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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候选官员得官初步—读《望凫行馆宦粤日记》

 芸斋窗下 2019-02-11
​     张研:女,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
    《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为清代咸同年间浙江山阴人杜凤治所撰,始于1866年5粤,终至1882年10月,16年未曾间断,共41册(原缺第2册),藏中山大学图书馆。该日记稿本上年收入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献丛刊《清代稿钞本》(第一辑),列11~19册得以出版面世。
日前随手翻阅数页,不料竟被深深吸引,欲释不能。本想看完在做推介,无奈数量既大,字迹亦草,又是挤时间阅读,进展较慢。然正所谓“做如历史现场”,“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故先截取杜凤治在京得官前后的日记,撰写此文,讨论其所反映的清代铨选实况及官员得官上任前只所为。
而后,或拟随阅杜凤治辗转广东地方官场、历任广宁、四会、南海等县知县之日记,陆续分别撰文,深入探讨清代基层社会、中央与地方、权利格局的演变等问题。
一、候选于“花样”
清代铨选(即任官)之法有举人授知县分为“拣选”(以应升之员选补)和“大挑”(乾隆制定,每六年在三科不中的举人面试,十人取五,一等用知县,二等用教职)两种。从日记种刊,杜凤治属于前者。
咸丰五年(1855),杜凤治来到京师吏部办理相关手续等候“拣选”。即所谓“赴部投供膺拣”。从那时起,杜凤治寓居京师,开始了漫长的“候选”生活。其间,杜凤治在同乡家教馆、代写笔札为生,因“馆谷稍丰”,积攒了一些余资。转眼居京7年,杜凤治益觉“拣发难凭,马齿日长”,“忽兴人资之想”,于同治二年(1863)冬,有“拣选举人”托人花钱加捐,进入选用知县不论双单月却不必挨次排队的“不积班”。
名为“不积”,实际“不积班”内仍需排队。同治三年(1864)春,杜凤治被归入37卯,七月末挚签,在“不积班”4人中名列第三,八月初“赴部投供”。通常“'不积’到班,例选单月一人,双月一人”。当时“不积”选令正到36卯,36卯第二名归双月者尚未选。37卯接踵即到。而按例名列第一的蔡姓应选单月,第二孙姓应选双月,杜凤治第三,必须重轮,待卯次完时由第一卯轮起,然后蔡可按班序出选,这又得等大约七八年之久。杜凤治“自叹蹇命 ”,已觉“无望矣”。不料,峰回路转。初冬,杜凤治偶遇一吏部朋友, 其一见杜即向之道贺,原来第二名孙姓之父(母)突然去世,须照例回籍守制,杜侥幸“拔做第二,双月可望矣”。这基本就算时落停了:选官入仕已无问题,之待双月挚签决定得到何省何县之缺。杜凤治日记种虽称:“予向不敢乐人之祸,万事前定”,“予幸而到班有期,皆命为之,无足忧喜”,但仍安奈不住内心的狂喜,立即函托在曾国藩处为幕友的姻兄徐巽翁,为他在知县上在捐加一个同知衔,有了同知衔,即可“加一级并将本身貤封祖父母予父母共二轴(诰命)
,从四品封典”。
同治四年(1865)二月,36卯第二得官而去。37卯第一的蔡姓六月才到班。时各省县令之缺由外籍留的多,吏部拣发的少,每月三四缺,一二缺不等。待铨个各班均壅塞延期。五月庶常散馆,11人中又9人拟出任州县,俗称“老虎班”,各项单双月的顶选者都须让其先选,多以直到冬月,蔡姓“犹未果也”。杜凤治知自己到班尚早,“悠游听之”。
