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中国古典,有一条数千年来的传统,那就是“好古”。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选读最经典的书,成为我们的阅读圭臬。但经典难详,群言纷错,作为常人的我们又不具备直面经典的信心与能力,所以需要通过传、注之类的书来辅助。东汉的桓谭说过:“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如果没有好的注本,就是圣人在世,思考十年也无法把握经典的含义,何况我们呢? 比如阅读《诗经》,要先晓得阅读《诗经》的难处。还好,我们有《毛诗传笺》。这部书流行了将近一千八百年,在中国古代史上,一度是公认的研读《诗经》最权威最经典的注本。
[南宋]马和之《豳风图·伐柯》 西汉时期,传承《诗经》的各派之中,《汉志》所见已有六家。其中,最负盛名的分别是齐人辕固生、鲁人申培公、燕人韩婴传下来的齐诗、鲁诗、韩诗。这三家诗都是由今文(西汉通行的隶书)写成和传播,所以又称今文《诗》。西汉是今文经的天下,国家专门立了今文经的博士,煊赫一时。当时,虽然从孔府墙壁中发现了古文(战国文字)写成的经典,不过没有受到充分重视。西汉时期,鲁国人毛亨也在传播《诗经》,可惜受到冷落,也被打入古文经之列。总之,西汉时期,《诗毛传》还没有什么地位。 暨夫东汉,蛰伏已久的古文经兴起,逐渐超过今文经。尤其到了东汉末年,著名的经学家郑玄专门为《诗毛传》作笺,阐发经传的精义,也就是《毛诗传笺》。自兹以后,当年鼎盛一时的三家诗日趋消亡,《诗经》进入了《毛诗》独尊的时代。换言之,《毛诗》独尊是经学内部竞争的结果,也是历史本身的选择。 到了唐代,孔颖达奉诏疏解五经,编纂了卷帙浩繁的《五经正义》,成为科举考试必读必遵的教科书。其中《诗》以《毛诗》为准,称《毛诗正义》。从唐代一直到清代,《毛诗》几乎成了《诗经》的唯一代表。 其间,宋儒朱熹也为《诗经》作了新的注本——《诗集传》。和汉儒讲究训诂考证的路数迥然不同,他更陶醉于用理学解读《诗经》。
《诗集传》(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
汉学的优势在于实证,实证过度就是烦琐。宋学的的优势是有主见、有想法,阐发过度之后就是空疏、狂妄。有鉴于宋学的流弊,清代的儒者扛起兴复汉学的大旗,重新考证《诗经》。这一时期,涌现出陈奂《诗毛氏传疏》、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等著作。成也考据,败也考据。他们列举的材料固然很多,只是聚讼纷纷,很难得出结论,反而把一些问题弄得更加凌乱。 民国以来,疑古思潮席卷大江南北,不仅是《毛诗》,就连《诗经》的权威地位也丧失殆尽。挣脱了传统注疏的这根缰绳之后,学界拥有了空前的自由,借助于现代学科的研究方法,将《诗经》从神坛上拉下来,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众说之中,人们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法。逮于今日,但凡提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们必指为婚恋之诗;但凡提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们必认作男女之情;但凡提及“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人们必以为思念情人之作……果如是乎?
