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蓉 图 陶开俭 1. 去苏州博物馆闲逛。 不是大晴天,但一进门就感觉到了空间的敞亮。与多数中式博物馆走古朴凝重的路线不同,苏博一派简约明快。幕墙和几何图形般堆砌的屋顶上尺寸极大的玻璃,把整片的天光引入室内。高大中庭的屋顶上开着的立体天窗和倾斜的屋面形成一个折角。光线穿过金属桁架直射下来,经过天窗上一层细竹格栅滤化,变得有些微妙。中央大厅采用人工照明,东西二廊则是自然采光,展区和行走空间对灯光的要求得以合理区分。设计师贝聿铭先生果然是光影魔术师。 主庭园的景观中,以壁为纸,以石为绘”水墨效果的片“石假山无疑是最出彩的。这组山石,据说是贝老派人在国内搜寻,并亲自从数以千计的照片中选中的。为了增加片石的立体效果,这些石头边缘都被打磨出了“毛边”。粉墙衬托着跌宕起伏的片石,底下是水,墙头翠竹掩映,与传统园林峥嵘的叠石相比,另有一番极简的现代感。馆中央一方水塘将地上白色基调的建筑倒映在碧水上,水里偶尔有游鱼穿梭。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柳宗元几笔就“写活了的鱼,中国人的宅院里总要有那么几条。 然而要说苏博的园子是传统的中式园林,又处处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古宅朱门紧闭,曲折幽深,照壁森然,苏博却直白得近乎一览无余,片石假山在大门口透过大厅的前后两面玻璃墙清晰可见。屋顶上的黑色花岗岩,看起来与传统中式建筑上的灰瓦相似,听了讲解才知道是干挂石材,并无屋瓦的防雨效果。园林里随处可见的植物,苏博用起来相当节制,而且大多选的是松、竹、卷柏、紫藤这些有造型感的植物,水塘里也是寥寥几片睡莲叶子点缀一下水面。苏博有花窗,但没有繁复的窗格、装饰甚至字画,只是起到一个框景的作用。 2. 苏博并没有大到令人疲倦的程度,东西二廊,地下一层地上二层共三层,十九个按主题划分的展厅、一座主庭园、一间紫藤茶室和艺术品商店。大半天便可看完,没有不胜脚力之虞,这对于从另一个城市迢迢赶来的参观者无疑是一种慈悲。 苏博常设展的藏品以明清近代为主。这正是贝老当年和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苏州博物馆的专家商量的结果,因为明清才是苏州文化(尤其是苏州工艺)的最高峰。 2016年,为了庆祝新馆落成十载,苏博做了个特展,故宫将一些明清苏作转至苏博展出。明清宫廷风格或清新或绚丽的玉、竹、木、牙、角、砚台、漆器等苏作,雕工精巧得让人惊讶。按照今日的说辞,冠以“工匠精神”这样的称誉也毫不为过。我看过这个展,读了苏博馆长和故宫博物院院长分别写的序。一北一南的序言风格迥异,读来十分有趣,因此特地拍照留存。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自然擅长四平八稳的官样文章,苏博馆长的序言则风雅秀丽:“江南乃鱼米之乡,‘蘇’,从草,从鱼,从禾。意为万物复苏。明清时期的苏州,物产益多,市肆益繁,商贾益盛,人文益兴,工艺益巧。当是时,手工业门类众多,工细艺雅,琢磨奚劳,精益求精,妙手辈出,佳作不断,以至‘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诸如玉雕,‘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发’,漆器‘吴下髹工巧莫比,仿为或比旧还过’,织绣‘工巧殊过,犹胜于苦’,家具‘才美而坚,工朴而妍’;又如,苏扇‘数折聚清风,一捻生秋意’,苏裱‘吴装最善,他处无及’,苏灯‘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细细道来,如徐徐摊开的一幅吴中市井繁丽长卷。 苏州博物馆新馆从选址之初就争议颇多。由于它坐落在苏州的老城区,紧临忠王府,持反对意见的专家论证,此处历史上属于忠王府的一部分,在此拆旧建新不仅会破坏忠王府,而且会损害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拙政园的环境。