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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记 | 做一本古朴的《诗经》

 星河岁月 2019-03-09

本文原刊载于《古籍新书报》第352期,有删减,作者为该书责编。

提起金启华先生,现在大家可能比较陌生。

△金先生留影于南京师范大学校园内

金先生1947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文学研究院,是中大第一位文学硕士。他一生治学以杜甫研究为主要方向,卓有建树,所著《杜甫诗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出版)论证谨严,重视“以杜释杜”,堪称做到了清代吴兴祚所说的“不强杜以从我,而举杜以还杜”。

金先生一生热心于文学创作,大学时代便开始以白话翻译《诗经》,上世纪80年代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诗经全译》一书,在海内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2018年适逢金先生诞辰百年,凤凰出版社推出了新版的《诗经全译》。那么,在市场热点不断变化的今天,金先生的《诗经》白话翻译是否还能满足当下的市场需求?出版社在图书的编辑过程中,又做了怎样的思考和处理?这是本文希望说明的两个基本问题。

《诗经》翻译与金译的主要特色

《诗经》中的用语历时久远,古奥艰深,清楚地明晰其义已为不易;诗歌的语言又自成风格,一旦翻译出来,不免失其神韵。故《诗经》的翻译工作一向被认为很难,甚至有人会怀疑其有无必要。然而《诗经》的语言与现代汉语差别很大,仅仅阅读原文,我们不仅可能无法体会原诗的美妙动人,甚至可能连意思也难以理解。因此,如果在阅读《诗经》原文的同时,能有比较好的翻译作参考,会给我们带来不少帮助。

△《诗经全译》(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

《诗经》白话翻译的出版在上世纪80年代盛行一时,出现了不少版本,如余冠英的《诗经选》、袁愈荌的《诗经全译》、蓝菊荪的《诗经国风今译》、陈子展的《国风选译》、金启华的《诗经全译》、程俊英的《诗经译注》、杨任之的《诗经今译今注》、邓荃的《诗经国风译注》等等。各家自有特色,而其中的一些今天实际上已经很难见到。在目前的市场上,比较常见的《诗经》译本有:袁愈荌《诗经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程燕青《诗经》(中国家庭基本线装书)(山西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姚小鸥《诗经译注》(当代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余冠英《诗经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向熹《诗经译注》(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王秀梅《诗经》(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中华书局2015年版)、陈小辉《诗经译注》(国学经典学生读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黎波《诗经》(中华经典藏书)(吉林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贾太宏《诗经》(足本原著无障碍阅读)(西苑出版社2016年版)、杨合鸣《诗经》(中华经典全本译注评)(崇文书局2017年版)、裴溥言《先民的歌唱: 诗经》(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等等。可谓译者众多,令人眼花缭乱。

以下兹举其中有代表性者略作探讨。

余冠英在《诗经选·前言》的附记中自述其译诗理念,主要包括:翻译要逐句紧扣原诗的意思,但不是逐字硬译;译文要读得上口,听得顺耳;词汇和句法要有口语的根据。可见,余先生将译诗的可读性置于首要位置,其翻译朗朗上口,有浓厚的民歌色彩。以《郑风·将仲子》中的第一段为例,可见一斑:

将仲子兮

求求你啊小二哥呀,

无逾我里

别爬我家大门口呀

无折我树杞。

别弄折了杞树头呀。

岂敢爱之,

树倒不算什么,

畏我父母

爹妈见了可要吼呀。

仲可怀也,

小二哥,你的心思我也有呀,

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只怕爹妈骂得丑

——《郑风·将仲子》

此段译文,生动活泼,传情真切,平心而论,的确远非他家可及,当可作为余先生译《诗》理念的代表性实践。不过,仔细味之,翻译固然精彩,其中却也夹杂了不少并非原文意思的意译,毋宁说是余先生在原文基础之上的再创作。

袁愈荌的翻译则以七言诗的形式为特色,这一做法后来也为王秀梅所采用。王秀梅认为,在七个字的框架下斟酌字句,既有约束又有空间,可以将诗意解释得清楚,读起来也像诗的样子。举开篇《周南·关雎》为例,二人的翻译分别为:

关关雎鸠

水鸟应和关关唱,(袁译) 

关关对鸣的雎鸠,(王译)

在河之洲

歌唱在那沙洲上。(袁译)

栖歇在河中沙洲。(王译)

窈窕淑女, 

美丽善良的姑娘,(袁译)