同治五年(1866),杜凤治探查得知,除尚月“减缺即用”及大小“银捐”不计较外,确定拣选的共有10缺,可到去年腊月仅选2人,还必须有8缺。当年适逢“大计”查吏之年,按例各省必赶在二月二十日以前抵吏部。经考核属六法参劾被开除的各遗缺即月末开选。当时太平天国刚被镇压,豫东滇黔甘五省余波未靖,封疆大吏无暇兼顾,多要求延期,二十日前到京“大计”的只有5省。直隶出2缺,有10缺了。及至议选,上月“简缺即用”及“银捐”大者占去4缺,仅余6缺,杜凤治到班是还2缺。距三月二十五日挚签前三日,广东“大计”送部复核的公文忽然到了。其中县令被参劾去职的有4缺,为翁源、永安、广宁、遂溪。议者纷纷,有说应遞入三月,有说应勒归二月,而当道以为,“大计”遗缺,想来归二月铨选,因而广东选官之缺仍照旧年勒归二月,与三月选官一并办理。后广东又来一海丰“丁艰”缺,查亦系三月廿五日前道,同归二月,由候选让人员挚签得选。如此杜凤治拣发的省份已定,惟不知是5缺中的哪一缺而已。
三月二十日,杜凤治赴吏部大堂验到,二十五日挚签,得广宁知县缺。二十六日赴午门前阙左门验刊。钦差铨选大臣有兵部尚书董恂、刑部尚书齐承彦、工部尚书单懋以及载崇等8人。又例派督察院科道官8人监验。“午刻竣事”。四月初五日为逢五逢十日照例引见之期,杜凤治等天微明即进大内,到内阁守候。午初,肃王等钦差铨选王大臣先后到,“在东旁一顺立”。吏部司官排班带领杜凤治等同班10人入诶个大堂,向上跪,口背履历,进名某某,年若干岁两句,“片刻验毕,各散”。初九日,杜凤治赴鸿胪寺谢恩,二十六日到吏部画凭(字书上任“凭照”种须填写、核对的籍贯、履历等个人资料)。二十七日到吏部司堂领凭(领取上任“凭照”亦即委任状)。至此,杜凤治长达10年的寓京候选生活结束。
从杜凤治候选得官的经历,可知一下数点:
1.清代后期铨选种“候选”成为了问题。
清代在各种官职均有定额编制。在任官员如亡故、告病(还乡)、休致(退休)、丁忧(父母之丧回乡守制)、终养(还乡奉养年迈父母)、参革(被参劾革职)等,变出现了编制缺额的现象,称为“出缺”,起相应的官职则称为“缺”。有资格的人,按出身、资历等分为“班”,一次排序,候选补“缺”入仕。
候选者“资格”的取得,分“正途”于=与“异途”。其中通过科考途径取得共鸣的进士、举人(称“科甲出身”)、贡监生、荫生、有特权的旗人以及国家大员保举的为“正途”;通过科考以外的考试途径的吏员、生员以及捐纳、军功途径的为“异途”。清朝铨选本重出身,而知县的出身直接关系到吏治的优劣,据乾隆十年(1745)《缙绅全书》,当时全国知县中进士占44.6%、举人占22.3%,科甲出身总共占66.9%,加上12.7的监生,“正途”出身接近80%。事实上,清朝铨选正以科举为前提和基础。杜凤治是举人。清初规定,举人参加会试三次未中进士,即准其挑选知县;若就教职'不拘年份。但是,举人每科中额1200余人,10年就是5000余人,铨官不及1/10。加上有优于举人班的进士班(进士班选官也有迟至10余年的),乾隆间,“举人知县铨补有迟至三十年者”。杜凤治所处的咸同年间,捐例大开,“遇缺尽先”、“无轮题选咨留遇缺即补”,“正途转相间绌”,甲班“往往十余年不能补官,知县迟滞尤甚”。有“加捐分发”、“到省委用”的,还要到挚签省分与“题调缺”、“留缺”等一起再次候选。该省督抚用木牌将指任实缺抄绌挂在辕门之外,称“挂牌”,牌上有名方可“署任”(代理),半年后每有大的过错,再报吏部,改为“实任”。同治八年(1869)江苏巡抚丁日昌上《条陈力戒因循疏》,中有:
即如江苏一省言之,道员可由外补之缺,不过二三员;府、州、县、同、通可由外补缺,亦补过十余员,而候补道约有六七十人,候补同、通、州、县约有一千余人。夫以千余人补数十员之缺,固已遥遥无期,即循资按格而求署事,亦非十数年补能得一年。
一个职缺七八人乃数十人排队挨次候补,有的老死也未能得授实职。可知,杜凤治候选10年,绝非偶然。
清初规定,候选者需到京赴部按月投供点卯。后一度取消,令各回原籍,由吏部
查核年月前后,挚签拣选,然后将凭照寄发给当选者。然寄托恐顶冒;遇有事故缴凭更选,都不方便;远省选人往动辄经年,不能悬缺过久,于是“人文到部,按次铨选”终成“永制”。其间。清廷也刊到候选者数年十数年“选期难料”,“往往饥寒旅邸”,而采取变通措施,允许部分应选者回籍。但候选者通常不回,因为需要按月投供点卯;而且毕竟京师交际多、信息多、机会多。
杜凤治自咸丰五年(1855)春赴部投供膺拣10余年间,“凡遇各省拣荐,无不亲到,约计不下30余次”,均未成功,“自叹命蹇,悲叹而已”。最让杜凤治捶胸扼腕的,是他自己的失误。一次拣选时,在上秉笔者已经圈用了,又翻过来看,忽不动笔。杜以为不用,出朝扬长而归。后来方知,走后上面重呼“杜凤治”名,无人应对,于是以“规避未到”,扣选一次。一次杜凤治因当月为投供,认为不用预拣,没有在意拣前又“因事一夜不寐,日出熟睡”。午前吏部朋友来告,已列名候选,急呼醒,从速去!杜没睡醒,既愤且烦,面斥“不去!”亦以“规避”扣选一次。报捐注册时,部友告知,今虽改捐,将来到班还须照扣。杜凤治托人在投供簿上详注:“拣发未到扣选两次”,“今既改捐,不论双单并选不积,到班时无容扣选”方才了事。
10余年今寓京候选,当事者生活压力精神压力无以复加,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前途渺茫,乃至于进香拜神、求签问卜。一次广东不用,杜凤治出城进香,求了关圣帝一签,曰:“我虽许汝事和谐(未提前得一佳签),谁料修为汝自乖,但改新图末依旧,营谋应得称心怀”。杜凤治再拜诚祷,请重赐一签,曰:“焚香来告复何辞,善恶平分汝自知,呼却昧中心里念,出门无碍是亨衢”。杜凤治写到:是圣心明诏我,以拣发之不能得也。思贵贱富贫寿夭无定,而实而定,有定而又无定,凭天所命,任人自为,固不必求签问卜,屡渎尊严。何其怅然乃尔。
2.清代中后期“加捐'花样’”左右了“铨选”。
所谓“花样”,是“捐纳官或非卷乃官,于本班上输资若干,俾班辞较优,铨补加速”。
康熙十三年(1674),有人请加增“应升、先用捐”,遭到了反对。御史陆机说:“前此有纳'先用’一例,正途为之壅滞。皇上灼见其弊,久经停止。纳'先用’者,大多奔竞燥进。多一先用之人即多一害民之人。不待变辨而知其不可。”乾隆年间虽屡开捐例,但名目不多,只在“月选”中有“不论双月选用及双月选用,不论双单月即用”等“寻常班次”。这也许是当时正途铨补较为顺畅,无须加捐“花样”,捐输者也即“至是而止”。以后为之一变,道光时增加“插班间选”、“抽班间选”、“遇缺”、“遇缺前”等名目;咸丰时又增“分缺先”、“本班尽先”、“分缺间”、“不积班”、“新班遇缺”、“新班尽先”、“分缺先前”、“分缺间前”、“本班拟先前”、“不论班尽遇缺选补”等,又有“保举捐入候补班”,“候补捐本班先用”例,所谓“花样繁多,至斯已极”。不但“花样”班次多,而且“打折”、鼓励加捐,实际纳捐成数不及定额之半,甚至只有一成二成。同治后,清廷对肯于多出钱(输银在定额6成以上)的人,另立“银捐新班”、“新班尽先”、“新班遇缺”等。同治八年(1869),吏部以银班遇缺占缺太多,改分班轮用,删“不积班”,在“新班遇缺”上设立交纳十成实银的“新班遇缺先”,叫做“十八成花样”,统称“银捐”。5缺一轮,先用“新班遇缺先”3人,再以“新班遇缺”及各项轮补班各得其一,然后周而复始。无论选,补,“大八成花样”“得缺最易,统压'正途’、'劳绩’各班”。光绪二年(1876),江苏巡抚吴元炳等以银捐“序补时速,有见缺指捐之弊”,请停“以救其失”。四年(1878),各项花样一律停捐。但积重难返,连“进士即用知县”班不加捐花样都难以补缺,更无论其他人了。
