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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咸丰年间合州“七涧桥命案”全解

 野田高梧 2019-01-21

清咸丰年间,合州出了一桩轰动西南的杀人案,由于贪官昏愦,恶吏营私,几乎将一位清白贞洁的女子定成奸淫之罪。幸亏总督明察,委派了一位机智精细的县令,历尽周折才使案情大白,元凶伏法。

四川重庆府合州县的七涧桥住着一户姓鞠的人家,父亲、母亲和年轻的儿子、儿媳四人住在一起。一天夜里,母亲向氏醒来,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爬起一看,房门和大门都大开着。向氏赶紧招呼儿子出去看看,儿子很快起来冲出了房门。向氏在屋里等了好久都没见儿子回来,这时儿媳也醒了,婆媳两人害怕,不敢呼救,也不敢出去查看究竟,就躲在屋里战战兢兢地熬过一夜,等到天亮才敢出去查看。

这一看,向氏和儿媳二人大惊失色。她们发现鞠家父子倒在了门外数十步远的路旁,身上有刀伤,地上都是鲜血,明显被人杀死。一桩残忍的谋杀案就这么发生了。

清咸丰年间合州“七涧桥命案”全解

案子很快就报到合州衙门,好在七涧桥就在合州城边,离州府衙门不远,知州荣雨田按照办案程序,带着书吏、差役、仵作赶到现场,验尸查看。杀人现场非常清楚,鞠家父子均被同一口利刃砍杀,父被杀于前,子遇难在后,杀人凶器没有留下,估计是一口快刀。作案时间大约是四更天;作案现场没有留下凶犯明显的足迹,当然凶犯是谁,为何行凶,就更不得而知了。衙役们勘察完毕,告诉地保可以让家人将尸体收殓埋葬了。

一夜之间被杀二人,不仅在七涧桥,便在合州、重庆府也都是一个大案,知州荣雨田刚接到此案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心下不敢怠慢。他虽为官糊涂,治郡安民之道并不精通,但也知此案干系重大。这凶杀案要是处理不好,下不能安抚百姓,上也无法向上司交代。因此开始时他也颇下了一番力气,派人在七涧桥察访,到城边附近侦探。

面对这桩“无头案”,无目击证人,无现场证物,无破案线索,“三无”,荣雨田找不到头绪,过了好多天都没有发现线索,更不用说抓到凶手了,他的压力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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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清代对恶性刑事案件的破案要求非常严格。根据《大清律例》的规定,命案和盗窃案发生后,案发地官府都要“立限速结”,也就是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审理完毕。一般说来,人命案要在六个月内审结,其中案发地的州县官府要在三个月内查清案情,抓住犯人,审讯完毕,将其押解到府里,这是案子的初审程序。府里要一个月内完成案件的核查,并把案卷和犯人押解到省城,这就是复审程序。省里接到材料和人犯后,按察司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核查,报告给总督、巡抚,总督、巡抚又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案子的审查,然后上报朝廷,等待皇帝的圣裁。整个过程只有六个月的期限。

如果是情节特别严重的人命案,六个月的期限就被缩短为四个月。其中,案发地的州县官府必须在两个月内破案,然后逐级上报。同时,各个上级的办事期限也缩短为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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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在限期内破案的官员要受到参奏弹劾。一直不能破案的官员,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接受一次参奏弹劾。前三次,官员要受到扣发俸禄、降级留任等处分。如果第四次被参奏弹劾,官员就要降一级调用。而且,如果辖区内有杀人案久悬不破,官员不能退休,不能升职,不能调职。只有杀人案了结了,官员才能继续在仕途上升迁调转。所以,府县的官员,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辖区内出现恶性刑事案件。

面对鞠家命案,荣雨田能做的就是每天召集幕僚,商量对策。幕僚们对这桩无头案也束手无策。荣雨田很生气:你们都是我自掏腰包聘请的,都拿了我的钱财,我的乌纱帽没了,你们的饭碗也就砸了,所以,你们给我想办法,给我把这个案子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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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沉默好一会儿后,刑名师爷,也就是专门帮助荣雨田处理司法事务的师爷,说:“衙门里的刑吏陈老伦,人脉广,手腕高,在合州很有办法,大人不妨托他试试。”荣雨田听了大喜,赶紧派人叫来了陈老伦。陈老伦是合州本地人,在合州衙门里协助办理司法事务。荣雨田向他许诺,如能破鞠家命案,就赏他五百两银子,还会给予提拔。陈老伦一口应承,但提了一个要求,他说鞠家命案复杂,请知州大人宽限一些时间。荣雨田答应并预支了一笔赏金给他。

