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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盛光伟日记(下)

 坏人彭 2019-02-18
艺事与品鉴      盛光伟能金石书画,亦能抚古琴;但他主要以篆刻书法著称于世,自评其篆刻第一,书第二,画则多属文人遣兴之作。他于古琴,能弹奏,精赏会。日记中有关他从事篆刻书画及抚琴的活动记载并不多,但可以大致了解他的临池情况以及对所擅长的艺事的一些见解。这些见解大都精辟,直到现在还可以给我们启迪。
  光绪三十年(1904年),他曾辑《退补斋印谱》三册;还辑有《心香室印存》四册,收入1910―1920年间的作品;另有《壶道人印存》七册,收入历年所镌印,共计一千二百三十二方。从癸酉和乙亥日记看,他刻印不多。他在乙亥年所订书润,没有刻印润格,看来他在这前后已不为人刻印;但也不是绝对不刻。丙子七月二十一日记“刻石印一方(袁如骏印),大费目力”;二十四日记“刻石章一方(筱如),并修牙章一方(袁印如骏)”。其时他刻印较少,应是目力不济之故。大概因袁是军界人士,故不得不勉为其难为刻三印。
  盛光伟的曾祖盛世绮于清嘉庆为四川隆昌县令,后擢直隶顺天府涿州知州,精铁线篆,曾书《隆昌县城碑记》,今其碑尚存。盛光伟致康侯侄函称“承四世家学”,当自其曾祖盛世绮始。其父盛樾精篆刻。可见盛光伟之长于篆刻及篆书,其家学渊源十分深厚。其篆刻多取钟鼎砖瓦奇文古字入印,蕴藉沉厚,不堕怪诞。日记中偶有对当时印人的看法,可以看出他的印学主张。
  丙子四月二十三日记:“韩鹤卿来,以齐白石印谱二本见示。纯祖汉印中凿印一派,’专尚生辣,误尽后学,足见乱世种种文化,不尚正轨,殆运会使然欤!”对齐白石印风基本上持否定态度。五月十一日记“得袁朗如函,云已见齐白石之作品,皆性灵一派也”。性灵一派,实指突出个性,不守成法。这一评价,与盛光伟相近,故录入日记。五月十三日记:“得杨鹏升寄来印谱四本,三十七卷至四十卷,每卷不过二十方,多有边款。每卷定价十二元。盖齐白石一派而力量不及齐。署名曰‘三万石印园’。如此作品顷刻能成数印,无怪多至三万方。此风一开以后,无人不可作印,无人不可刊行印谱,亦犹以白话为作文,以长短语俗语作诗,是盖气运所趋,一切文化以至政教风俗动作云为,无一不趋于新,无一不戾于古,非一二人所能挽救也,可哀之至。”齐白石刻印,不仅广泛取法汉印,还取法三公山碑和天发神谶碑,能自创一格,其艺术成就已为举世公认。盛光伟以齐白石印“专尚生辣,不尚正轨”,耽心这种印风会“误尽后学”。这表现了盛光伟印学思想保守的一面。但另一方面,盛光伟指出学齐者“顷刻能成数印”,实际上认为这种风格容易形成流弊,过于荒率,或至取消篆刻的艺术性。反观现在的流行印风,无一不以生辣荒率为时尚,形成流弊。这种流行印风并非一定是学齐所致,却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盛光伟在数十年前的担忧。
  盛光伟于书法篆隶真行皆精,其篆书取法秦汉碑;隶书宗汉;正书学唐,但于《瘗鹤铭》等六朝书得力甚多;行书学苏,亦取法清代何�j叟、刘石庵,皆能恪守古法而自有新意。这三本日记中,也记载他临写了何种碑帖,如丙子七月十六日记“写琅邪刻石一通于钞本”,十一月二十四日记“写石鼓文二篇”,十二月二十四日记“临绎山碑”,十一月二十九日记“临虢季子白盘一通”,这为我们了解盛光伟书法渊源提供了可靠依据。看得出来,他几乎是每日必书,除了应人之请而作书画外,几乎都在作日课。他若因故不写字,必在日记里有记录。如癸酉九月二十七日记“手冷未写字”,丙子闰三月十一日记因病“未工作”,十二日记“腰痛未工作”。若无朋友来访或家庭事务需要处理,他都要工作,包括应人之请作书画和临池日课。
  日记中常见康侯之名。康侯为盛光伟长兄之次子,曾任24军军需,自号小壶,常向盛光伟请教篆法及治印。盛光伟曾在庚寅(1950年)致康侯数函,谈作篆与治印。此年署花朝日一函大略云:“石泉一章平正而无意味(即是太光之故)。但越�`石极可恨,总刻不出精神也。徽派阳文边与字同样粗细,即为合格。姑为另写墨模一纸,以备研究。至于习篆,能长写小篆(即泰山碑之类),很好。偶尔一临鼎文,日久自有进境。”八月六日一函云:“写篆固贵平匀,既贵平匀,又贵生辣,然此功甚不易到。我近年方有生辣之笔,惜已太晚无进步矣。吾侄所临散盘铭增加奇险之气,火候到时,自能出色。”一函未记时间,略云:“篆字有秘诀二句:小篆要正而奇,钟鼎要奇而正。此次寄来四篇,小篆二篇手已渐稳,结构亦不错,惜笔画太细耳。