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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路》(6、7)

 三驾马车1966 2019-03-09

【2016年7月11日】

早上,五点钟,我听得母亲在里间响动,赶紧从客厅的沙发上爬起来进去看。原来母亲自己挪动着下床,也没有用我买的座便器,而是直接蹲在地上用她先前常用的塑料盆大便。无奈,我只好赶忙双手搀扶着母亲的两腋,想减少她两腿的受力。蹲在地上大便,让母亲累得大喘。我扶母亲躺在床上,给母亲擦屁股,又倒掉大便。

母亲感到非常难受,代芳从东厢房里过来了,泼了一小碗奶粉让母亲喝。这是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唯一的办法:一听母亲说她觉得难受,就给她弄些吃的喝的。只要母亲还有力气,她就或自己端着喝,或自己就着吸管吸。母亲用吸管吸完了奶粉,随即躺在床上,喘气不止。我把吸氧管插在母亲的鼻孔里,让母亲赶快接着吸氧。

我坐在母亲的床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母亲。喘了一会气后,母亲边喘边呻吟着对我说:“幸亏你们……都放假回来了……招呼我,要不可活不成……”母亲又喘了几口气,接着说:“哎哟哟……我难受死了!……哎哟哟……可咋办呢……干脆给我买些药,……不活了……难受死了!……可比前一段差多了……”

“没事,慢慢养……”我轻声说着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母亲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再说话。母亲闭着眼,吸着氧,似乎又陷入了昏睡状态。

我们私下里是庆幸的,两年多的时间了,癌症在母亲身上并没有什么转移的明显迹象,她身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身体的其它部位也没有发现什么病变。我们私下里也曾想过在最后时刻把母亲所得的病告诉她,但后来还是决定一直瞒着母亲为好:近来,母亲自己已经几次提出不再活下去的想法了,我们怎能在此时让母亲彻底地绝望呢!三妗的教训犹在目前:患癌症的三妗在最后时刻也是瘦得皮包骨头,当一位亲戚在她身边说漏了嘴时,三妗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后,当即绝食,彻底放弃了活下去的努力,两天后就去世了。

其实,我想母亲心里自然猜到自己得的是恶病,她已经不愿再问了。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我们无法体会她的难受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母亲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但能看得出来,根源还在于肺部,母亲的肺部在逐渐地失去所有的机能了。吸不到足够的氧,或者说虽有氧气,但肺部已经没有摄取的能力了。母亲所说的难受,应该是一种是要窒息的憋闷感以及由此引起的全身的烦躁吧。

唉,可怜的老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无法减轻您的“难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默默地等着。

想起了小时候,我也有过几次难受的经历。

有一次,大约三四岁吧,冬天,我不知道受了怎样的惊吓,时不时地在梦中惊醒,恐惧地大哭,浑身发抖,一连几天不见好。我那时想必是“难受”得要死了,母亲说:“看来是受到了惊吓,魂被吓掉了,得叫魂。”我的魂没了!这可怎么办呢!怎么能把魂叫回来呢?母亲说到了晚上快睡时,她来给我叫。

到了晚上,在我们老院东窑洞的大土炕上,在昏黄的小油灯下,我看见母亲把捅炉子的铁棍伸进炉眼里,半截烧得通红。然后,母亲坐在炕沿边,把我抱在怀里,她用左手握着铁棍的柄,往右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右手迅速地在那略显暗红的铁棍上一捋,只听“嗤”的一声响,随即冒出一缕轻烟。我惊奇地看着母亲所做的这一切,母亲的右手却已经放在了我的头顶。母亲的右手温柔而有力地顺着我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抚摸到我的后脑勺,一边念念有词道:“猫惊,狗惊,娃娃不惊。”重复了两三遍后,母亲又往右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掠了一下那不再红亮却依然灼热的铁棍,又是一声“嗤”的声响后,母亲的右手又在我的头顶抚摸着,又一次边念边唱道:“猫惊,狗惊,娃娃不惊。”