陈老伦接受任务后,先派了一个媒婆到鞠家,和向氏套近乎。媒婆关切地询问了鞠家命案的基本情况后,撺掇向氏把刚守寡的儿媳改嫁给了陈老伦,陈老伦娶到新夫人后,对她很好。家里事情,无论大小,包括理财都托付给她。陈夫人在鞠家哪有在陈家过得这么安逸富足,她很快就喜欢上了如今的生活,庆幸自己过上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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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中不足的是,陈老伦工作很忙。婚后陈老伦回家越来越晚,而且常常下班回来面带忧色。陈夫人就问丈夫怎么了。陈老伦一开始不想说,陈夫人问了几次后,陈老伦就告诉她知州大人限自己一个月破案,不然就要杀自己顶罪 ,自己没有头绪,向氏又天天到衙门里催问。陈夫人面露难色,说向氏的丈夫、儿子都死得很惨,她怎么会善罢甘休呢。陈老伦也就沉默起来。

翌日,陈老伦脸色惨白、脚步沉重地回到家。一进家门,他话也不说,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陈夫人害怕了,连忙问他怎么回事。一连问了好几遍,陈老伦才缓过神来,告诉她鞠家的案子,已经查清,鞠家父子是被她婆婆向氏及其奸夫谋杀的,但为活命,需要夫人上堂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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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夫人贪图安乐,一口答应下来。陈老伦马上向荣雨田报告,说向氏通奸谋杀亲夫。很快,向氏被抓到县衙,差役拉出一个壮年男子,和向氏对质。男子把自己如何认识向氏,怎么和她通奸,怎么和她密谋,怎么谋杀鞠家父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向氏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连忙否认。随后自己昔日的儿媳、现在的陈夫人上堂,按照陈老伦的教唆,指证向氏和堂上的壮汉有奸情。

荣雨田把鞠家命案的结案卷宗上报到了重庆府,开始走程序。如果各级上司都认可荣雨田的初审结果,向氏就要被开刀问斩了。就在案卷还在走程序时,案情早已在合州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并流传到重庆周边等地,百姓们普遍认为向氏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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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氏的弟弟在姐姐被判通奸杀人后,马上开始上诉,到合州、重庆为姐姐喊冤。应该说,向氏谋杀亲夫和儿子的案子疑点很多,但是上诉一次就被驳回一次。合州、重庆府、川东道等官员,都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起来,大家一心要置向氏于死地,尽快了结这一命案。案子很快上传到四川省,就等省里审核后上报朝廷确认了。这么看来,向氏是凶多吉少了。

随后,向氏的侄女勇敢前往省城成都为姑姑喊冤。正常做法应该是去按察司喊冤,如果不行,直接去四川总督衙门。但是,向家人觉得正常的做法现在显然行不通。如果行得通,一桩明显的冤案就不会闹到省会来。向家人决定直接去拦时任四川总督黄宗汉的轿子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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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汉,福建泉州人,进士出身,当时年近六旬,历任京官和地方职务,经验丰富,宦海沉浮,颇为不顺。他身上始终保持着与官场格格不入的品质:刚正不阿,强硬,有原则。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广州沦陷,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黄宗汉临危受命,担任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在任期间,组织义勇队,操练士兵,对英法联军非常强硬,结果被主张妥协的朝廷免去官职,调任四川总督。四川总督的重要性远比不上两广总督,黄宗汉实际上是被降职。合州鞠家命案审判期间,黄宗汉刚到四川不久。

这一天,黄宗汉坐轿外出,突然轿子停下,他探头看到卫卒在鞭打一个跪在地上鸣冤的小姑娘,连忙出来呵斥,制止他们继续鞭打。他收了向氏侄女的诉状当场浏览,简单询问了几句,得知案子已经送到了按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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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汉和蔼地对向氏的侄女说:“小姑娘,你勇敢地为长辈抱告喊冤,很了不起。这里有两吊铜板,你好好拿着。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案子还在按察司,你得去找按察使大人秉公处理。”说完,黄宗汉让随从赏了小姑娘两吊钱,同时在状子上批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让四川按察使重新审核向氏杀人一案,如果真有冤情,要及时平反。向氏侄女千恩万谢后走了。

不几日,黄宗汉到按察使司衙门旁听,当时,向氏就跪在地上。她推翻了之前的供述,不肯承认与人通奸,更不承认杀人。按察使下令衙役掌掴向氏。之前每审核一次,向氏就推翻一次供述,多受一次皮肉之苦。她脸颊两边的肉差不多都脱落了,如今又遭到衙役的痛打,嘴和脸很快就变形了,血肉模糊,露出了牙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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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汉于心不忍,发话说:“此女伶仃可怜,诸位大人为什么专审她?你们审问案子,就只问嫌犯一人,不召其他人过堂吗?”按察使卢道恩这才命令:“带奸夫上堂!”

