糖一样整颗地咀嚼咖啡果，不是因为好吃，而是他们发现，吃咖啡果可以让人兴奋。后来，人们还把咖啡豆和油脂混合，做成了高尔夫球大小的点心，专门给战士服用，目的是让士兵提振精神。但是，这个柯法王国的士兵偏偏很不争气，作战的失败率极高，动不动就被敌方俘虏。敌方叫作邦加人，当然，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群邦加人有一个爱好：贩卖奴隶。他们经常把被俘虏的士兵送到附近的奴隶市场贩卖，结果，携带着咖啡豆的俘虏，被贩卖到了很多非洲国家。历史上的咖啡豆，最初就是这么传播开的，直到今天，我们喝的大多数咖啡，都是当年柯法王国产出的咖啡的变种。

咖啡被传到其他地方之后，马上就成为了权力的象征。这不是因为人们喜欢喝咖啡，而是他们发现，咖啡可以带来明显的情绪波动，于是认定咖啡一定具备某种神秘的力量，所以把它当作和神明沟通的媒介在祭祀中使用。在不同的地方，人们使用咖啡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有的种族把咖啡豆塞到用来祭祀的牛的身体里，再把一部分咖啡豆弄碎，和奶油混在一起，抹在额头上，他们坚信这样可以获得神赐的力量。还有的地方把咖啡当作性隐喻，他们认为咖啡豆象征着女性的生殖器，而在烹煮的过程中用来搅拌咖啡豆的木棍，象征着男性生殖器，在加热时，咖啡豆爆裂开的声音，象征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更有甚者，还把咖啡豆当作对抗恶魔的武器，用来驱邪。可以说，咖啡豆在这个时期，几乎成了万能的祭祀工具，不管你想求神灵办什么事，都必须准备一点咖啡豆。

在咖啡作为一种迷信工具传播的过程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当时人们虽然在喝咖啡，但是没有人是真正喜欢喝咖啡的。这是因为当时的加工条件非常落后，咖啡的味道也让人不敢恭维，它的功能主要是用来祭祀和祈祷。

第二，这件事看起来虽然荒诞，但回到当时的情境里，其实再自然不过，因为祭祀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面对不确定的瘟疫、地震、灾荒，人们急需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人们想象，这一切背后必定有神明掌控。要想避免灾难，就得和神明搞好关系，时不时地来一场祭祀。那么，什么东西适合用在祭祀仪式里呢？太寻常的东西肯定不行，必须得是有特殊功效、能带来特别的情感波动的东西。对于世界各地的祭祀仪式而言，这条规则都通用。比如，玛雅人在祭祀时会使用一种用青蛙做成的迷幻药；埃及人把圣紫罗兰当成圣物，也是因为它有致幻作用；印第安人在祭祀中会服用一种特殊的、有迷幻成分的仙人掌。而对于当时的非洲人来说，咖啡既能带来情绪波动，又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自然就成了祭祀的首选食物。这个状态持续了将近2000年。我们可以想象，在广阔的非洲大陆上，这些加工粗糙、难喝的咖啡从一个部落传到另一个部落。当然，为了获得神灵的庇佑，忍受一杯差劲的饮料，又算得了什么呢？

咖啡进入人类社会的源于人类的一种精神需求，祭祀。人们在祭祀时需要使用一些能够带来情绪波动的食物，而咖啡恰好满足这点。于是，这个特性被人类紧紧抓住，咖啡从此也被人类拽离了自然繁衍的轨迹。它借由人的力量，在非洲大陆上广泛传播。换句话说，人类的迷信需求，是这个时期咖啡传播的核心驱动力。我们可以管这个时期称为咖啡的迷信时期，它一直持续了2000年左右。

咖啡为什么能在人类社会中迅速流行？

这话从何说起呢？咱们来接着上文说。大概1000年前，一些中东地区的人贩子做起了拐卖人口的生意。他们把非洲人贩卖到一个中东国家，也门，而奴隶交易主要集中在也门的一个港口，叫摩卡港。这些非洲人的身上，携带着咖啡豆。对于奴隶来说，这无疑是一段血泪交加的日子。人贩子先把奴隶们阉割，然后把他们从非洲一路驱赶到中东，很多奴隶在途中就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直到今天，假如你去非洲旅游，会发现在野外有不少野生的咖啡树。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就是当年死在途中的奴隶们随身携带的咖啡豆长成的。但对于咖啡而言，这次远行却是一次巨大的机遇。到了摩卡港之后，当地人很快就接受了咖啡，还绞尽脑汁研究咖啡的饮用方法。最终，大概800年前，世界上第一杯现代意义上的咖啡被制作出来。当地人用港口的名字给它命名，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这就是摩卡咖啡。

