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湖上》杂志写的一篇小文。 “近时有一种奇品,邦俗呼曰具轮珠。所谓小圆式、鹅蛋式之类也。形有大小、制有精粗。泥色有朱、有紫、有梨皮。小而精者,曰独茶铫;粗而小者,曰丁稚。而大概无款识,故不详为何人手作。或云不降崇祯,或云不升乾隆。议论纷纭,未有确乎析众诉者。予窃谓:粉本盖权舆于明代良工,而清人转传临摸(摹),更逞奇巧,必非一人一手之所能制。盖良工不苟作,若王氏之善画,十日一水、五日一石,妙品所以不多也。兹壶予所传闻,殆将四十品,而目击者过半,但有大同小异耳,其岂悉成于良工之一手耶。或有久匿于巾箱中,而清人新制不容疑者,或有经手泽揩摩,而彷彿明人所造者,似难辨而不难辨,故概论之,恐非明人之制。若彼不降崇祯之言,崇奖过当。而不升乾隆之说,虽不当亦不远矣。而其为器拙而密、朴而雅、流直而快于注汤、大小适宜有韵致,是所以盛行于世也。顷者京坂好事家渴望心醉,一睹兹壶,津津流涎,争购竞求,不惜百金二百金,必获而后已。至曰非获具轮珠者,难与言茗事。于是狡贾乘机射利,价比拱璧,甚有售伪物以欺人者。呜呼好事之弊一至于此,玩物丧志,非言诬也。” ——奥玄宝《茗壶图录》
风水轮流转。 从前是“手中无梨式,难与言茗事。” 如今是“手中无铁壶,难与言茗事。” 而在一百多年前,铁壶原乡东瀛的煎茶席上,却是“非获具轮珠,难与言茗事。” 公元1654年,隐元禅师率三十余名知名僧俗从厦门启航东渡。此时,距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辞世逾一个甲子。明代散茶冲泡法随隐元禅师,及明清两朝更迭之际不愿辱节侍清而避乱东瀛的文人志士传入日本,在京都宇治醍醐山麓的黄檗山万福寺落地生根。中式文化情节深种的日本文人终于找到能够与贵族武士群体相较区别的新茶道:融合明式文人趣味与中国南方工夫茶俗的——煎茶道。工夫茶炉、砂铫、宜兴紫砂壶、各式白瓷与青花小杯、锡茶罐与锡茶托、一至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悉数成为煎茶席上不可或缺之风雅玩物。煎茶道开枝散叶,引为风尚。文人墨客竞相仿效明代文人的闲情逸趣:插花、挂画、挥毫洒墨、鉴赏古物、焚香、饮茶。此为日后具轮珠风靡之滥觞。 具轮珠之名,今已不知所从起。最早所见著录均为日本明治古籍,如明治七年刊行的《茗壶图录》。明治八年刊行的《清湾茗醼图志》亦有“空轮珠”之类似记载。由此推测具轮珠的风行应肇始于晚清之际。此时,已在隐元禅师东渡扶桑两百多年之后。 具轮珠制器,直流炮口,或小而精、或粗而小,仿如明代直流紫砂大壶的缩小复刻版。小,大概是因为煎茶道的品饮方式脱胎于福建以及潮汕工夫茶俗,而工夫茶历来尊崇“壶宜小不宜大”的择器理念。直流炮口,则大概除却快于注汤,亦不排除彼时日本文人对明代紫砂制器的心慕情钟,从而择型定制;亦或奸商狡贾假借高古形制,颠倒真伪,混淆玉石。 奥玄宝在《茗壶图录》中将具轮珠归为“别种”。而具轮珠也确为紫砂发展史上的另类。百多年前日本煎茶席上令京坂好事家“渴望心醉,一睹兹壶,津津流涎,争购竞求”的“奇品”,于大陆却几乎未见传器。由此可推测,具轮珠自诞生之初,既是专应日本煎茶道需求而度身定做的外销品种。 有别于晚清传统紫砂制器对均衡造型和精致工艺的追求,具轮珠在造型上多呈现出“不对称、不规整、不均齐”的“粗放”特征,工艺上亦多呈现出刻意明接、不事修坯,有意弱化和省略诸如明针修饰等宜兴传统制壶精加工工艺的“去工艺化”倾向。散发出与同时代紫砂制器迥异的“未完成、不完整、非完美、非永存”的东瀛审美气息。 