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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毕肖普:一只孤独的候鸟

 tangli1111 2019-02-12

伊丽莎白·毕肖普(1911—1979)是美国上世纪最杰出的诗人之一。爱尔兰的诺奖诗人谢默斯·希尼认为她与英国诗人拉金相仿,都在诗艺中证明了“少即是多”。关于诗艺,她曾说:“写诗是一件不自然的行为,而诗人努力的目标就是使它们变得自然一些。”她一生中严格遵循不满意绝不发表的原则。因而生前发表的诗加起来不过七八十首。在她死后,人们又从她的书稿中找到一些诗,但加起来仍然不过百十首。除了写诗之外,她热爱旅行,按约为杂志社写过游记,偶尔写写小说和批评,但产量都不高。她是双性恋,曾与她的同性爱人巴西建筑师罗塔·德·索雷斯在巴西生活了十八年,在这期间出版的一部诗集获得普利策奖。 她年青时曾经酗酒,这可能与她当时既需要宝贵的社交活动而个性又过于腼腆有关——酒可以克报羞怯。毕肖普几次重要的命运转变都来自于她交往的人。这包括诗人玛丽安·摩尔和罗伯特·洛威尔,以及她几个恋人。她思维非常机敏而又没有攻击性,因些很容易获得陌生人的好感。但是对亲近之人,她又不愿意将灵魂互相依附,因此有人说她“人性凉薄”。她一生中两次遇到情人(包括罗塔)为她自杀,而且都成功了。她喜欢旅行,旅行实际上也是一种逃离。 2 她的诗从题材上可以很清晰地分成三类:第一类使用现实题材,第二类使用想象性题材,第三类则是以回忆和梦为题材。这三类诗在她的诗集中形成一种建筑上的对应:现实题材的诗是其基座,想象性题材的诗是其圆顶,回忆和梦为题材的诗则像其飘窗或阳台。实际上这种在写实性题材和想象性题材之间不断尝试的现象不仅出现在诗人这里,更常见的是出现在画家身上。比如法国印象派大师塞尚,他一开始总想尝试那些想象性题材的宗教画,想画出那种庄严而恢宏的感觉,但是在这方面却一再遭遇失败。后来发现自己的天赋还是在于写实性题材,于是又潜心画桌子上的苹果和圣维克多山。 毕肖普的天赋在于细致地观察,正如她的同学玛丽·麦卡锡所说:“她的灵魂正躲在文字背后,仿佛一个‘我’正从一数到一百。”她最早的诗集《北与南》有一大半是写实性诗,即以观察(或者聆听)所获得的经验材料来创作的诗。比如《地图》,就是对一幅地图的仔细观察;《硕大而糟糕的画》是对一幅画的仔细观察。还有风景观察如《从乡村到城市》,将城郊结合部的景物都比作小丑的服饰或道具;《爱情躺卧入眠》,写拂晓迷人的景象: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洒水车过来,甩动它咝咝作响的白色扇面。掠过果皮和报纸,风干后的水痕,浅的干,深的湿,如冰镇西瓜皮的纹路。” 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些写实性的诗虽然忠于现实体验,但并非简单地白描,而是通过恰当的地比喻和巧妙地组织使之带有鲜明的戏剧色彩,更具体说是“马戏团氛围”。毕肖普这种有意识地改造,就是谢默斯·希尼所谓“对现实所作的有节制地机警逾越”(《数到一百》)。从诗学的层面看,希尼让读者——通常是指他自己的同行或学生——留意“节制”,因为这可以解释毕肖普为何乐于把诗挂在墙上十年不断修改的这种行为。不过从普通读者的角度来看,我觉得留意她的“逾越”更有趣,因为它们最能体现那个躲在文字背后的“灵魂”的魅力。而且这种“逾越”——给僵化死板的现实景像注入一种“马戏团氛围”——一再出现在她的诗中。在她翻译的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物体与幽灵》中也有其影子。而且据她的访谈透露,当年她第二次拜访玛丽安·摩尔小姐就是以看马戏为契机,因为摩尔小姐恰巧也是马戏迷。而且她们两人还都很喜欢以小动物为诗,并且擅长于以小动物的姿态来象征某种人格。