说到这，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咖啡豆在非洲传播了2000年，人们都没想到把它做成咖啡饮品，而到了也门，不到200年咖啡就诞生了？当地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研究咖啡呢？答案是，因为咖啡是一种最好的休闲替代品，它替代的东西，就是酒。要知道，也门是个阿拉伯国家，民众普遍信奉伊斯兰教，他们的教义明确规定禁止饮酒。但是人们又对葡萄酒带来的那种微醺的感觉很向往，所以他们一直想找到一种能替代葡萄酒的东西。咖啡同样也能带来轻微的兴奋感，它理所当然地就填补了这个需求的真空地带。

当然，这个传播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一些伊斯兰教徒很反对饮用咖啡，因为它也会造成轻微的醉意，跟喝酒差不多。但是别忘了，摩卡是个港口，很多国家的商船来往于此，一个东西一旦在港口流行，它很快就会借助来往的水手和商人传播到其他地方。所以，这些反对声并没有对咖啡的传播造成太大威胁，这种味道独特、提神醒脑的饮料很快就声名远播。从15到17世纪，摩卡港是全世界最大的咖啡贸易中心。

说到这，你可能会说，不对啊，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咖啡产地，明明是巴西，咖啡又是怎么从中东一路传到南美的呢？这其中有两个非常精彩的故事，一个是间谍的故事，一个是美男计的故事。

先看间谍的故事，这要从一场战争说起。17世纪末，土耳其进攻欧洲的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本来已经冲进了维也纳的都城，胜券在握，但没想到波兰人黄雀在后，又冲进来打跑了土耳其人。在整场战役中，有一个人功劳最大，他就是负责刺探土耳其军情的间谍，法兰兹。当土耳其军队败退之后，上级问法兰兹，你想要什么奖赏？出人意料的是，法兰兹不要钱，不要权，而是要土耳其军队逃跑时留在城里的行李。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这些行李里装的是咖啡豆。

后来，法兰兹用这些咖啡豆开设了维也纳第一家咖啡馆，叫蓝瓶之屋咖啡馆。除了开设咖啡馆，法兰兹还有另一个贡献，就是发明了往咖啡里加牛奶的新喝法。这种饮用方式迅速在欧洲大陆流行起来，还衍生出了风靡全世界的拿铁和卡布奇诺。其中，“拿铁”两个字，就是意大利语牛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加了牛奶的咖啡。而“卡布奇诺”，是当时欧洲一些僧侣穿的僧袍的名字。这些僧袍是褐色的，上面带一些简单的纹理，后来人们发现咖啡里加入打泡的牛奶之后，呈现出的纹理和这种僧袍很像，于是就用卡布奇诺来给咖啡命名了。

总之，由于法兰兹的推动，咖啡在欧洲迅速流行起来。其中，荷兰和法国可谓捷足先登，率先在南美的殖民地建起了咖啡种植基地，而这两个种植基地恰好都在巴西旁边。同行竞争，平时免不了有摩擦，18世纪初，为了调解争端，夹在中间的巴西政府想做个和事佬，于是派出了一个调解员，而这个调解员，就算是我们刚才说的美男计里的主角。这个调解员叫帕西诺。其实，除了调解争端之外，他还背负着一个秘密任务，就是把咖啡的种子弄到手。当时的巴西是没有咖啡的，眼看周边地区都靠种咖啡发了大财，当然很眼红。