母亲从哪里学得这样的治病办法?母亲的手捋在烧红的铁棍上不难受么?母亲的手抚着我的头顶,怎么就那么温暖、舒服又宁静?“猫惊,狗惊,娃娃不惊”这八个字怎么有那么大的魔力,我听着母亲的吟唱忽然就心里踏实、沉稳了?幼小的我这样胡乱地想着,瞌睡可就已经升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晚母亲抱着我晃着、唱着、拍着有多久,我也不知道在母亲的怀里睡了多久,但从那晚起,我的“难受”真的就全好了。

还有一次,大约是我七八岁时,不知道因为啥,我忽然走起路来右脚尖总是时不时地会踢到左脚踝内侧。脚踝已经被我自己的右脚尖踢得破了皮,流了血,可是,不待结的痂掉下,就会又一脚踢上去。痂被踢掉了,伤口更大,流血更多,更痛,裤脚都被血浸得发硬。我简直不敢再走路了!那一段,我走起路来像是一只小鸭子,不断提醒自己把两脚分开,走得慢一些,不断提醒自己别让右脚踢左脚。可是,小孩子哪能总那样迈着八字步式地沉稳啊,稍不留神,又是一脚:掉皮,流血,疼痛。那一段,看着别的小朋友开心地奔跑玩耍,我却战战兢地走路,真是难受死了。

一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个破解这种毛病的怪法,她对我和二哥说:“向力,你带军去咱村南头烧瓦窑去。在那里找三片新瓦,把瓦立起来扣成三角样,让军从上面跨过去。你再领他回来,可得提醒军一路上可都不能回头看,也不要告诉别人,要不就不灵了。”

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法子?这能治好我的这个让我难受的病?这可真是好玩得很!

午饭时分,村民们都回到了家里,村旁的小路上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这倒好,就不用给人解释为什么我们兄弟俩贼头贼脑地去村南头了。二哥领着我沿着东崖场上的小路一直往南走。我们也没说话,因为我们在做一件重大的秘密事。我满心里是好奇、紧张、期待。走有多半里路,走到了村子最南头的砖瓦窑。二哥找了一会找到三片完整的新瓦,搭成了一个三棱锥的样子,像一个小小的瓦塔。

“你从上面迈过去。”二哥又交待,“从南往北跨,可不要回头看。”

我高高地抬起脚既小心又迅速地从瓦塔上面跳了过去,只怕碰倒了它。我想,那一刻我的姿势一定挺滑稽。

“不敢回头看!不敢回头看!”我一边不断地提醒自己,一边跟着二哥匆匆往家赶。

过了李家大院的崖场,过了胜林家的崖场,过了小榜家的崖场,过了军义家的崖场,我一直都没有扭回头。接着走到我家崖场,我终于舒了口气,跟着二哥沿着又陡又窄的场坡往下走。走到半坡时,我不自觉地往南扭了一下头,立即又扭了回来,我对二哥说:“坏了,我往南边扭了一下头。”二哥说:“没事,啥也看不见。”

回到家里,母亲正忙着做饭。二哥给母亲讲了刚才带我去跳瓦的经过。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一路急急地走回来,我竟然一下也没有再踢脚踝了!这真是千真万确的事,我踢脚踝的毛病,就从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母亲那么有主见,母亲那么有办法,在儿时的我眼中,母亲就是全家的灵魂,就是最安全的港湾。我们兄妹在成长的过程中,谁都有过三灾六病难受的时候,谁都是在母亲的关爱下平安长大的。

可是,现在啊,老妈难受得要死,我们却束手无策了。一向刚强的老爸,拖着脚步走到母亲的病床前站了一会,他默默地看着吸着氧气陷入昏睡状态的老妈,又默默地退了出去。我们不知道该给母亲说些什么,母亲不但没有力气说什么话,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听我们说话。

也就是这几天来,母亲的脸上除了难受时痛苦的表情之外,几乎没有了其它表情。能让母亲开心的事只有让她看刘辉或是续丽时不时发来的小政年的照片或是视频了。发次收到年年的照片或是视频,大哥都会举着手机俯在母亲身边:“嬷啊,你看,这是年年……”看着手机上年年那胖乎乎的小脸,可爱的动作,母亲那瘦削的脸上才露出一些笑意。

七、雨夜急救

【2016年7月12日】

“向军!向军!你赶紧上来一下!”

