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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报 楷书极则 翰墨之冠

 鲵影萍踪 2019-03-02
唐代是我国古代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巅峰时期,书法艺术也步入了它的黄金时代。唐代的书法艺术是直接承袭了汉魏六朝的书法传统,是对六朝书法有意识的继续。唐代的楷书直接承传了六朝碑版的意蕴,同时又把南朝楷书的修美遒润与北朝魏碑的方整雄健熔于一炉,形成了这一时期的新风格。“初唐四家”首开大唐三百余年浑然多采的书风,而欧阳询及其书法又独步“四家”之首,他的楷书被誉为“楷书极则”“翰墨之冠”。其险劲瘦硬、方整匀称、欹正相生、刚柔结合的典范形态蕴含着阳光之美、庄严之美、中和之美。其美学境界之高令后人叹为观止。

  一、北碑风骨之阳刚美

  公元572年,16岁的欧阳询随养父江总由江南迁往隋朝长安,他在隋代度过了青年和中年时期,前后三十余载。隋代的书法取南朝书法清和秀丽与北朝书法的雄强刚劲,形成了朴茂典雅的时代风格。欧阳询青年与中年时期的书法主要是沿袭北碑书风。北碑书风对欧阳询产生了较为深刻的影响,其险峻瘦硬、骨力洞达的典范形态,形成了他楷书的阳刚之美。
  阳刚之美是欧阳询楷书的美学标志之一,突出表现为险劲瘦硬。项穆云:“欧阳询)亦拟右军,易方为长,险劲瘦硬,崛起削成。”米芾说:“渤海(欧阳询)光怪,字亦险绝。”盛熙明曰:“(欧阳询)险劲瘦硬,自成一家。”“险劲”“瘦硬”属中国审美范畴中阳刚之美一类。“险劲”之作,最初应出现在汉简中,汉晋钟繇、王羲之虽然肇其端,而完成者却在欧阳询。欧阳询楷书“不避危险”,表现出一种积极入世、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他并不想只表达一种飘逸清灵的闲趣,而是更多追求一种猛厉险峻之势,张扬一种力与势的阳刚之美。
  从欧楷的特点来看,“戈戟森严”的笔势,“险峻庄重”的结构及浓重的北碑笔意等,显然是由于他在书风形成的过程中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隋朝,较多地接受了魏碑粗犷豪放、隶意浓重等特点的缘故。欧阳询曾学习过索靖的作品,唐人张怀瓘《书断》中曾这样评价过索靖的书法艺术:“靖善章草及草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迨。”索靖的这种“峻险”“坚劲”的书风,也在欧阳询楷书中反映出来。阮元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欧阳询书法方正挺拔,实是北派,试观今魏齐碑中,格法劲正者,即其所从出。”