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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味,那馄饨

 吴越尽说 2019-02-04

​原创: 汝建强  来源:吴江通 



 

      我儿时是物资短缺的年代。一日三餐是“二稀一干”,如家里包馄饨了,不是有客人来了,就是好长时间吃得苦改善一下了。家里包的都是菜肉馅的大馄饨,小馄饨都是饭店、饮食店里才有买的。我老家八坼就有一专做小馄饨的“哑子馄饨”,那时在这个小镇上,是无人不晓,无人不夸的,堪称小镇一绝。

 

      小馄饨的风味,就在一个“鲜”。美食片《舌尖上的中国》说,有一千双手,就有一千种味道。中国烹饪无比神秘,难以复制。几千年来厨艺融合了祖先的智慧、家庭的秘密、师徒的心诀和食客的领悟。美味的每一个瞬间,无一不是以“工匠精神”,用心创造出来的“匠心之作”。毫不夸大,这“哑子馄饨”就可列其中。

 

      夸“哑子馄饨”“百尝他食不过瘾,一口此味即销魂”也不为过。汤水清亮略有一点酱色,碧绿的细杆葱飘浮于汤面,醇厚的猪油和着沁人的葱花合成一种打开食欲大门的复合香味,随着袅袅腾起的氤氲水气,快速钻入你的鼻孔,顺着你的呼吸道进入的中枢神经,使你精神大振,味蕾打开,食欲大增,口水直咽。


      “哑子馄饨”是镇上一姓丁的哑巴做的小馄饨。店无招牌,镇上人就以“哑子馄饨”称呼。他从来不做大馄饨。有人说他心眼细,一根筋,不会做大馄饨。有人说是丁家祖上传下来的有秘方。也有人说是政府不让他做,那个年代是“宁要集体经济的草,不要个体私营的苗”。哑子原在镇上集体商业的饮食店工作,老婆腿脚不好,小孩子又多,养家糊口压力大。离职开个体馄饨店,是政府特许照顾他的,经营范围稍加限制有这可能。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和哑巴的儿子是中学同学,常去他家玩,“哑子馄饨”的制作历历在目。猪肉是丁叔亲自挑选的前夹心肉,肥瘦搭配,恰到好处,绝对是上好的。手工剁成肉馅,是保证肉馅鲜灵的关键。福州闻名的“肉雁”(猪肉馅的小馄饨)中的猪肉馅是用木板击打成的。央视科教频道曾以山西小米磨粉为例,机磨和石碾子磨出的小米粉口感大不相同,前者淡硬,后者香糯。机理是高速研磨产生的高温破坏了植物纤维结构和氨基酸,物理形态一样,分子结构不一样了。这里无需厨艺书上描述的什么“蓑衣刀法”、“豆腐切丝”的刀功。更无需手腕如何控制,把握下刀力度、位置和方向,精确割开骨肉相连的节点,进行完美分离等等这些被描绘得十分玄幻的刀功。丁叔运刀娴熟于心,两把菜刀节奏感很强地在木墩头上飞舞。江南馄饨的肉馅里会加入盐、糖、猪油、姜末、白酱油等调料进行提鲜吊汁。丁叔对他的馄饨馅心里自有一本帐,具体加哪些配料调料,加多加少,什么比例,全由他一手掌控,这是“哑子馄饨”咬口软糯,鲜味充盈、口感佳美的奥秘。

      清晨,开始醒面、和面。这是体力活,由丁叔一人完成。白面加入碱水,水和面的配比精确无误。时间足够后,就上自家的轧面机轧成皮子。一般轧皮子来回三次,丁叔至少五次,再对每张馄饨皮子进行手工擀薄成半透明状。反复的揉压,会把面中的骨胶蛋白结成致密的网络,锁紧淀粉颗粒,面汤不至浑浊,还能增加弹性,使馄饨皮子在嘴里产生令人愉悦的爽滑和咬劲。

      包馄饨,是丁叔老婆的活计。佛语有“老天爷关了你一扇门,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一说。腿脚不利索,手特别灵巧,右手用小木勺刮上肉馅于左手托着的面皮上,左手一捏一把,象折纸花一样,一只只小巧玲珑的小馄饨飞快地从她手里飞翔出来,肉馅不大不小,一颗黄豆样子,鼓鼓的在薄如蜡纸的面皮里透着粉色,大小齐整,如同一个个小精灵。现在小吃店都把这种小馄饨美称为“泡泡馄饨”。我同学是快递小哥,会把这些鲜活泼跳的小精灵装到蓝子里,送到哑子老爸的馄饨店。

      馄饨店离他家由东往西二百米左右,一条街上,家在东桥堍,店在万安桥堍。店面是租的,一开间门面,十来块排门板,一只煤球炉支着一大口铁锅,二块门板呈L形当作操作台板,靠墙摆放三张方桌几条长板凳。

      大清早,排门板一收,店就开张了。木柴升火点燃煤球炉,火苗窜起夹带的浓烟弥漫一长街,清晨静谧的街面上响彻哔哔叭叭的火苗爆裂声。6点钟光景,支在煤球炉上的大铁锅中的水咕噜咕噜上下翻腾,水气氤氲升腾,水开了。丁叔扎上洁白的围单和套袖,把细杆青葱切成葱花,蓝边大碗一长溜排开于墩板上,碗里装上一小勺雪白的猪油,一小坨清亮的鲜酱油,一小撮嫩绿的葱花,最后是细手掂量着用很小的竹勺子钩上一丁点“味之素”,那时“味之素”金贵,一毛钱一小包,不到10克的重量,属奢侈的调味品。