美丽贤淑的姑娘,(王译)

君子好逑

正是我的好对象。(袁译)

真是君子好配偶。(王译)

——《周南·关雎》

△图片来源自网络

应该说,用七字句进行翻译,在形式上更为整齐划一。虽然有学者(如胡适)指出,先秦口语和书面语是一致的,但《诗经》中的诗句大多为四字一句,至少在形式上是做了调整的,和当时人日常说话的形态不完全一致。这么看来,将翻译限定为七字句,实际上与原诗的结构特征更相契合,是以形式限定口语表达的一种创作。不过,由于在字数上有强制性的要求,难免失去口语的生动活泼,有时甚至略显刻意。此外,七字句虽然在形式上更“像诗的样子”,不过也需要注意内部的结构组成,如上引“在河之洲”一句,王秀梅的翻译显然与一般诗句的节奏感有所出入。

周振甫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翻译的理念或原则,其翻译的特色并不突出。总的看来,周先生的翻译以紧扣原诗为主,并希望将原诗中的每个字都对应地译出来。不过,可能由于《诗经》并非周先生研究专攻的对象,故在一些字词的翻译上存在着望文生义的缺憾,如:

就其深矣

就它的水深啊,

方之舟之

用并船或船来渡它。

——《邶风·谷风》

死生契阔

死活和契合远隔,

与子成说

同您成功相说

——《邶风·击鼓》

捕鱼图团扇页

将“就”译为“就”,“成”译为“成功”,均似欠妥。而逐字翻译固然可以使人更好地理解原诗中的字词,却又不可避免地造成生硬晦涩之感,对“死生契阔”的翻译正是如此。

程俊英认为《诗经》的翻译“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自言翻译的原则是“尽可能逐句紧扣原诗,但不是逐字硬译”,同时,力求“使注释和译文可以相得益彰地配合起来”。(《诗经译注·前言》)所谓注释与译文相得益彰,可能比较难理解,翻译不是本来就应当遵从注释的内容么?我想,虽然从读者的角度看这似乎是理所当然,但这实际上可能正道出了译者在翻译中所遇到的一个普遍难题,即如何将注释的内容更好地融入翻译之中。因为在有的情况下,如果按照注释的词语来进行翻译,可能会在句式长短、句末押韵等方面产生一系列问题,这时便需要对上下文乃至全篇的内容进行统合,以确保译文既准确又优美。无论如何,程先生的翻译确实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如《周南·卷耳》:

采采卷耳,

采呀采呀卷耳菜,

不盈顷筐。

不满小小一浅筐。

嗟我怀人

心中想念我丈夫,

彼周行

浅筐丢在大道旁。

——《周南·卷耳》

翻译充满民歌风味,生动悠长。程先生在翻译中直接将所怀之人译为丈夫,这与他在书中对于整首诗的题解相一致,可见其翻译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并不是仅仅依据原文来进行的。

向熹《诗经译注》在形式上比较特别,与一般《诗经》译本一句一行的排版方式不同,该书多采取两句一行的格式安排原文和译文。向先生认为,单是一句诗句,无法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此外,向先生还认为,《诗经》虽然多是民歌,但语言经过乐官统一加工,已成“雅言”,与当时人说话的口语有所区别;因而在翻译的时候,向先生也尽量避免使用过于口语化的词语。这一点与余冠英的翻译主张截然不同。如《关雎》的第一段,余先生翻译成:“鱼鹰儿关关和唱,在河心小小洲上。好姑娘苗苗条条,哥儿想和她成双。”而向先生的翻译,“洲”译作“沙洲”,更加文雅;也不用儿化音,“君子”一词在译文中被保留,决不是翻成“哥儿”这样过于口语化的词。

综上可以看出,各家翻译的理念各自不同,成果各有千秋。概括而言,《诗经》的翻译主要涉及以下三个方面问题:

1.翻译在多大程度上忠于原文?

2.翻译多用口语还是书面语?

3.翻译的句式长短是否统一?