魏碑《张黑女墓志》《张猛龙碑》《始平公造像》笔画皆以方折笔完成,其基本运笔线路最突出的特点是骨力峻拔,有如截铁。欧阳询楷书书写形态,笔意与上述魏碑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的钩画如“利剑长戈,强弓硬矢”,甚至如“百钧之弩初张”,如“观”“光”“记”“亨”等,钩的险劲使全字有“介胄不可犯之色”,令人“如观武库,但睹矛戟。”其撇画如“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如“饮”“东”“府”“乃”等,令人拍案叫绝。再如“玉”的下端的一横故意写短,为最后一点留有空间,改变一般“玉”的写法,线条短促平整,给人以险绝之感。其横画多向右上取势,竖画常见极小细微的粗细变化,在两竖并列中作相背弧形,横画斜向伸展,与竖画的极力纵伸和戈钩的恣意挑纵都一一体现出欧楷“险劲”的取势特征。其在书论《八诀》中强调书法用笔应“(点)如高峰之坠石,卧钩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横折钩)如万钧之弩发”等,这些审美观点无不反映出欧阳询对“险劲”美的追求。
  “书贵有骨”“骨力洞达”是体现欧阳询楷书阳刚之美的又一重要的形体特征。唐代书法重“骨力”。“骨力”是整个汉魏六朝到初唐时期的美学追求。唐太宗李世民说“惟求其骨力,而形势生耳。”北碑的雄强、劲健、峭厉,加之唐代对“骨力”的推崇,使欧阳询的楷书显得骨力洞达。
  卫夫人《笔阵图》云:“善笔者多骨”。宋赵坚在《论书法》中说:“骨格者,书法之祖也。”而书法的“骨力”与用笔的关系极为密切。人们通常所说的“笔力”刚健,是讲写出来的字“骨力”刚健。这种“骨力”是通过“笔力”体现出来的。这里的“笔力”是指中锋运笔,用笔讲用中锋,是书法上的“宪法”,是用笔的根本大法。用笔须用“力”,即用“中锋”。中锋运笔是由篆书的圆笔发展而来的,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十七《书画》中记载:“五代书家徐铉善小篆,映日观之,画之中心有缕浓墨,正当其中,乃至屈折处亦正当中,无所偏侧处。”这是对中锋用笔特征的一种描述。中锋也称正峰,与侧峰相对,要求在运笔时笔锋在笔画中线上运行。白焦说:“所谓笔力,不是机械的笔加力。拿举重来作比方,又并不顶恰当,毕竟大力士不等于大书法家,用力之法不同。”书法上的用力,主要指笔锋的使用,是表现在笔迹上的。“用“笔力”(中锋)书写,这样写出来的字才会有“骨力”。
  欧阳询的书法,其点画“锋骨凛然”,骨力洞达。笔画的“骨”感正源自于中锋运笔所予以人的力量。其点画书写主要是“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冯班说:“欧公一片神骨。”。《竹云题跋》云:“率更风骨内柔,……自右军来,未有骨秀神清如率更者。”