主推的一方则认为请祖籍苏州的贝大师出山,定然可以设计出与苏州老城相契的新馆。 建成十余年之后的苏博到底是否实现了“中而新,苏而新”至今仍有争论,然而无论是对人对事,从某个角度来说,争议恰恰是其价值的明证。 许多人一直以来忽略了一点,博物馆归根结底是一个公共空间。美国博物馆协会将博物馆定义为“公共或私人的非营利机构,永久性地以教育和审美为目标。”欧美语境里的“博物馆”一词,源自古希腊语,意思是“缪斯神殿”。“博物馆”本就是一个西式的概念,而且即便是在公共生活发达的西方,直到十七世纪末,公共博物馆的大门也只对经过专业训练的参观者敞开,为研究者提供便利。世界最早的公共博物馆是位于英国牛津市的阿什莫林博物馆,其最初藏品大多为植物学家兼查理一世御用园艺师约翰·特雷德斯坎特和他儿子的收藏。捐赠人的遗愿是这间博物馆必须对公众永久免费开放,不得营利。著名的大英博物馆1759年才开始向公众开放,参观者必须持有相关的证明文件,每天限定30人,且只对外开放一小时。而在中国,收藏一向是建立在权力和经济基础之上的高级雅好,展示范围更是十分有限。对公众开放的博物馆,一直到近代也难以兴起。 3. 在西方建筑世界成名的贝大师,必然深知博物馆的开放性和公共建筑功能的重要性。博物馆要开门迎客,达到收藏、展览和教化的目的。站在苏博的大门口,可以一眼望见主庭园的精华看点,这是设计师企图给参观者留下的第一印象。楼层的上下起落、走廊延伸,展厅排布和花木的移步换景,无不牵涉到游人对空间的利用和体验。亭台在古代园林里是供人避风雨日晒,休憩和观景的地方。苏博主庭园中的亭子,既展示了这个园林常用的符号,而且充分考虑到现实的功用,中间设有直饮水和盥洗台,这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另一方面,充分了解中国艺术特点的贝先生也有自己独特的中式博物馆理念。在我看过的资料里,他如此阐述中西博物馆的差异:“当你想到东方艺术时,你所考虑的是截然不同的事物。那是非常隐秘的——玉石、象牙、陶瓷都是这样的,甚至画卷也不例外。无论其长短,画卷是从不摊展开的;它们总是束之高阁,只有特殊场合才供人一饱眼福。因此,你不会在一座庞大的希腊式或罗马式复制品中展示这种艺术。因此,观看、展览这种艺术的环境必须区别于我们的西式博物馆。”于是,他设计的苏博,是契合吴地风雅,小桥流水式的庭园式博物馆,这真是考验文化理念和眼界的技术活。就像学问终究要追溯到哲学,建筑说到底也是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苏博对公共空间的利用,总体的布局掌控极好,难得的是细部也精致文雅。那天走到五代秘色莲花瓷碗的展台前,发现对面就是一扇玻璃落地窗,莲花碗一半在聚光灯下,一半沐浴在自然的天光里。“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是古诗里描绘的秘色青瓷。欣赏完这青釉莲花碗莹润的光泽和浅浮雕大瓣莲花图案,抬眼正好望见窗外碧绿的竹影。说是巧合显得太轻浮,苏博的资料显示,这里的一竿一竹都是贝老费过思量的。 与其期待苏博与忠王府、拙政园和狮子林完美契合,不如让它们各行其是,互相映照。陈从周先生云:“余尝谓苏州建筑及园林,风格在于柔和,吴语所谓’糯’”。江南的古园林是阴柔的,是隔着一池水听横笛歌吹的私密所在,而博物馆则是阳刚的,是堪与缪斯神殿比肩的艺术和科学圣殿。外观粉墙黛瓦,内里理性实用的苏博,既自在大方又不显张扬,很难想象还有更好的选择。 苏博是应该一年逛个几次的地方。有人告诉我,这里屋顶的花岗岩,淋了雨会变成黑色,干了以后又会变灰。天气晴好的日子,玻璃墙面和天空呈现出同一个颜色。夏天有荷花,冬日里若是运气好,正好可以去园子里的石桥上踏雪。按照陈丹青的说法,博物馆是一去再去仍也无法从中毕业的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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