这方面恰好有两首诗可以作为非常有趣的例子,其中一首《矶鹞》揭示了毕肖普的性格,另一首《犰狳》则用来描述罗伯特·洛威尔。 《矶鹞》写的是一只孤独的候鸟,毕肖普形容它: “他奔跑,跑向南方,笨拙又谨慎, 有节制的恐慌,布莱克的学生。 …… 他跑,径直穿过水域,察看自己的脚趾。 ——莫如说,是在观察趾间的沙之空间……” 布莱克英国诗人,写下过“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即永恒” 所以这里的沙不仅仅指沙。在这只喜欢迁徙只能独自觅食的水鸟身上,毕肖普想到自己的审慎和孤独。特别是她的孤独是一种无法通过家庭生活或社交来排解的孤独,一种孤军奋战就必然拥有而且越前进就越能感受到的那种孤独。

《犰狳》写明是送给洛威尔的。前半段写的是巴西某个朝圣节,民众放的纸灯笼整晚在天上飞,但是一遇到山顶上的下降气流就变得非常危险,某晚一只纸灯笼落下来像“火焰蛋砸碎在屋后的峭壁上”,大火烧坏了一对猫头鹰的老巢,它们在凄厉的叫声中盘旋着飞走了。然后一只犰狳(穿山甲的近亲,带铠甲的巨型鼠)孤单单的,也从火场灰溜溜地跑了出来,“头低垂头,尾巴也低垂着。”还有一只红眼小兔惊恐地蹦了出来。这首诗留给“犰狳”的只有几行,但却以它为标题,因为它的形象最有趣。在这场火灾中,猫头鹰很悲愤,小兔很惊恐,唯有犰狳很滑稽,它只是垂头丧气而已,尤其像那位玩世不恭、对灾难只是略感失望的诗人洛威尔。结尾一段 “太不可思议,梦一般的幻景! 天降大火,凄厉的鸣叫 和恐慌,一个虚弱地披甲地拳头 紧握着无知地伸向天空!” 犰狳的抗议行为也可以影射到洛威尔因反战而入狱的经历。据说洛威尔曾将这首诗一直珍藏在钱夹中。 上述两首诗都是建立在细致的观察之上的,但是又从对事物的写实性中发展出象征意义。这一类诗里被尊为经典的还有《鱼》《公鸡》《粉红狗》,以及《在渔屋》《加油站》等。这些诗通常最受批评家的欢迎——因而也出现了很多曲解的文章。

一般说来,除了那些写动物的诗,象征性明确无疑之外,其它象征诗都不能简单地与具体的事物对应起来。因为毕肖普毕生关注的是人性、生活和自然的普遍规律,她穷尽一生来吸收这些知识,其目的就是使诗能与自然相比:复杂、神秘、每一种事物都有无限的象征性。所以当她说:“诗人努力的目标就是使诗变得显得自然一些。”其实还有不要被生硬的措辞破坏掉诗中丰富的象征性这层深意。一般来说,生活中那些越是奇怪的组合,其象征性就越强,可以举的例子就是《加油站》: “哎,可真脏啊! ——这小小的加油站 给油污浸透,渗遍了, 整个一片令人不安, 发黑的半透明。 小心那火柴! …… 为什么会有不相关的植物? 为什么会有小凳子?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有垫布? (用雏菊针法绣上了我想是雏菊花吧, 而且有很多灰色钩编。)……” 3 毕肖普以想象性题材创作的诗不多,但早中晚期都有,不过很难从中寻找到一个明确的发展轨迹,我本人更愿意把这些诗看成是不时的尝试之作,并且作为与那些写实题材的诗作参照去读。一般说来,这种想象性题材的作品与作者最纯粹的创作动机(为了创作而创作)有关,而这种最纯粹的创作动机又与她的艺术启蒙有关。他们不断尝试这类想象性的诗,只是为了使自己达到某种艺术上的圆满。这方面也许不同层面的读者一定会有不同的领悟。 此类想象诗中早期的有《想象的冰山》、《人蛾》、《不信者》、《邀请玛丽安·摩尔》,它们还属于一半白描一半想象,类似于憧憬。后期是《旅行的问题》、《克鲁索在英格兰》,就是纯想象了。前者直接对想象进行了诠释: 《旅行的问题》: 是否想象力的缺乏使我们来到 想象之地,而不甘心呆在家里? 或者帕斯卡尔关于静坐屋中沉思的说法 并不完全正确? 大陆,城市,乡村,社会: 选择从来不多,也不自由。 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算了。 是否我们还应留在家中, 只是家在何方? 至于《克鲁索在英格兰》它不光是想象性的诗,还是复杂的嵌套诗,回到家中的鲁宾逊既是在回忆又是在想象,总之想象中嵌套着回忆,而且还虚构出想象中的梦境。 