  二、大唐气象之庄严美

  中国楷书史上曾经创造了魏碑、唐楷两个辉煌的历史时期,唐楷是中国书法发展史的鼎盛期,“欧体”“颜体”“柳体”等楷书成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作为初唐楷书杰出代表的欧阳询,其楷书法度森严,方整匀称,使楷书造诣达到后代难以逾越的高峰。
  唐代书法最伟大的贡献之一,即是对书法之“法”标准的树立。唐代书法的审美追求是一种森森的法度。“法”,通俗地讲,就是指法度,指创作过程中的形式和要求是一种规矩。唐代“尚法”的美学观要求书法创作要纳气韵于法度,融形质于神采,从而达到书法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欧阳询以森严的法度成就了他的“楷书极则”,在欧阳询身上,普遍存在唐人书法中那种平正安详的精神,在他的书法艺术境界中有一种对典雅、庄严的气派的嗜好,一切变化都在按照法度原则而表现得充分、坚实、完整、和悦,每笔都有着毫厘不可移动的法度,趋于尽善尽美。欧阳中石评曰:“他的楷书,上承魏晋,直融北碑,他笔姿涵蕴丰富,意态多方,特别纵收有度,动辄合宜……翰光辉映,神采奕奕,极可见匠心运筹之精萃。诚然是晶莹清澈,隽雅神品。”欧阳中石所说“纵收有度,动辄合宜”讲的其实就是一种法度、规则。杨士奇评曰:“询书骨气劲峭,法度严谨,谓虞得晋之飘逸,欧得晋之规矩。”对欧阳询楷书的法度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从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中我们随处都可以见到森森的法度,这是一件法则高度体现的典范之作。法度的高度掌握使欧阳询以理性恭敬的态度,将一笔一画都在精密的算计之中。《九成宫醴泉铭》“乃奉诏所书,尤是绝用意书。”这幅作品是写给皇帝看的,书写者不能有半点分心,甚至有点诚惶诚恐。朱以辙说他“甚至就要‘克已’,去掉那些笔墨游戏的念头,制约自己曾经放旷的心思,规规矩矩地书写。”书写者在书写时“不是率意操觚,更不是逸笔草草,它是一种工稳不苟,希冀作为典范流芳百世的艺术期望。”同样,在他的其他楷书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任何浮草了事的地方,不会对某一地方特殊注意而对别一部分不甚关照。始终以严谨的态度对待每一幅作品,去书写每一个汉字。他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对例如怪诞、褊狭、猥乱的不符合典雅精神的厌恶。创作中对诸如点画的主次关系、穿插挪让等都作缜密的思考,保持不差半点分寸的法度,使创作成为一种严肃的、郑重其事的过程。他的《传授诀》如是说:“每秉笔必在圆正,力气纵横轻重,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则形枯;复不可肥,肥则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妙处。”这种极其严谨缜密的创作心态,及其理性的用笔方式,是欧阳询楷书法度森严的根性所在。
  欧阳询楷书结体以方正匀称、严谨工整见长,深得北碑方正峻峭之势。方正匀称乃楷书的标准正格。冯班《钝吟书要》谓:“欧阳询四面停匀,八方平正,此是其书法妙处,古人所言也。”庄严典雅之气来自字里行间的工整、匀称、平正。方整匀称是楷书妙造的千古秘法,欧楷得之。他在《书诀》中强调结字要“四面停匀,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把方整匀称作为其书法的审美取向。他的这种审美取向正是北朝所努力追求的。
  方整匀称并非机械的等分和死板的安排,而是一种粗细轻重、欹侧平正相互调和的、动态的“匀静”,是一个充满着辩证思维的,极富力感、动感和个性情趣的审美意义上的“匀静”。“四面停匀,八面俱备”强调八面开张的笔势、四面匀称分布的点画,二者是同等重要的,不能因“停匀”而废势,那样就会流于呆板;同样,也不能一味求笔势之飞扬而失去法度的约束,那样就会堕入狂怪。而“停匀”中的“停”字,着重暗示了由“动而静”这样一个运动过程,是一种动态的“匀”,动态的静。如《九成宫醴泉铭》中的“臺”字,横画与竖画较多,欧阳询注意在长短疏密之间安排停匀,分布匀称,工整而稳健;“圖”字,四面饱满,工整匀称,既有动态之匀,更具动态之静,端庄平整;“玄”字,直点向下,横画往右上提,第四笔收笔与点呼应,最后一点将字的重心往右下带,使字的整体趋于稳定,给人以安详平稳之感。综观《九成宫醴泉铭》,法度森严,高华庄重,工整匀称。用笔方整紧凑,平稳而险绝,布局精巧整肃,局部险劲而整体端正,充分体现出庄严肃穆的大唐气象。