具轮珠“拙而密、朴而雅”的“拙朴”造型特征与工艺倾向,最初许是日本文人对明代紫砂语言和高古气息的自我解读与复古摹古,亦或不良商家有意为之的托老作伪。但更主要的因由恐怕是:煎茶道在经历了最初对明式趣味亦步亦趋的追随之后,于中兴之祖卖茶翁高游外的引领下,渐次展开了将明式趣味与东瀛审美碰撞融合的本土化进程。 “本质上,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从隐元禅师发端,到卖茶翁中兴,再到明治大正时期的风靡。东瀛文人最终不可避免地将冈仓天心笔下的侘茶美学融入煎茶审美,完成了中式趣味与日式审美的嫁接合一。具轮珠应时而生:于材料、工艺而言,具轮珠乃地道的唐物,于趣味与气息,具轮珠则是东瀛wabi-sabi美学“不均齐、简素、枯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的审美投射。 从江户时代到昭和初期,两百多年间,文人墨客如上田秋成、木村蒹葭堂、田能村竹田、赖山阳、山本梅逸、富冈铁哉等,及历代黄檗高僧都曾是煎茶道的一时拥趸。文人审美主导着各个时期煎茶道的审美倾向。花月庵流、小川流等诸多煎茶道流派的流变都与时代文化精英的参与、推动密不可分。一代名工青木木米、三浦竹泉等不仅与同时代文人交从甚密,其本身也是深具文化积淀与笔墨功底的手艺文人。文心制器,各个时期的煎茶名品,都呈现出自然、清雅的文人审美特征。 晚清至民国,按照“来样定做”抟制具轮珠的宜兴陶工,未必了解一海之隔东瀛文人对具轮珠的渴望心醉。亦未必能够读懂泥凳上这一丸阳羡土所散发出的另类审美气息。时至今日,中日两国研究者公认能够理解、融合东瀛审美趣味,以宜兴制壶工艺创作煎茶道具,并形成鲜明个人风格的中国人只有一人——晚清文人金士恒。 金士恒,史载甚微,尝自署“彭城墨军”、“彭城后裔”,信为江苏彭城人(今徐州)。十三岁拜沪上名士瞿子冶为师,入读于瞿氏毓秀堂。自号壶公的瞿子冶曾雇请宜兴陶工多人至上海为其抟制紫砂茗壶。此或为并非手艺人的金士恒了然紫砂成型工艺之初因。 明治十一年,具轮珠风魔之际,金士恒应鲤江方寿、高司父子之邀东渡日本常滑,成为向海外传播宜兴制壶工艺第一人。旅日期间,金士恒曾自抟、自刻,以常滑胎土创作出深具东瀛审美趣味的文人具轮珠佳作。受教于金士恒的常滑陶工杉江寿门等,亦曾制作了包括具轮珠在内的宜兴工法煎茶佳器。隔岸花开,今时所见之金士恒传器,十之八九抟制于此一时期,绝少见于光绪四年(明治十一年)之后所制者。光绪四年成为金士恒一生最浓墨重彩的一年。有日本研究者指出:在大多数宜兴陶人眼中,金士恒的技法是“稚拙”的,然而,正是这种“稚拙”,折射出金士恒对日本审美与煎茶趣味的吸纳与解读。 壶者,玩具也。文人壶者,文人玩具也。相较以刻绘、装饰凸显文人特质的显性文人壶,具轮珠的文人特质是内在与隐显的。百多年后,在剥离了原本的时代、地理与人文语境后,具轮珠的文人属性愈加难于辨读。今时今日,饮茶玩物在海内蔚然成风,大宗日本古董茶道具竞相回流。价比拱璧、动辄百金二百金的已物换星移为铁壶、银壶、金壶、铁打出、铁包银。东京、京都、奈良、名古屋……中国豪客踏破门槛的古董店和拍卖会上,“粗相”的具轮珠,已沦为宜兴古壶中最低价品种。然则,旧主不珍,土豪不爱,未必令明珠蒙尘。“不与俗人同”,此抑或为具轮珠之文心本性与吾辈爱其者之幸亦未可知。 风水轮流转。有些美,在沉睡;有些美,在苏醒。而旧时的珍惜奇品,今时的个性玩物——具轮珠之美,在“半梦半醒”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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