凌晨四点,窑洞院崖边传来大哥焦急的喊声。

“哎!马上!”我一激灵就从睡梦中醒来,心脏随即加快了跳动。小万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情况不好,也立即穿衣起床。

我急急忙忙一脚蹬上裤子,和小万一起冲出窑洞,打开手机的电光,奔向场顶。

虽是盛夏的凌晨,但天阴沉沉的,黎明前的夜色显得更加沉重,天空也已经开始有零星的雨滴飘落了。

当我走进平房的院子时,看到客厅和母亲卧室的灯光都亮着,听不到什么声音。我三步并做两步,掀开门帘,走进母亲的卧室,正见母亲脸色发白,靠着被子斜躺在床上,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代芳给母亲轻拍脊背,大哥忙着收拾东西,姣姣已经拨打了120,正在用手机告诉司机行车的路线。原来,母亲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已经痛苦不堪,大哥看情形严重,不似往常,把我喊醒,计划把母亲送往医院。

我想让母亲边吸氧边等救护车,但是母亲不愿吸氧,而是半闭着眼睛歪垂着头,靠在床头急促地喘气。

“救护车!救护车!”我们围着母亲的床站着,不说什么话,都在焦急地等着县医院救护车的到来。只有姣姣不时地和司机通话,指挥行车路线。

大哥和我商量让救护车送县城医院还是直接送三门峡医院,我想了想,建议还是送县医院为好,大哥也同意。县医院离县城二哥家、我家、代芳家、姣姣家都很近,伺候着方便;县医院熟人也多,治疗时也好沟通。我们心里还有一个没说出来的念头:无论把老妈送到哪家医院,都不会有回天之力了;万一老妈真不行了,县医院距离农村我的家也更近些,就让老妈在平陆这块土地上走完最后一程吧。

耳背的父亲也被吵醒了,他从隔壁自己的卧室中出来走进母亲的卧室,我们简略给他说了母亲的情况,努力平静地劝说父亲:“没事,我们送我嬷到县医院看看,你歇着吧。”

雨滴开始密集起来了,也正在此时,大约凌晨4:20的样子,救护车在阴沉的夜色中闪着急救灯停到了房屋后面的村路上。

 “嬷啊,救护车来了,我抱你上车。”我对老妈说,“没事,一会儿就到县医院了!”

我伸出双手,把母亲从床上抱在胸前,尽可能把母亲抱得舒服一些,然后赶快走出卧室,冒着纷纷的雨滴,穿过院子,迈出大门,借着乌云背后微微的天光绕过房子东边的巷子,来到救护车跟前。在随车司机的推扶下,我抱着母亲用力迈上了车厢,把母亲轻轻放在担架床上。

“赶紧开车!”我和大哥、代芳一坐定,我就对司机说。姣姣开着自己的车随后出发,我让她联系正在县城的二哥,让他到县医院做好接车准备。

随车的护士迅速给母亲插上氧气。

“嬷啊,没事了,已经上了救护车了,先吸医生带来的氧气,一会就到县医院了。”我们对几乎完全昏迷的母亲说。母亲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刚出发几分钟,车窗外的雨猛地下大了。

代芳把盖在母亲身上的小褥子掖了掖,我们都焦急地沉默着。

“为什么不走高速路呢?!”我这才发现夜色中的救护车走的是狭窄不平的国道,我有些生气地问护士。护士的理由是因为下雨高速路封了。

无奈,我们只能走许多年前母亲被救护车运往县医院做手术时走过的老路。

四十年前,母亲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曾连续做过三次大手术。每一次都是被救护车沿这条209国道运往县城。

