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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肖普:失去的艺术

 芸斋窗下 2022-01-22

1979年10月6日,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去世,年仅68岁。她被葬于伍斯特的希望公墓(Hope Cemetery),墓志铭上刻了两行诗:“一切乱象都在持续,/可怕,但快活。”在她死后,批评家尊奉她为“狄金森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毕肖普一生只留下130多首诗。但仅凭这130多首诗,她已经是美国当之无愧的桂冠诗人。只可惜在中国,知道毕肖普的人依然不多,借着这个纪念日,我们推送一篇介绍毕肖普的文章,作者通过对诗人生命重要时刻的追溯、对其诗歌艺术的评论,给予读者一个更立体的诗人毕肖普。

路易斯·克莱恩与伊丽莎白·毕肖普,1937年拍摄

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宗城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本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但父亲的死亡、母亲的永久性精神失常,让她早早背井离乡,先后来到祖父祖母家、姨父姨母家,晚上,她“开开关关闪着手电筒,然后哭泣”。

她的童年充满死亡的恐惧。在回忆散记《乡村老鼠》中,她写道:“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他们违背我的意愿,把我带回了父亲出生的地方,把我从贫穷和地方主义里'被拯救’出来。”可是,“我感觉自己在老去,迈向死亡。我孤独而无聊的伴随着祖母、沉默的祖父、孤单的晚餐……”

姨父性侵和虐待她,外省人对她冷漠,只有在诗歌和爱情里,才得到少有的温馨。幸运的是,父亲留下的遗产让她可以安心创作,爱人克莱恩(Louise Crane)的包容,使她度过蜜月时光。

他们在佛罗里达基韦斯特购置房产,恋爱游荡,在树林里自由自在。但克莱恩经常要返回纽约,一个人时,她会写诗遥寄,《寄往纽约的信》中,她对克莱恩说“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里说说/你想去的地方你要做的事情/那些戏怎么样,散场以后/你还有哪些别的娱乐?

在诗中,一位急切的恋人跃然纸上,她坐在书桌前,遐想着远方,她的心里总有一个身影在晃动,甜蜜的微笑,如镜中花影,那里剧场人满为患,那里万物野蛮生长,而诗人在纷繁镜像中,只关心一个人的心情。在梦里,她看见“恋人们整夜黏在一起”,“她们一起翻身,亲昵得像一本书里的两页纸”。

那是毕肖普的一段高产期,财务自由,令她免于案牍劳形。成年以后,她像一只精灵鸟穿梭于山川草木,爱与自由,融入她的诗篇。毕肖普的诗歌是她的地图,这广阔的地图分为梦境和现实两大部分。

在梦境里,“左边永远是右边,/影子其实是实体”,“我想一直走到我原梦的屋子,/我的密码梦幻屋,那畸形的盒子/安置在木桩上。”

在现实里,陆地与海洋的边界成为世界中心,潮湿的水汽里,旅人在南方与北方间穿梭。《海景》《奥尔良码头》《鱼》《海湾》《在渔屋》《三月末》等,它们共同展示着毕肖普对海的沉思。俯瞰大海,诗人不仅描绘着事物本身的美好(“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这些迷人的海湾”),也指向人生的玄思(“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抵达王国,她坐上“梦境的装甲车”,偶遇“冬日马戏团”。《北与南》《地图》里的诗歌,就像一位少女的童真画,到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对世界的清澈眼光。毕肖普用诗歌达成了“诗意的栖居”,文学成了她疗愈伤痛的乌托邦。

她热爱地理,也怀疑远方。《旅行的问题》里,她问世人:“'是不是缺乏想象力才让我们来到/想象的地方,而不只是呆在家里?/或许帕斯卡尔可能并不完全对,/说只要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大陆,城市,国家,社会:/选择从来就不广阔,从来不自由。

她对诗歌的认识,部分源于诗人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摩尔是美国现代派诗人,1952年普利策诗歌奖得主,崇尚简约、并置(描述一种客体,同时将它与其他客体并置),经她推荐,毕肖普24岁那年发表了诗歌《人蛾》(The Man-Moth),反映现代人的异化。和摩尔一样,她也喜欢删诗。她可以为一首诗修改十年,有一首初版里提到情人特征的诗,被她修订了17次。