杜凤治寓京候选10年,得官遥遥无期。他尝试了各种途径,做了种种努力,除前述30余次应各省拣荐外,甚至不顾自己已是拣选知县的身份,于同治二年(1863)参加了6年一次的“大挑”(日记记有:“壬戌榜发,大挑二等,即时注销”)。
“大挑”于乾隆十七年(1752)定制,每6年举行一次,面试3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一等以知县用,二等以教职用。“大挑”尽管仪式郑重,由皇帝指派王大臣在内阁主持。但主要“以貌取人”,据《清稗类钞》描述,其时20人一班站立一排,大挑官一眼望去,便先挑出相貌魁伟的3人,唱为以知县用的“一等’,接唱不派实差、俗称“八仙”的8人,随唱随出,下一班再进,乌泱乌泱地依次循环。
杜凤治只被挑上以教职用的“二等”,未免掉价而尴尬。这使得他下定当年即加捐花样“不积班”的决心。
如前述,若没有37卯“不积班”第二名孙姓突然“丁忧”的侥幸,杜凤治本来或许还要等上七八年。但话说回来,若不加捐,他全无任何希望,连编入××卯、再等明确的七八年的机会都没有。
一切都要花钱,都必须花钱。他看透这一点,转身又捐了同一个知衔,’加一级并将本身貤封祖父母余父母共二轴(诰命),从四品封典”。咸丰初年推广捐例,许“七品加等捐请三、四品封,依例加倍报捐”。光宗耀祖是头等重要的事,要钱多也地花。
3.程序烂熟,斯文扫地。
清代铨选拣发官员的制度和程序是烂熟的,一切照张办理。有“出叙”、“掣签”、“查验”、“引见”、“画凭”、“领凭”、“赴任”等步骤。“出叙”,是吏部对照每月二十五日前出缺应补的汉官缺之数,按班次先后,截取应补官员若干人,先于二十一、二日司议,再于二十三日堂议,确定名单;“掣签”,每月二十五日,在吏部尚书或侍郎主持和河南道监察御史监督下,应补汉官于在天安门外东华表前望阙叩首掣签确定所获官缺;“查验”,官员掣签(俗称“月官”),需经吏部会同九卿科、道、詹事验看,规定“查有行止为不端、出身不正、祖父有钱粮亏空或人缺不相当者以闻”;“引见”,康熙二十七年(1688)始,“州、县、同、通等官挚缺后,俱随本引见,”而皇上如乾隆在引见月官时,“辄为移易”,以“剂铨法之穷”;“画凭”,月官赴吏部等级,书写核对上任凭照所需的籍贯履历等个人资料并留“花押”;“领凭”,赴吏部领取上任凭照,而后,凭上任照“赴任”。
从前述可知,杜凤治按部就班的经历这些程序。只是经过漫长10余年的候选、等待、奔走、专营,杜凤治字里行间已看不出丝毫兴奋、跃然之感,只有身心俱疲、聊无趣意的麻木。而烂熟的程序,也称了虚应“故事”:“午刻竣事”;“口背履历,年若干岁两句,片刻验毕,各散”,没有任何意义。所谓引见验看“视为具文,无足轻重矣”。
惟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各衙门对这些以各种途径、用各种手段、搏杀多年方出头的新人观医院,多报以轻蔑至少是轻视的态度。“引见”时,杜凤治等推按微明即进大内,到内阁守候。年初,肃王等王大臣方先后到,“片刻验毕,各散”。“领凭”时,杜凤治已初就到了吏部司堂,一直等到未正,凭科官笔帖式委派的办事员才姗姗而来。气得他在日记中直书:“可恶可叹!”