钟鼎二篇,用笔不错,惟结构太整齐,所以觉得不像鼎文笔意耳。当细心研究秘诀,再看钟鼎拓片,自有进境。”冬至日一函云:“凡写篆文,通篇不必一样大小,总要每一字精神团结,自然分开合拢,均看不败。钟鼎文尤不宜太匀,然又须通篇贯气,故近代少名家耳。”十一月二十三日函云:“……所以难于揣摩间架也,以后仍宜先定界格,然后落笔,方能分别何体篆字,用何体间架,自无淆混之弊矣。”这些见解既切合康侯治印习篆的具体情况,又指出治印习篆的一般规律,是其多年来经验的总结,值得揣摩寻味。庚寅日记七月七日,九月二十六日,八月一日、二十六日,十一月五日,都记载了康侯到其舍问治印及篆法的情况。其时成都解放已近一年,各项运动正在酝酿,而叔侄仍讨论艺事不辍,足见艺术之移人情性。盛光伟子侄辈中,除了康侯外,幺女馀泽(字慕萦)能承其书学,少有书名。她的书法笔意蕴藉而颇见骨力,能得其父之神。据说她有时为盛光伟代笔,其家属还保存了她的作品。
  盛光伟以书名世,但也能画山水,有时也作画以应人之请。如丙子闰三月二十一日记“画山水一幅,未就”。五月初二记“杨伯永来,……又以包弼臣山水屏四幅借我临摹”。五月二十一日记龚圣羽“以本地潮扇一柄乞画”。(龚圣羽在《吴虞日记》中出现过,1930年8月28日当时的成都大学拟“请龚圣羽任昆曲”,大约是戏剧界人士。)六月十三日记“画温光熹折扇并龚圣羽潮扇”。(温光熹是当时一名佛教徒,居士。)十月二十二日记“起横披画稿一幅”。丙子年记求画及作画就是这几条。这年七月十四日还记下对冯灌父画作的看法:“遂仲来取黄秋侠十言篆联,并以广汉人冯灌父所画仿马远山水一幅,尚有古意。北宋画难脱匠气,此君能书能刻,故自不凡。”评价甚高。
  前面谈到,盛光伟与律和琴社的袁朗如有交往,这是由于他也善于操琴之故。律和琴社是西蜀派的重要团体。盛光伟因行动不便,故未参加其活动。从日记看,他可能有较长时间未能操琴,其所蓄明代断纹琴因琴弦久绝,故先后曾借袁朗如琴和九妹的琴温习。盛光伟于丙子十一月二十二日通过邮寄买到琴弦,袁朗如还向他介绍东鹅市巷琴瑟斋卓希钟能上琴。卓希钟亦为律和琴社成员,能制琴,北京一古琴家李瑶所藏之柏木琴,即是请卓希钟用成都明代白塔旁遭雷火焚馀之柏木制成。但后来盛光伟大概是等待不及了,还是在他自己的指导下,让其子剑龙把琴弦安上了。十一月三十日记:“温《普安咒》一操、 《醉鱼》一操、《归去来辞》一操、又温《高山平沙》两操。均记不清,可惜也。”他能奏这些古琴名曲,亦可见其素养。十二月十五日记:“夜听中央广播台弹《洞天春晓》、《官音十八段》、《五大操》之一,手法沉着,音节古穆,惟杂音扰乱,听未曲终即停播矣。”可见他对琴曲的鉴赏水平颇高。
  
  最后的日子
  
  盛光伟日记第五十八册是他最后一本日记,所记从庚寅七月初一起,至辛卯二月二十日止(1950年8月14日至1951年3月27日)。这本日记记录了他最后一段生活,也提供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某些社会画面。
  前面谈到,他的家庭经济来源主要是房、地租和他的书画润笔。成都刚一解放,他的这些收入就基本上断绝了。先是减租退押,己使他的经济大损元气。1950年,西南军政委员会颁布了《西南区减租暂行条例》,开始了减租退押运动,这是土改的前奏。《条例》规定,“租额最高不得超过土地正产物的35%”,“废除押金制度”。庚寅八月十六日记:“今日开大会,宣传减租退押,清匪反霸,政策必须彻底实行,望家家觉悟,人人转告亲友,断无丝毫通融也。”九月十六日记“区公所开大会,专为攻讦歪人”。十月初五记:“饭后有三人来催退押……闻沈子翼兄弟之鼎庐已经卖成,我家祸不远矣。”沈子翼为盛光伟三女婿沈子延之兄,曾任双流县知事。卖房是为退押,盛光伟由此联系到自己,故谓“家祸不远”。十月初六记:“葵赴公所开会,归来甚迟,为退押之事反覆重言耳。”
  以后风声越来越紧。十一月初一记:“闻有人言,前日在少城公园,民众裁判数人,登时枪毙二人。”他于是加紧卖房,贱价出售。十一月初二记:“卖房一事,今日交毛定一百万,但比原价少米十五石,只得应允。”十一月初九记有人来“警告退押宜上紧,限内必须完清”。此日他并闻一地主“龚济侯(龚道耕兄)之夫人受逼不过,服毒自尽”,连呼:“可怕可怕!”但此时他要退的押金还未备齐,不得已致函“钟筠友、徐申甫、谢无量、向先桥诸先生,备陈退押困难情形,请共代陈主管机关,暂缓追呼,以便专心筹措”。钟筠友等社会贤达当时自顾不暇,此函寄出如石沉大海。日记所记他应缴退押百石,经多方筹措,至十一月二十三日凑成大部分,缴了九十四石,当日又缴四石,他叹道:“虽不足百石,可免罚款矣!”