有“学”无“经”,文辞压倒经典 中国古代的《诗经》学者要么在今文经、古文经二者之间打官司,要么在汉学、宋学二者之间争短长。即便是今文、古文、汉学、宋学的内部也存在分歧。科举废除之后,加上新文化运动的涤荡,包括《诗经》在内的经典究竟该如何自处?民国以来,不乏名家前辈开出药方。 胡适指出:“《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都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 顾颉刚以为:“我做这篇文字的动机(指《〈诗经〉的厄运与幸运》),最早是感受汉儒诗学的刺激,觉得这种的附会委实要不得。后来看到宋儒清儒的诗学,觉得里边也有危险。我久想做一篇文字,说明《诗经》在历来儒者手里玩弄,好久蒙着真相。” 傅斯年认为:“我们去研究《诗经》应当有三个态度,(一)欣赏它的文辞;(二)拿它当一堆极有价值的历史材料去整理;(三)拿它当一部极有价值的古代言语学材料书。”
傅斯年与胡适
诸如此般的论述,不一而足,无不释放出“经典已死”的信号,其对中国近百年来的影响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尼采的“上帝已死”。上帝死后怎样?经典死后怎样?不夸张地讲,我们今天阅读《诗经》,无论是出于一般了解的动机,还是出于专业研究的志趣,依然陷在“经典已死”的世界里。 《诗》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果沿着胡适、顾颉刚诸位前辈的理路,我们会发现一个饶有兴致的问题:如果流行几千年的《诗经》注解需要彻底怀疑,那么,近百年来大行其道的“经典已死”唱词是否同样需要拷问? 如果站在经典系统之外,我们完全可以指责汉儒、宋儒、清儒如何玩弄《诗经》,完全可以将《诗经》视作历史材料,非如此不能合乎现代学术的科学精神,非如此不能揭橥历史的真相。但是如果站在经典系统之内,郑玄非如此解读《毛诗》不可谓之“笺”,孔颖达非如此解读《毛诗》不可谓之“疏”,清儒非如此解读不可谓之经学。《诗》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何必非要用泾河的清澈去指责渭河的混浊呢?近百年来,《诗经》已然不是“经”,只是一种“学”。这种有“学”无“经”局面的造成,不能不说是文辞压倒经典的结果。
把《关雎》解读成婚恋诗违背常识
经典与文辞二者之间并非不两立,当今问题的症结在于文辞解经确实存在扞格不通之处。举例言之,我们去读《关雎》,根据今天常见的解说,举其两例:(1)高亨《诗经今注》:“这首歌歌唱一个贵族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和她结了婚”;(2)程俊英《诗经译注》:“这是一个青年热恋采集荇菜女子的诗。全诗集中描写他‘求之不得’的痛苦,只能在想象中和她亲近、结婚。”根据《关雎》的文辞“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等意象,这首诗似乎确实在讲婚恋,琴瑟铿锵、钟鼓齐鸣去迎娶新娘不是很热闹的场面吗? 我们去翻检《毛诗传笺》,就会发现完全不同的解读:“《关雎》,后妃之德也。”《毛诗》的说法简直莫名其妙,因为《关雎》文辞本身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后妃之德! 然而,作为一条基本的礼制规定:先秦时期的婚礼不可能出现用乐的现象。在《礼记·曾子问》中,孔子就讲得清清楚楚:“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所以,我们以今度古,轻信文辞,想当然地把《关雎》和婚恋结合起来,显然并不稳妥。
开成石经
那么,《毛诗》凭什么认为《关雎》在讲后妃之德呢?精确的原因,我们无法得知,但是只要和三家诗进行比较,我们也能寻绎出一些线索。根据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 齐诗认为:“后夫人之行……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 鲁诗系统的一派认为:“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 韩诗认为:“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 三家解诗不尽相同,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无论是夫人修德说,还是刺周康王说,抑或人君节欲说,没人会违背常识把这首《关雎》解读成婚恋之说。其中缘由,不难理解:那个历史时期的人,不会把我们现代人眼中的恋爱摆在那么高的位置,结婚也根本不可能用乐。
重审《诗经》,重拾敬畏
是时候回归经学重拾敬畏之心了。 至于孔祥军先生《毛诗传笺》整理的优点与不足,经学界、史学界、文学界等领域的前辈同仁自有高见。重要的是,《毛诗传笺》的整理出版恰逢其时,给我们带来了重审《诗经》的契机,也让我们看到回归经学的一次努力尝试。从这层维度考虑,《毛诗传笺》整理本的问世自有其超出一般古籍点校的意义。
《毛诗传笺》(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 《诗经》的价值人各成说,正是缘于分析的立场和观察的角度有所不同。同一个历史人物,尚且有不同的脸谱,何况《诗经》这种传承数千年之久的经典书籍呢?不过,对读者而言,若要探讨《诗经》本义或者诗教之类的问题,这本《毛诗传笺》的说法恐怕不能不加以参考。至于阅读《诗经》文辞引发的美感和想象,这也正是《诗经》比兴功能的效用。各得其美,各得其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总之,让经典的归经典,文辞的归文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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