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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35年，楚灵王熊围登上王位后的第六个年头，历时数年、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的章华宫（在今湖北省潜江市龙湾镇）建成了。这是一座大型的离宫，在郢都东方大约五十公里，位于长江北岸云梦大泽之畔，宫中高地上，又别筑高台，名为章华台。台的高度令人惊讶，汉初陆贾作《新语》，述及此台，言语十分夸张，“立百仞之高，欲登浮云，窥天文”；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则说“台高十丈”，可能比较接近事实。 熊围大约是在即位之初就开始筹建这座宫殿，所以建成之后十分兴奋，打算召集四方诸侯前来参加落成典礼，一起登台玩赏，借以显耀国威。 （《左传·昭公七年》书影） 可惜，熊围引以自豪的这座章华之台，在诸侯眼中不过是劳民伤财、奢侈无度的象征，没人愿意前来。最后，太宰蔿启彊赴鲁，连哄带吓唬，总算迫使鲁昭公姬裯答应前往。 然而，姬裯差点儿也没去成。出发之前，他梦见自己的父亲鲁襄公姬午在祭祀路神（古代出行必祭路神）。大夫梓慎听说此事，认为姬裯不应前往楚国，因为当年鲁襄公姬午赴楚，是在梦见周公姬旦祭路神之后才出发的，而现在姬裯所梦祭路神者并非周公姬旦，而是鲁襄公姬午，因此，最好不要去。大夫子服椒（孟献子仲孙蔑之孙）却认为，梦见姬午祭路神，就更应该去了：先君没去过楚国，故周公祭路神为之引导；先君既已去过楚国，所以又祭路神为国君（指鲁昭公姬裯）做引导。 是年三月，鲁昭公姬裯如约赴楚。 （山东一些地方至今仍有祭路神的习俗） 灿烂春光下，高大宏伟的章华台上，楚灵王熊围以盛大的仪式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唯一的贵客。宴席上，不知熊围是心情大好，还是喝多了，他当场送给姬裯一件宝物——大屈之弓。宴席刚散，他心中就悔意丛生。蔿启彊知道他的心思，便去进见姬裯。见了面，蔿启彊当即下拜，连声道贺。姬裯很纳闷：祝贺什么？蔿启彊说：祝贺您得了一件宝物啊！齐国、晋国、越国都想要它，寡君都没答应，却专门送给了您，这不值得祝贺吗？ 而后，蔿启彊话锋一转，说道：您可要看好这件宝贝，别让那些国家给抢走了。 姬裯听了，就把那弓还给了熊围。 他不是害怕。他就算再笨，也能猜出熊围反悔了，又不好意思要回，只好拐弯抹角编出这等耸人听闻的故事。 这次楚国之行没有给姬裯留下什么好印象，那座宏伟的章华之台，也必定不会让他感受到什么霸主的权威，只不过一个徒具其名的高台而已。如果姬裯知道富丽豪奢的章华宫里聚集了一批逃亡之徒，体会到的恐怕就不仅仅是失望了。 事实上，楚人也未必明白自己的国君为什么要这么干。 但熊围就这么干了，章华宫建成之后，他就把一群逃亡之徒堂而皇之安置在那里。干什么？不知道。 章华宫成了四方有罪逃亡者的向往之地。 就在鲁昭公姬裯到达楚国之前，楚国芋尹（官名）申无宇的守门人不知何故也逃到了章华宫里。申无宇前去捉拿，管理章华宫的官吏大怒：到国王的宫里抓人，你还真不嫌罪大！当即捉了申无宇，押送到熊围跟前。 熊围正在饮酒，抬头一看，哦，原来是这家伙。 两人有过节。 那是熊围还在做令尹时，有一次出去田猎，命随从打着楚王的旌旗。申无宇看见了，二话不说砍断了旌旗的飘带，还指责熊围：一个国家有两个君王，谁受得了？ 不知此事在熊围杀大司马蔿掩之前还是之后，但应该相距不远。蔿掩之死，让申无宇对熊围深恶痛绝，他对人说：王子（指熊围）将不得好死！良善之人，乃国家栋梁，王子执政，当为国家培养善人，他却对善人施以暴虐，这不是危害国家吗？大司马是令尹之佐，国君之手足，如今王子虐杀国家之栋梁，除掉自己的辅佐，斩去国君之手足，还有比这更为不祥的事情吗？王子必不得好死！ 申无宇这番话自然不是对着熊围说的，但熊围未必不会有所耳闻。可是熊围也知道，申无宇此人既硬又直，还不怕死，杀了他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坏的名声。再说了，这样的硬骨头杀得完吗？杀了一个，说不定会跳出来十个，那样麻烦更大。 所以，纵然熊围对申无宇恨得牙痒，还是没有取其性命。 此刻，面对这个闯进章华宫来抓人的硬骨头，熊围并不觉得惊讶。申无宇干出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熊围给了申无宇申诉的机会，他想听听这个人会说什么。 他没想到，这竟是一堂滔滔不绝的道德修养课： 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故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今有司曰：“女胡执人于王宫？”将焉执之？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阅。”所以得天下也。吾先君文王作仆区之法，曰：“盗所隐器，与盗同罪。”所以封汝也。若从有司，是无所执逃臣也。逃而舍之，是无陪台也，王事无乃阙乎？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君王始求诸侯而则纣，无乃不可乎？若以二文之法取之，盗有所在矣。 （湖北荆州纪南镇，楚郢都遗址） 在这段看似申诉实为指责的长篇大论中，申无宇华丽地表述了三层意思。 其一，申明自己入章华宫捉拿逃亡之人的正当性——国境之内，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都归楚王所有，而人又分十等，自上至下，自君王至于逃亡的奴隶，各有其应负之责任和义务。因此，自己到王宫中捉拿逃走的守门人，理所应当，天经地义——不到王宫来捉拿，还能去哪里？ 其二，治国当遵守先王制定的法度——周文王制定的法律规定，有人逃亡，必须大搜捕；楚文王的仆区之法则规定，窝藏盗贼之赃物者，与盗贼同罪。两位文王正是因为遵循这些法度，才取得了成功，周文王得了天下，楚文王把疆土拓展到了汝水之畔。如果不遵循这些法度，放纵逃亡者，就会有损于国之政事，比如商纣王收罗天下的逃犯，结果人们拼了命地去攻打他。 其三，指责熊围是盗贼——你窝藏盗贼，按照楚文王的法律，与盗贼同罪。 申无宇话音刚落，熊围就说：好了，赶紧把你的守门人抓走吧。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至于另一个盗贼，目前还在受宠，你还抓不了他。 他是在说自己，含着一丝自嘲，同时还有对申无宇无可奈何的揶揄。 （《大梦春秋》087，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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