过了一会儿,一个脸色红润、皮肤饱满,一点儿都不像是囚犯的壮汉被带了上来。黄宗汉看到后就大怒。“如此凶嫌,何不杖之!”总督发话,衙役们不得不对壮汉棍棒伺候。刚打了一两下,那壮汉就大喊大叫求饶,供认自己与向氏并没有奸情,更没有和向氏密谋杀人,这些都是合州刑吏陈老伦花钱让他干的。至此,向氏的冤情被证实,她的确是被冤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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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黄宗汉召来亲信李阳谷,命令他秘密前往合州微服私访。接到总督黄宗汉的指示后,他乔装打扮成商人,带上两个仆人赶往合州。谁料李阳谷人还在途中,重庆的地方官员就已制定了“邀请”他到衙门做客的全套接待方案了。一连几天,重庆的地方官们恭恭敬敬地接待李阳谷,轮番宴请,好酒好菜好言好语伺候着。

李阳谷坚持要走,临行前,川东道台和几位官员对李阳谷说:“你此行的目的,我们早就知道了,你没有必要隐瞒。李大人如果能帮忙掩盖,这里有三千两银子权当孝敬。”李阳谷无话可说,银子也坚持不要,匆匆告辞回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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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数十里,李阳谷从偏僻处登岸,悄悄剃去长胡,改头换面,直奔七涧桥,路上果然再也没被人认出。在合州及七涧桥,李阳谷明察暗访,以陈老伦为线索,顺藤摸瓜,掌握了荣雨田等贪官污吏的种种罪行,唯合州命案的真凶是谁依然毫无线索。就在返城的头一天晚上,李阳谷投宿一家小旅店,深夜偶然听到旁边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其中一人说道:“现在那些当官的,都是糊涂蛋,本地七涧桥的鞠氏父子被人杀死,而州官却以妻子谋杀亲夫罪结案,简直昏官。”另一个赞同:“也不知杀人凶手是谁?”第一个说话的人压低声音不无得意地说道:“实不相瞒,那鞠氏父子是被我杀死的。”“你真是贼大胆。人命关天的事你也敢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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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等大事我岂敢随便乱说,当时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天夜里,我路过七涧桥,因身无盘缠无法继续赶路,便乘夜翻墙进入一户人家院内。黑暗中只偷了一床被子,我抱着被子刚刚走出大门,冷不防一位壮年男子随后追来,抓住被子不放。我二人你拉我扯相持一阵,我吓唬他松手,要不然就杀了他。谁知他并不理会,更加用力争夺。情急之中,我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砍倒了他,忽一少年追出门外,我只好又杀了那少年。我自知罪责难逃,故流浪在外一年多不敢回家。听说合州命案现已结案,所以正急急忙忙准备回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李阳谷大喜过望,赶紧招呼两个随从,逮住了隔壁房间的真凶,直接押送成都,上报给黄宗汉,合州杀人案很快告破。四川按察使、川东道台、重庆知府革职;合州知州荣雨田本当严惩,但他上上下下活动,花费不少银子,仅仅得到革职处分;书吏陈老伦知法犯法,真凶落网后,畏罪自杀;陈夫人、原向氏儿媳凌迟处死,反而惩罚最重;作伪证的壮汉被判充军。为向氏鸣冤的向氏的侄女,得到表彰,向氏无罪释放,查案有功的李阳谷出任实缺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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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案并未了结,不久黄宗汉调任北京,成都将军暂署理四川总督,官场上暗流涌动,想重新将这个合州命案翻过来。代理四川总督竟以当初荣雨田的判决上奏朝廷,报给刑部,想为涉案所革职的一系列官员谋求复出。巧的是,黄宗汉刚好代理刑部尚书职,收到呈报,严词驳回,四川方面这才不敢翻案。

通过此案,我们了解到清代基层官员的办案压力和他们的有罪推定逻辑,这都助长了基层的冤假错案。虽然朝廷为冤假错案的平反设置了很多渠道,但实践中却存在诸多限制,整个司法体制并没有动力、也不愿意翻案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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