  前面谈到,他在丙子年有田地四十一亩左右,此后他是否又购有田地,并未见丙子以后日记;但他应退押百石,按此比例大致可以估算他在解放时田地的数量。成都体育专科学校有一教员郭思槐之父郭然明,在彭山凤鸣镇有田五百多亩,应退黄谷五百五十石。照此比例,盛光伟当时有田地一百亩左右。按照当时政策,他应划为地主成分。据日记,他的确被划为地主成分;但他似乎没有像其他地主那样受到斗争和高压。这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在限期内基本缴清了退押;二是他有一个孙子敬福参军,他家成了军属,并发给“军人证明书”。十二月初二记:“今日请开明地主看戏,我家亦忝居来宾之席。�|孙代表,不胜荣幸。”
  此时,他完全失去了润笔的来源,原来能买得起他的字画的有钱人,解放后都风光不再,无心玩赏字画,也没有了购买字画的财力。庚寅和辛卯日记都没有来求字画的记录。他虽有时仍作字画,但不过是聊以遣兴而已。同时他还觉得他来日无多,把自己多年的珍藏分送子侄,如庚寅七月二十五日记:“清理书架,欲付祖龙一炬。将《篆文孝经》一本、鹏升《印谱》三本、《钟鼎字源》三本、自临《碣石颂》一本,《老壶篆文稿》一本,送给康侯。”十二月初七记:“今日将文仇合璧手卷赠与幼怀,得其所矣。”文仇合壁手卷是文徵明、仇英作品合装手卷,最为盛光伟所珍爱;现在看来,应是国宝级文物。他觉得他家不能继续保有,遂赠与幼怀。幼怀是其幺女婿,时任昆明川盐银行经理。世事沧桑,这件文仇合璧手卷不知还在世间否?
  他既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收入,生活过得十分窘迫。刚一解放,其子剑龙即因历史反革命罪被捕。他平时主要靠女婿接济,并经常变卖旧物以供开支,如庚寅七月十九日记左姨“买黄豆十斤,可谓天天打牙祭矣,未免暴殄耳”。八月二十三日记“卖锡器约七千元,药渣得四万元”。十月十八日记“旧书售出一百数十斤,每斤一百七十元,共得二万馀元,全家食肉一斤,即作牙祭”。当时肉价是四千二百元一斤,是不能经常吃的。十一月初二记“卖旧书三部,,得一千元,买橘子八枚”。十一月初九记“清点碑帖一捆,虽有魏唐碑亦不足惜,书估仍不接受,拟付祖龙一炬”。最令他痛心的是卖掉蓄藏多年的断纹琴,十月二十六日记:“旧藏断纹琴(小蛇腹断)销去一张,得人民币四万元。此琴乃桐城姚鹤田故物(自云可值八十金),其子不能保守,光绪三十年以三十金质余处,全体破坏,民初二年请徐啸琴重修完善,不意今日壶道人亦不能保守,可叹可叹!”据蜀中古琴家王华德记载,他所藏各琴中有一张“纯阳琴”(底、面均是桐木,称“纯阳琴”),从琴身断纹“大蛇腹”看,当是明代早期之物。此琴有“壶道人”光绪十六年题款。由此知盛光伟所蓄至少有大蛇腹断和小蛇腹断两张琴,看来他家都不能保守,先后售出了。大蛇腹断几经辗转,后被四川省博物馆收藏,也是物得其所了。
  日记记到辛卯二月二十日毕。辛卯(1951年)这年,开始了土改。盛光伟的土地当然是被没收了,这对他是致命的打击。除了身体衰弱外,这大概是他无心再记日记的主要原因。这年秋天,他在抑郁中去世,时年八十。了解盛光伟的人都说,如果他能以达观的态度对待当时的运动,善自颐养,次年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立,他很有可能会被聘为馆员,是能够继续发挥他的书画才能,为新中国服务的。
  盛光伟是位典型的士大夫。他个人的文化素养完全符合士大夫阶级的标准,诗文金石书画以及操琴,都精通。他所依附的士大夫阶级,与我们的新时代是格格不入的。这个阶级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但他所精通的艺事又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华。如何继承发扬这些精华,似乎仍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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