  三、儒家之道的中和美

  儒家以符合中庸之道为最高的人生境界。儒家不仅以“中庸”为一种最高的道德,而且作为处理事物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不偏向任何极端,追求对立两端的统一与中和。“中和”是儒家中庸之道的外在体现和审美原则。儒家思想是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意识,它必然渗入到人们各种社会活动和评价机制中,书法当然也不例外。中国书法艺术是深受儒家中庸之道的影响的,在书法艺术审美活动中更多地强调“中和”之美。
  “中和”之美在书法艺术活动中的表现,就是要求点画的书写过程中各种形式的对立因素都要相辅相成,如斜与正、刚与柔、质与妍、大与小、浓与淡、疏与密等,使作品成为和谐的整体。书法艺术中的“中和”之美,要求笔法、结体、章法、用墨从整体出发,得其中道。用笔上要求欹与正、方与圆,曲与直,藏与露、提与按、疾与涩对立统一;结构上要求主与次、向与背、大与小、长与短等不偏不倚;章法上要求疏与密、收与放、黑与白、虚与实“违而不犯”;墨法上要求浓与淡、枯与润变化多样。不仅如此,从宏观上讲,还应求其“中和”之书体,中和”之形质,中和”之境界。“ “
  欧阳询深谙儒家“中庸”之道,在他的书法创作过程中和书法理论研究上始终把“中和”作为至高无上的审美追求。其楷书的“中和”之美突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欹正相生。欧阳询说:“字法所谓偏者正之,正者偏之,又其妙也。”欧阳询从人的审美心理出发,充分考虑到了欹正关系的处理。这是因为平正工稳的字能给人以整齐、庄严、精致的美感。但是,整齐一律的美感过后,观者就往往陷入审美疲劳,平正工稳的美感仅能给人以短暂的视觉享受。因此,欧阳询在书法创作中善于通过字势的欹正变化,造成字的内部的参差错落,增添作品的生动感与灵气。
  “平正”是楷书的第一要素。欧阳询的楷书欹正相生,以平正为主。唐代孙过庭认为书学之境界:“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平正”是孙过庭反复强调的书学观念,这种“平正”观正是欧阳询的重要审美取向。
  二是刚柔结合。欧阳询的楷书既有阳刚之美,又具阴柔之美。其阳刚之美是通过笔画的险劲、瘦硬来体现的,而其阴柔之美则是通过笔画的圆润、含蓄来体现的。欧阳询在对刚与柔之间的关系的处理上是以刚为主,辅之以柔,有刚有柔,刚柔结合;刚中含柔,刚柔互济。如《九成宫醴泉铭》中的“九”“也”“悦”的钩,借用隶书“雁尾”的书写方法,舒张饱满,古朴萧散、高简浑穆,柔而媚。“成”“武”“德”的钩则刻厉猛利,刚而劲。这两种不同的钩是一刚一柔,有刚有柔,刚柔结合;而《九成宫醴泉铭》中的“信”、《虞恭公碑》中的“不”、《皇甫诞碑》中的“千”,竖画不仅仅是单纯的直竖,起笔内擫,略带弧弯,刚中含柔,寓柔于刚,刚柔相济。
  欧阳询的楷书用笔并非一味的刚劲峭拔,而是将二王的遒劲柔媚与北碑的刚劲峭拔相互融通,通过用笔的圆润与含蓄来体现“柔媚”之美。他的一些笔画十分讲究含蓄内敛。如其竖钩的笔画,并非直挑而出,而是似钩非钩,十分含蓄自然,耐人寻味。同时,亦非常注意用笔的方圆互参,外用方笔,内藏圆势,点画形质以方为主,间用圆笔。如,“乎”的起笔是一个短撇,其上沿线向内弯曲,下沿线向外弯曲,形成了一种圆势,其竖钩的起笔与收笔处亦均见明显的圆势。点画、字形间架的外观虽然呈现方形的态势,但笔锋的调整起承圆融流畅,“以圆浑之笔为性情,以方整之笔为形貌。”
  欧阳询将北碑的“阳刚”美与南帖的“柔媚”美熔于一炉,形成了其楷书刚柔并济、妍质兼容的美学风格,这种美学风格是对前代书风的超越,呈现出阴阳调和之美。
  三是大小随形。欧阳询“大小随形”的美学观点是对王羲之结字思想的继承和发扬。王羲之曾提出“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宽之使大。”“大小随形”的思想是欧阳询基于自己长期书法实践的总结。关于字的大、小经营,他主张“大小成形”“小成大”“左小右大”“小大”“大小”,并引用《书法》言:“大字促令小,小字放令大。”“大”和“小”虽然是矛盾的结构,但欧阳询却强调对立面的和谐与渗透,而不是排斥与冲突。字形的大与小往往因笔画的多少、繁简来决定。欧阳询依据“大小随形”的结字思想,写出了大小不同的体势,保持了整幅作品的和谐统一。大小相称,疏密得体。例如“日”“王”结体小,便写得肥一些,疏一些;“靈”“遰”结体大,便写得瘦一些,密一些,在大小对比中保持统篇和谐。使单字的结构、作品的整体显得参差错落,相互照应,彼此关联,反映出协调和谐的审美风格。
  儒家学说的中庸之道一直影响着中国书法的审美情趣。“中和”之美孕育出书法平和自然、刚柔相济、阴阳调和的美学特征。欧阳询运用“中和为美”的审美理想对字体进行造型构思,以“中和之美”规范书法的结体,用严格的艺术形式展示艺术情趣,为后人创造了具有“中和之美”的楷书典范形态。作者:吴运友,退休教授,上海书协会员,松江书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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