《克鲁索在英格兰》: 报上说,一座新的火山 已经喷发,而上星期我又读到 …… 我曾经坐在那座最高的火山口 数着其它火山, 赤裸而沉闷,吹出它们的头。 …… 梦最坏。当然我梦见食物 和爱,它们总比其它的 要愉快些。可后来我会做到 诸如割断一个婴儿脖子,使 一头羊搞混之类的梦。我也会产生 梦魇,一些岛屿从我 无穷大的岛上伸展出去,岛生着岛, 就像青蛙卵孵出岛屿的 蝌蚪,我终于知道, 我不得不住在这上面和任何一个上面, 为年代,记录它们的植物学, 它们的动物学,它们的地理学。 正当我忍无可忍的 时候,星期五来了。 …… 这里既有想象还有想象中的梦境。希尼断定这首诗代表着批评家斯密克所谓的第三种想象:第一种是现实主义的,第二种是超现实主义的,第三种是前两者相互混合的。 她那些以回忆和梦为题材的诗。之所以单拿出来说是因为这种诗的题材也是与她同时代的自白派诗人最常用的题材。毕肖普这一类诗不仅罕有,而且很少涉及自己的成年生活,只与童年有关。其中的原因我们可以作如下猜想:第一是她生活低调个性羞怯,不愿暴露自己的私生活;第二是她认为生活的真实高于艺术的真实,如果诗需要不断地修改,那也不可避免地对真实事件的细节进行篡改。这方面有一件有趣的轶事。罗伯特·洛威尔曾经将他前妻的信修改之后写进诗中,这首诗毕肖普读过之后感到非常不适。她在信中批评了洛威尔的做法不高尚,并认为艺术根本不值得以这么大代价去获取。而且她比较同意英国诗人霍普金斯,与其做一个高明的诗人不如做一个高尚的绅士。 虽然说她很少用自己成年时期的私生活作诗,但是她还是写了几首情诗,除了《致纽约》《香波》之外其它几首情诗因为没有运用写实性的内容,所以更接近于“玄学诗”。这些诗可以与老玄学大师邓恩和赫伯特的爱情诗相对照。比如《一种艺术》《失眠》以及《十四行诗》等,作为玄学诗的情诗其特点就是含蓄,从这里我们又可以从中看到毕肖普个性中“害羞”的表现。这三首诗都写于诗人的成熟期。虽然不能代表其风格,但是能代表其实力。 《失眠》 月亮藏于衣柜之镜中 看起来极为遥远 (可能带着自豪,但是她从来不笑) 卓绝地拒绝睡眠,或者 也可能她是个白日睡神 针对宇宙之遗弃, 她也让它下地狱, 她又寻找一方清水, 或者一面镜子,那里可以沉思。 然后用蛛网小心的缠绕 吊进那口井 在那个颠倒的世界 那里左总是右, 阴影才是真正的实体, 我们整夜保持清醒, 天空低垂如当前海洋 此般深浅,以及你爱着我。 **当然要反过来理解这首诗的最后一句。 《一种艺术》(节选) 丢失的艺术掌握起来并不困难; 许多事情看起来充满被丢失的意愿 失去它们并不是灾难。 …… 我失去了两座城市,个个可爱。还失去了,更巨大的, 我拥有过的领域,两条河,一个大陆。 我想念它们,但失去它们并不是灾难。 ——甚至失去你(你开玩笑的声音,一种令我爱恋 的姿态)我不想说谎,这也证明 丢失的艺术掌握起来并不困难 尽管它看起来像(写下来!)就像一场灾难。 ***这首诗况味复杂,既让人想到她即将失去的恋人,也让人想到为她自杀的人。 《香波》(节选) …… 你黑发里那些流星 排着璀璨的阵列 在哪里成群结队, 这般笔直,这般迅捷? ——来吧,让我就在这个大锡盆里为你洗头 锤击发丝,令它闪亮如月。 **即便这种有点实质内容的情诗,仍然写得十分含蓄! 对初学者来说,最常遇到的一件事是不得其门而入而又总是期望过高,毕肖普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的诗路清晰、步伐扎实。她从对世界的细致观察开始,不断擦亮自己的“眼中之眼”,而且始终未曾脱离自己的天赋,一直保持自己的诗艺向着更纯粹、精湛前进。并将自己对世界的越来越丰富看法卷入其中,严肃同时又不乏趣味的。至于她诗中的非常机精的冷幽默,阅读时无需刻意寻找,只要保持期待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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