母亲做第三次大手术时,我不满九岁。那是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后,看到母亲肚子疼得蜷缩着身子在老院东窑大土炕上痛苦地呻吟,不时地滚来滚去。我吓得发呆。只见父亲和大哥跑来跑去地忙,应该是父亲让大哥骑着自行车到张店街上打电话叫了县医院的救护车。后来,母亲就被救护车接走了。我做不了什么事,还得上学,外婆来到我家照管我和妹妹。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放学回家时,看到老院大门前的官路上停了一辆大卡车。那时,村子里极少能看到汽车。我和几个小同学好奇地看热闹。我看到几个大人七手八脚地从车上扔下来几片厚重的木板,又把木板运回到了我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告诉过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看到手术后的母亲生命垂危,为母亲预置的棺材板。

连续四十多天,我没有看到过母亲。四十多天后,有天中午,当我放学回到我家窑洞时,忽然看到母亲靠着炕墙坐在大土炕边上,家里还坐了几个邻居的婶婶们。

“嬷!……”我幸福地喊了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军!你放学了……”母亲笑着看着我,拉了一下我的手,又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两下。

“你回来就好了!你不在家,看娃在屋恓惶哩。”邻居的一个婶婶对母亲说。

“我嬷回来了!”下午上学后,我兴奋地告诉小同学。那天下午上学,我格外高兴,格外活泼,心里特别有底,我又是一个有妈妈的孩子了。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母亲第三次手术时,剖腹产取出了我的四弟,绝望中把四弟送给了别的人家;母亲的肠子截掉了一尺来长,腹部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

也是在六年前,母亲和敏霞聊起当年的大手术时,撩起了衣襟让敏霞看她肚子上的伤疤,我才第一次看到了那道深深的疤痕,并赶快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去年冬天,母亲曾对我叹息:“年轻时害那么大的病,在县医院养了几十天就好了。这一回的病都拖了一两年了,也不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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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吸了一小会氧,急喘平息了下来,睡着了。快到县城时,代芳发现母亲的嘴唇颜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红润了。护士说这是吸了他们随车带的纯氧的缘故,而我们在家里用制氧机制的氧浓度太低,根本不适合重症病人使用,病人一直处于缺氧的状态。这让我们又后悔没有及时让母亲吸浓度高的纯氧。

约四十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县医院,雨变小了,天还阴沉,但天边已泛亮了。二哥正等在急救室,我们迅速给母亲办了入院手续。

我的想法是只让医生减轻母亲呼吸困难即可,能稳定在目前这个状态就行,顶多再输一些基本的营养液,不用再做任何其它治疗。但是,进到医院后就不由人了,又是做CT,又是抽血,又是监护仪,又要化验小便,样样不能少。我担心母亲的身体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但医生并不理睬我对病情的描述与治疗建议。

不久,护士带着输液架和输液瓶来了。看到输液,我就紧张,母亲过去长时间输液而身体日益衰弱的教训让我担心。虽然我们都不赞同给母亲输液,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医生如果不给病人输液,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母亲的两脚消肿了,医生说这是吸了纯氧,循环功能改善的结果。我这才明白前些天我纳闷母亲脸和手都极瘦而脚却不显瘦的原因了。

好在通过熟人给医生建议,输液的量不大。

雨停了。云未散。病房内外都很闷热。

母亲躺在病床上,按医生要求,24小时吸氧,24小时监护,母亲的胸前、手腕、手指上连有床头监护仪的触头。

我们陆续各自从家里取了些日用品拿到了病房里,做好了让母亲长期住院的准备。

晚上,我和二哥在病房陪护母亲。母亲不再喘气,但一晚上不时地咳痰。

“和以前一样,一输液,就咳嗽吐痰,咋回事?”二哥忧虑地对我说。

一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每隔一会就起来给母亲轻轻拍拍脊背,便于她吐痰。

县医院,四十多年前母亲在这里做了第三次大手术。这一次住院,还有奇迹出现么?

闷热的漫漫长夜,我辗转无眠,期盼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2016年9月24日,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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