但是弄种子这事挺难的，当时咖啡的种植园都有重兵把守。好在帕西诺这个人有个优点，长得帅。在调解争端的宴会上，一位法国的总督夫人看了他。帕西诺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在宴会上眉目传情，俘获了总督夫人的芳心。后来的事情估计你也猜到了，两人浓情蜜意。后来帕西诺回国，临别之际，总督夫人送了他一瓶芦苇花做纪念，花的下面藏了满满的咖啡种子。就这样，帕西诺用一出美男计，把咖啡种子带回了巴西。而巴西的气候又非常适合咖啡树生长，再加上种植技术不断改良，巴西渐渐就成了全世界最大的咖啡生产基地。

那讲完了这两个故事，我们来看一个问题，欧洲人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和阿拉伯人有很大的不同，咖啡为什么也能被他们迅速接受呢？答案依然是，咖啡是一种很好的休闲替代品。在咖啡进入欧洲之前，欧洲人最主要的休闲饮品是酒，但酒喝多了会醉，醉了就会糊涂，糊涂就会误事，但咖啡正好相反，越喝越精神，所以，欧洲人很快就接受了咖啡，整个欧洲社会的秩序也或多或少因此而改善。曾经有史学家断言，欧洲国家之所以发展快，咖啡功不可没。当然，这个说法也许有夸张的成分，但我们可以从一些细节中看到咖啡的积极作用。

比如17世纪，欧洲的一些政府官员有早起喝酒的习惯，喝完之后还要休息一会儿来缓解醉意。但用咖啡代替之后，他们的精神状态不仅提高了不少，连酒后的休息时间也省了，工作效率明显提升。当时还有人专门写诗来歌颂咖啡，大概的措辞是，当葡萄酒的毒害强暴了整个世界，咖啡出现了，它不仅挽救了肠胃，也让脑筋变得更加灵活。

再比如，咖啡馆成了人们谈论政治和宗教的场所，这间接催生了民主思想。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代表民主主义的投票箱，就诞生于伦敦一家名叫土耳其人的咖啡馆。当然，当权者也曾经试着阻止，17世纪的英国国王理查二世就发布过禁令，禁止人们在咖啡馆讨论政治，但这个禁令在11天后就被取消了。其他类似的禁令，也很少能落实下去。除了政治因素之外，根本原因还是，咖啡馆的媒介作用这时已经根深蒂固，人们已经把它看作讨论政治、交流思想的场所。

显然，以前的酒馆是实现不了这个功能的。因为喝酒容易醉，醉了之后再聊天，一言不合就动手开打，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思想交流。当然，眼看咖啡馆抢走自己的生意，酒馆老板们肯定不答应，于是编造谣言，说咖啡会造成男性阳痿，还唆使妇女们管教自己的丈夫，让他们多喝酒，少喝咖啡。酒馆老板甚至还为妇女们编了一首诗来贬低咖啡，大概措辞是，丈夫每天从咖啡馆回来，除了关节，全身无一处坚硬，除了耳朵，全身无一处挺立。当然，这些传言后来不攻自破，原因很简单，咖啡馆实在太受欢迎了。

再比如，咖啡馆还间接催生了现代保险行业。在17世纪末，很多往来英国的船长和商人，经常到伦敦一家叫劳埃德的咖啡馆。他们喜欢在这里打赌，如果出海的船能平安归来，那船长就算输，要给咖啡馆老板一笔钱，但如果这艘船沉了，这笔损失就得由咖啡馆赔偿。后来，打赌的人越来越多，咖啡馆干脆停业改行。这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保险公司，伦敦劳埃德保险公司的由来。

咖啡馆的兴起，也引发了一些副作用。比如，有的咖啡馆以卖咖啡为名，做起了性交易，还把咖啡和其他药品混在一起做成春药。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例外，并不影响咖啡对于整个社会的积极作用。但可惜的是，这些作用没法量化，谁也说不清咖啡到底让全世界的财富增加了多少，让人类的进步速度加快了多少。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咖啡总体上是个好东西。今天，咖啡已经成为一宗巨大的生意。2018年，全球咖啡豆总产量超过103亿公斤，平均每个人就拥有超过1公斤咖啡豆。咖啡馆也成为一座城市的功能场所，人们来到这里工作、社交、休息，同时品尝着咖啡的美味。

咖啡为什么能够在人类社会中迅速传播，因为它是一种更好的休闲替代品，比酒更健康，更安全。这个特性被人类进一步放大，使咖啡馆成为碰撞思想的场所，进而对社会进步产生了积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