二、“垃债”余“荐补”
杜凤治三月二十七日领取上任凭照,凭照上大书“定限”:“本年八月初七日到任”但他没有即刻出发,迟至八月初三日方才启程,九月上旬到广东,在省域逗留一个月,至广宁任所已是十月二十四日。
杜凤治之所以在京师耽搁了四个月,重要原因之一是没钱,是要筹钱上路。于杜凤治同时获得广东缺的永安知县养晓园、海丰知县屈子卿亦均如此。
而候选官员一旦得缺,就有人上门,主动说合借给其钱,叫做“拉债”。杜凤治四月廿一日日记中记道:一个月内“拉债者接踵而来,不下四五十人”。杜凤治以折扣太重,一直拒谈。屈子卿以“对扣欠千二百金”,阳晓园以“无日不奔走要求”,“数日欠以五扣三成借千六百金”。杜凤治以为“二公为空不肯借”,每日“央求又肯吃亏。遂为若辈所办制”,否则广东此书去数缺,借项七八扣到头了。他写到:“予于此辈来从不见,传言如银主肯借,即时持银亲来,说妥即定,何来跋来报往,徒费唇舌,甚厌其烦。但屈阳即用五扣,予同省同官,必难独我便宜,颇觉棘手”。话虽如此说,合适的债实不好借。杜凤治等挚的是广东之缺,正是时人眼中的“肥缺”,所谓“时运通、至二东:通又通,挚广东;时运低,挚广西”,广东的钱是好捞的,杜凤治不用想低扣低息,那怕必平常条件略苛一些借债,又谈何容易!
四月二十七日,杜凤治记道:
一日不出门。自选缺后,费用层出,进项毫无。假款又口,婉转无成。贫至不名一钱,家中用度顷刻难缓。一日之间,屡次走索,甚于追呼。不谅至此,殊堪恼恨。忽思及荆室娄宜人,居贫食苦,儿女嗷嗷,一文无有,时不知如何过度,我尚不堪,宜人女流,苦更可知,伤哉!欲报无路,一见无期,痛心摧骨,有如是呼?目前境遇,宜人不死,我断不窘迫至此,言之尤令我悔痛无已者也。生我者,早见背矣。即与我生者,如兄弟姊妹妻室亦无一存,勤苦做官,却是为谁?满腔悲愤,谁则知之?
其后,五月、六月杜凤治一直在四处筹划借款。直接的、间接的、朋友牵线的、人托人的,意向不少,足有几十起,有谱的却只有一起,是刑部主事陆藕扈拉来的王青山王裁缝。王裁缝辛苦起家聚富,积有数千金,“皆从放'官债’”。但杜凤治觉得不理想、“不合适”,折扣还在其次,那是“早有定义”“无可如何”的事,可王裁缝啰嗦,多有附加条件,如提出须为王裁缝他事担保、本合约条款琐碎等,因而中间人换了几个,往来说合商谈无数次,却迟迟没有定下来。五月十八日杜凤治在日记种记道:
闷坐不出门,自三月以来,诸事挚肘,竞至日用不给,真是智勇巨困,奇哉!
仍旧是峰会路装。杜凤治借款的问题,竞是一个仆人解决的。
六月二十九日,杜凤治朋友松堂来说,有各姓梁的仆人想跟随杜凤治,求人托松堂转荐,松堂的条件是梁仆需给杜凤治“拉债”,拉成了“即为荐用”。梁仆是广东人,“往来官说”,竟成了。说定借四千两,对扣,实得借款两千,当天就先叫定金。下午,松堂又来,说酉时到裕泰银号中说合,约初四五日交银,其定银已存号中。七月初一日上灯后松堂来说,借账之局即时樱桃斜街“东口堂”对过的“万益亨”号。该号去年新用掌柜,一个姓刘一各姓陈。其中又有一赵姓,原在禄泰银号学徒,因与陈掌柜有亲,称成了陈掌柜的跟包,梁仆即通过赵仆的关系而得荐。现在,赵仆亦要求杜凤治收用。松堂为之力说,杜凤治无可奈何只得应允。松堂又说,陈掌柜余赵仆说了,“准于明日下午先付半数千金”,他们“同往骡马市裕泰银号汇兑”。翌日,杜凤治与松堂同去裕泰银号,刘陈掌柜已先到。裕泰掌柜王友卿及伙伴艾涧泉办事。杜凤治松堂即刘陈掌柜借贷双方即于号内写立字据:“市平组收四千两,押。凭约到省归还,公立一硅码固封”;杜凤治画押,即时兑银;“当日先付应银贰千金,实数千两”;所付银两一半十足银一半松江银,将来全还十足银;携陈掌柜同去广东,言明归时送盘费;现每千出3厘,计30两做中间人劳金;又取十两,作为松堂门房及社处张仆及荣贵分润等。杜凤治将所借银两暂存裕泰银号,陆续取用。