      铁锅里的开水还未开时,早有人等在店里了。丁叔衣衣呀呀和食客打招呼,意思是这么早就来吃馄饨啦。一碗小馄饨一毛钱,半两粮票。丁叔收了钱,顺手往团匾里一抓一把,不多不少10只,极少的老熟客会优惠11只。小馄饨在铁锅里如同入水的小鱼儿,在锅里上下跳跃,如跳街舞那般的轻盈。不一会儿全浮在水面了。铁爪篱一勺,全在里面,往锅沿稍微几蹭,沥去水分装入碗里。瞬间蓝边碗里就生动起来了,翠绿色的葱花,嫩黄色的馄饨,淡酱色的汤水,水花状的猪油,悠悠地荡漾在碗中,多元素复合作用产生的诱人香味立马钻入鼻孔,使人直咽口水。

      汪曾祺在《五味》中写道: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国人对“五味”有其独特的见解,对“鲜”,只有中国人才懂得并孜孜以求的特殊味觉体验。全世界只有中文才能阐释“鲜味”的全部涵义。而所谓阐释,不重在定义,更多的还是感受。“鲜”既在“五味”之内,又超越了“五味”,成为中国饮食最平常但又最玄妙的一种境界。那个年代里的那个时晨,在舌尖上的“哑子馄饨”的语境中,食客们往往迫不及待端起蓝边大碗往方桌一放坐下,用调羹勺起一只鲜活的小馄饨到嘴边,太烫,吹几口气。稍许,哧溜哧溜,有点章法吃将起来。此时肉香味会渐渐充盈你的齿间,几只小馄饨下肚,胃就欢快地糯动起来,严实感和舒坦感油然升腾,使你精神一爽。这时你也不要太性急,吃得太快,小馄饨的面皮太爽滑,一不小心,味蕾还没接触,滋味还没尝到,哧溜一只就囫囵吞枣下肚了。丁叔会在旁乐滋滋的比划着你的吃相。有人口味重,丁叔会取出一胡椒粉瓶,他自个手工研磨,用多少磨多少,新鲜不隔夜。给你洒上一点胡椒粉,使本来就很鲜的汤水中又加上了新的提鲜物质,催化你的味蕾,提升你的味觉感知能力。在冬天更受人喜爱,吃得人头上冒汗,浑身舒畅。有人吃口讲究又肯花费的,就会带上一根炸得焦黄喷香的油条,一只鸡蛋,吃得旁人闻着满香,煞是羡慕。家里有老人或病人,就带了搪瓷杯买上一碗带回家去吃。大锅里下水潽鸡蛋,鸡蛋打散下锅,蛋沫四散,要及时撇去,否则会影响整锅馄饨。客人多时,丁叔就装着没看见不理会你的要求。有落档稍空时,他就哇啦哇啦几声显示不大情愿。但往往脸上一套做的另一套,顺手接过你递上的鸡蛋,往锅沿上一磕,就顺势下滑到沸腾的锅水里。此时他会比划着问你,要全熟还半熟,他会恰如其分把控水潽鸡蛋的几分熟,就如现在高档次的牛排店一样,要几分熟就有几分熟。

      我家弟妹5个,小时候经济条件差,只在生病躺在床上时,祖母才去买一碗给我补补身子。在馄饨里加上一个水潽鸡蛋,是在后来文革结束第一年恢复高考,为赶时间,天蒙蒙亮我就睁开眼睛焐在被窝里看书复习,祖母心疼就去买馄饨还加上了一个蛋。那时的物质享受是顶级了。一碗小馄饨下肚,看书的动力倍增,发奋的精神雄起。物质转化为精神,这哲学,我从“哑子馄饨”中就有体会。

      小镇人少,馄饨店一般就到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就结束了。丁叔会开始新的准备,大多时间会磨起菜刀或熬起猪油。熬猪油是门技术活,太嫩不香,太老发苦,新鲜的猪油在馄饨汤水里喷香。熬得正是火候时,十廿米的街面上飘浮着猪油的酥麻香。我想,“哑子馄饨”的香功,离不开他熬的绝对品质一级的猪油。功夫在诗外。那时见丁叔熬猪油了,我和几个同学就围着锅台不肯离开。丁叔看着我们馋涎欲滴的样子,猪油渣出锅,就分给我们每人一小撮,比划着要我们慢慢吃,小心炀着嘴巴。

      后来改革开放鼓励个体私营经济发展了,小镇上多了几家个体馄饨店,但“哑子馄饨”的口碑一直是顶级头牌,小镇人一直是翘大拇指的。他上年纪了才歇了业,从此小镇上的“哑子馄饨”成了绝唱。

      每个人都有一种家乡的味道萦绕于心。我是小镇原乡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加,很怀念老家的一些“绝唱”,对镇上的一些风物更是铭心刻骨。有时和八坼的原乡人相聚,聊起小镇上的一些风情世故,总会不自觉地提起这“哑子馄饨”。

      这些现在看来极为平常的食物,为何常被人锁在心灵深处?那时那“味”也不一定够“绝”,或是在那个年代“物以稀为贵”的缘故?而我更是出自对小镇绵绵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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