诗歌影像:毕肖普《失去的艺术》朗诵视频

成年以后,她四处漫游,无论写诗还是生活,都远离喧嚣。真正亲近她的人并不多,和她亲近的人,必须在精神上足够契合。毕肖普被世人熟知的好友是诗人洛威尔(Robert Lowell),他们有四百封来信,最窘迫的时候,洛威尔四处帮她找钱。由于她改诗的时间太过漫长,经常是一首诗一个句子,这个月朋友看到她在修改,下个月仍是如此,因此,尽管她得到过一些诗歌奖,收入仍十分有限,以至于到1974年,洛威尔卖了手稿,给窘困中的她寄去5000美元支票。

他们并非没有矛盾,对“自白诗”看法的不同,是二人在艺术上最大的分歧。从诗集《生活研究》开始,洛威尔就沉浸于“自白诗”的创作。他强调诗歌中“我”的在场,个人的生活经验、内心的惶惑不安、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都被他写进诗中,比如《回忆西大街与勒普克》(Memories of West Street and Lepke)中,他回顾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和狱中生活。但和洛威尔不同,毕肖普并不赞同过分的自白,“她的'我’总是极力保持着最大程度的退隐”(包慧怡),所以,当洛威尔要修改前妻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写给他的私信,并将它们收入诗集《海豚》时,毕肖普致信反对道“这是'事实与虚构的混合’,而你还篡改了她的信。我认为这是'无比的恶作剧’......艺术并不值得付出那样的代价。”

她批评他,他坦然聆听,他们坚固的友情,不因真话而损伤。当洛威尔去世时,毕肖普首次念了她写给洛威尔的诗。在这首名为《北黑文:悼念:罗伯特·洛威尔》(North Haven In Memoriam: Robert Lowell)的诗中,她写道:“你离开了北黑文,在岩石中锚定着,/神秘的蓝里一艘浮游……而现在——你已经/永远离开了。你不能再打乱,或重组,/你的诗歌了。(可麻雀能唱它们的歌。)/词语不会再改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改变。”

后半生,毕肖普经历漫长的告别。失去的艺术,她不难掌握。在代表作《一种艺术》(One Art)中,毕肖普罕见地深情写道“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于是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地方、姓名,以及你计划去旅行的/目的地。失去这些不会带来灾祸。/我丢失了母亲的手表。看!我的第三座/爱屋中的最后一座、倒数第二座不见了。/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这是她写给女友梅斯索菲的“挽留诗”。那是诗人最后一位爱人,可她却和一位男子有了婚约。眼看爱情即将逝去,毕肖普在绝望中写下这首名诗,二人的共同好友劳埃德·史沃兹认为:“写这首诗的过程救了毕肖普,她当时已陷入了绝望。”结果,梅斯索菲真的被这首诗感动了,她随即取消了婚约。在毕肖普的余生里,梅斯索菲都陪伴着她。

在电影《月光诗篇》中,导演把《一种艺术》设定为毕肖普写给情人洛塔(Lota de Macedo Soares)的诗。洛塔是一位巴西女建筑师,出生里约热内卢政要家庭,邂逅毕肖普后,她们在佩特罗波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的山区上生活了15年,那是毕肖普极快乐的一段时光,在写给好友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的信中,毕肖普欣然道:“在我生命中第一次感觉无比幸福。”(1953年7月28日)

毕肖普与爱人洛塔

但随着洛塔参与政治,事情开始恶化。上世纪六十年代,巴西逐渐被军政府控制,社会管制越发高压,洛塔在政治上失败了,毕肖普在里约的日子也每况愈下。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病痛,让情况雪上加霜。最终,毕肖普回到美国,洛塔则在1967年9月19日到达纽约的夜晚,服用过量镇静剂自杀,享年57岁。电影《月光诗篇》中,毕肖普抱着死去的洛塔,强忍着悲痛朗诵着:“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弗兰克·毕达特曾断言“毕肖普没有一首诗仅仅是描述性的。可以肯定,她经常自贬,说她的作品'全是描述,没有哲学。’可她这样说对自己不公正。的确,毕肖普习惯在诗中隐去自我,铺陈描述,但在一系列闪亮的意象和氛围的营造中,她暗藏了自己的阐释。批评家威尔伯在解读《小练习》时就发现了这一点,那是毕晓普写给托马斯·万宁的短诗,全诗写道:

想一想不安地漫游过天空的风暴

像一只要找个地方睡进去的狗,

听它咆哮。

想一想它们现在看起来什么样,红树林岛

黑暗中,伸展在那里对闪电

无动于衷,木质粗燥的家族,

在那儿有时一只苍鹭会放开他的头,

摇动他的羽毛,给出犹疑的评论

当周围的水闪光。

想一想林荫大道和小小的棕榈树

全都困陷成行,突然显示为

一撮毫无生气的鱼骨架。

那儿在下雨。林荫大道

和它每个缝里都有野草的裂开的人行道,

舒心地变湿,大海变得焕然一新。

现在风暴再次以一系列

小的,照亮极差的战役场景离去,

每一个都在“地上的另一块。”

想一想什么人睡在一艘划艇的舱底

它系在一株红树根或一座桥的柱上;

想一想他安然无恙,几乎毫无烦扰。

(周琰 译)

这首诗最初发表于《纽约客》,题为《小练习:清晨四点》。它实际上演绎着诗人面对外恐惧时的自控。清晨四点,漫游过天空的风暴,如此惊惶的景象,在诗人的叙述中却成为“一只要找个地方睡进去的狗”,诗人驯服风暴的手段中,“有幽默和对崇高尺度的拒绝”。(批评家威尔伯语)

黑夜中的“造梦”,在毕肖普的诗里屡见不鲜,其中最梦幻的一首,要数写给情人的《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立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包慧怡译)

如果说诗歌是提纯的艺术,毕肖普的实践便是典范。她把词汇从宏大的语境中抽出,视角多是小的、生活化的,但在里面能发现一些人性中永恒的东西。所以科尔姆·托宾很欣赏毕肖普,说“她总在寻觅一个能将语言拉回地面的词语,拉回它们的起点,而起点就在一个被凝神观看的真实世界中。她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有一种无助感,或许这就是她的诗歌留存下来的原因:她不是有力地,而是无助地控制着语言”

诗人洛威尔与毕肖普

毕肖普一生只留下130多首诗。但仅凭这130多首诗,她已经是美国当之无愧的桂冠诗人。她的存在不仅是标杆,也实践了一种理想的写诗生活,但对于社会现实政治的回避,也让毕肖普的诗歌遭到“轻浮”的指责。她这一生经历了二战、古巴导弹危机、巴西政变、黑人维权运动等重要历史事件,但她很少发表关于政治的言论,她的诗句也极少触碰社会前沿的热点。

毕肖普并不热衷于艺术和政治的紧密结合,道德劝喻一类的手段,她也小心隐去。从实践上来说,毕肖普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诗人,美学价值是她对写作的核心追求。

1979年,毕肖普去世,年仅68岁。她被葬于伍斯特的希望公墓(Hope Cemetery),墓志铭上刻了两行诗:“一切乱象都在持续,/可怕,但快活。”在她死后,批评家尊奉她为“狄金森后,美国最伟大的女诗人”。

毕肖普给洛威尔写信时曾谈到死亡,她说,如果我去世,墓志铭一定要由你来写,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参考资料:

1. 伊丽莎白·毕肖普著,包慧怡译:《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3;

2. 包慧怡:《地图编绘者毕肖普》,2018-5;

3. Megan Marshall:''Elizabeth Bishop: A Miracle for Breakfast’ More of a Four-Course Meal', The Harvard Crimson, 2017;

4. 程晓筠:《伊丽莎白·毕晓普:用诗人的眼睛作画》,外滩画报,2012-2;

5. 张文武:《伊丽莎白·毕晓普:不要叫我女诗人,更不要叫我同志诗人》,落叶村,2018-8;

6. 科尔姆·托宾:《托宾谈毕肖普:她有钱,她哮喘,还酗酒,同时她也是同性恋》,澎湃新闻,2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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