这些方面涉及对于《诗经》语言性质的理解,或许通过将来进一步的研究,我们可以明确采用什么标准来翻译,能更符合《诗经》本来的味道。不过,从艺术的角度而言,不同的翻译标准会带给人不同的审美感受,真正好的翻译,即便标准有所差别,在艺术性上也可能难分轩轾。

△青年时期的金启华先生

金启华在《诗经全译》的前言中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翻译原则:“这个译本是以直译为主的。”“译文是想忠实于原诗。”金先生的翻译基本上保留了原诗的句式,同时尽量对句中的每个字词都进行对译。当然,这样做虽然对原诗比较忠实,但缺点是有时难免胶滞不通。金先生为此从多个方面进行弥补:一是多使用口语,使译文更加生动活泼;二是在句式的长短上不设限制,以读起来通畅为第一要务;三是遇到难以直译的情形,间或加以意译。这些考虑正是对前述《诗经》翻译三个方面问题的回答,构成了金译的主要特色。在具体的实践中,金先生的翻译常有根据原文便宜行事、展衍成文的情形,如:

烨烨震电

雷轰轰、电闪闪,

不宁不令

不安宁、不妥善。

百川沸腾, 

百川滚滚沸腾,

山冢卒崩

山顶突然爆崩。

——《小雅·十月之交》

有豕白

大肥猪,白蹄子,

涉波矣

好多猪跑到淤水里。

月离于毕

月亮靠近了毕星,

俾滂沱矣

大雨哗哗下不停。

武人东征

战士们东征,

不皇他矣。 

别的事没空再操心。

——《小雅 · 渐渐之石》

△《诗经全译》内页

这些地方的翻译没有追求句式结构与句尾用韵的统一,而是有所变换。如此,翻译虽然失去了格式上的规整,但《十月之交》的翻译带有乐府诗的风味,别具一格,《渐渐之石》的翻译则直如口语,读起来生动可爱。

通过上述各种标准的设定,可以确定译文的基本风格。而一旦翻译出来,其文学性究竟如何,还要看翻译者的文字功力。而金先生不仅是一名学者,也是一位诗人,这使他的翻译粲然可观,可谓“诗人译诗”、“以诗译诗”。如《周南·关雎》:

求之不得

追求她呀追不上,

寤寐思服

睡梦里都把她想。

悠哉悠哉

长长的夜夜长长,

辗转反侧

翻来覆去不能忘。

——《周南·关雎》


 △《诗经全译》内页

“悠哉悠哉”句的译文,回环往复,富于音乐美,超越了诸多译本。又如《秦风·车邻》:

阪有漆

高坡上,长漆树,

隰有栗

洼地里,栗可数。

既见君子

我看见了那人儿,

并坐鼓瑟。 

并排坐着弹琴瑟。

今者不乐

现在呀,不行乐,

逝者其耋

转眼间,七老八十发如雪。

——《秦风·车邻》

△《诗经全译》内页

此段译文在形式上也是自由展开,平白如话。其中对于“逝者其耋”,并没有直译,而是用“七老八十发如雪”意译出来,意味悠长。再如《鄘风·鹑之奔奔》:

鹑之奔奔

鹌鹑对对舞,

鹊之强强

喜鹊双双住。

人之无良

人儿坏心肠,

我以为兄

我把他当兄长。

——《鄘风·鹑之奔奔

 

△《诗经全译》内页

“对对舞”、“双双住”之语,真可见译者本身是一个有相当水准的诗人。

因此,金启华的《诗经》翻译既平白如话、浅显易读,又字字斟酌、富含诗意,可谓自成一家。借用卢梭《忏悔录》中的名言,正是“虽然我不比别人好,但至少和他们不一样”。

此外,金先生的翻译还镌刻了鲜明的时代特征。金启华翻译《诗经》,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时值抗日战争相持胶着的阶段,金启华和大学同学周仁济一起,开始把《诗经》中一些有关战争的篇章翻译为白话诗,以此表达学生的同仇敌忾之心。他们的老师汪辟疆对翻译进行了审定,并作序说:“这几篇古代战歌,是充满了民族自卫和奋斗到底的精神,也就是我民族坚强抵抗暴力,获得一种光荣战绩的绝好史料。”这些翻译连载于宗白华先生主编的《时事新报·学灯》上,宗先生称赞道:“能保存一种异样的古艳的风趣,令人仿佛如读荷马史诗里面的片段。”后来,在顾颉刚先生的鼓励下,金启华开始翻译《诗经》全书。1963 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国风今译》。1966 年,香港建文书局将其翻印,面向海外发行。1984 年,《诗经全译》由江苏古籍出版社、香港中华书局出版,畅销一时。可以说,《诗经全译》是金先生积四十年之功而撰成的诚意之作。今天看来,翻译《诗经》的著作固然不少,而此书的出版作为一场跨越了近半个世纪的译诗之旅,自然应在《诗经》翻译史与接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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