问题算是基本上解决了。但开销很大。到初四,杜凤治已分两次取了800两。又要还债,如欠松堂即80两。松堂此时标识有急用,杜凤治写条让他到裕泰银号自取。这样,刚刚三天,借来的款项就有一半化为乌有。余剩的,杜凤治在十八日全部取完,用于大点行装、购买船票等。其间杜多方面调查,托人购买便宜船票。最后为了省钱,决定家眷乘内河船归乡,自己带仆人等航海上任。
借来的2000两显然是不够。廿一日日记中,杜凤治写道:闭户默坐,诸事上心,左支右绌,思之未得其宜,更觉劳之。月内决意就道,川资尚缺,殊□焦灼。然已经有了一次“5扣”借贷,杜凤治后来反倒好像想开了,洒洒脱脱,一切豁出去。先是在朋友们额帮助下,软硬兼施,几乎是强借了另一朋友原宝迪知县章经圃“京平松江纹银贰百金”。接着,在上船前又借了马王、梁升、赵升、单正4各仆人银340两,仍为5扣,写借据680两。最后在广东省城频频出借,欠票随开,似乎“债多不愁”,无所顾忌了。如下二则:
(十一月十二日)写三欠票,陈培德堂八百两;黄江夏堂五百两;李积厚堂七百两,均每月分5厘起息,半年还。凤翁经手。
(十一月十四日)今日又写广裕三百两,每月分半利一票;协成乾四百五十两广一票……在省借贷,安轩经手五百两,有票,利每月二分;孙泰由凤翁经手纹平贰千两,有票三纸,每月利半分,又百金无票;李芳由凤翁经手平七百五十两,票两纸,每月利分半,内四百五十两金协成乾来,无利;又凤翁经手贰佰两亦协号来,无年利。惟协号之款言明到任月余既归。
尽管如此,杜凤治仍不能不心存忐忑。他在十一月十四日日记中用小字做眉批道:“借款于二千。付□来人三百金,作洋四百带回家。在省一月,竞用去千贰佰两,生平何尝如此用银?做官真可危也!”
从杜凤治筹钱上任的经历,可知以下数点:
1.清代官员从得官之日起,便套上了债务的绳索,陷入了十分可能法尔胜贪污索贿、权钱交易的泥潭。
“京债”问题在唐朝武宗时就有反映,中书奏称“赴京官多京债,到人填还,至其贪求,罔不由此”,“到人先办京债,剥下为足,而或借库银以偿之者”,因而提出由户部预支两月薪俸,到任后扣还。明初给新人官员本身及父母妻子都有赏,并给发上任路费。清朝则一概没有。于是“拉债”、“拉京债”十分普遍。
欧阳昱《见闻琐录》记有同治、光绪年间放“官债”之事,云:近见候选州县官贫困已极、饿死旦夕,“不得已借重债以救目前,苟延性命,他日何如,在所不计”。于是有放“官债”者,谓之“赌子”。言出钱以其官下赌注。“赌子探知其名次在前,三五年可署事,然后放之,非是则不放。”候选官员既已得官,可稳操胜券,“赌子”更以之为放债、下注的最佳对象。而候选还原自选缺后进项毫无,到任之前交际、应酬、规费、川资等费用层出,无论多苛刻的条件,也非借贷不可。于是两下一拍即合。
4个月经营的“关系网”,使杜凤治基本做到了“上有根,下有蔓”;“上有后台,下有帮派”。其势必对杜凤治即将开始的实任生涯发挥预期的作用。
至此,杜凤治日记已记到他到了广宁任所。本人将拭目向下阅读,诸君请待览下分解。
(本篇收录于《清史研究》2008.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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