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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个:无意思之意思 | 天涯·新刊

 老鄧子 2019-03-19

天有际,思无涯。

无意思之意思

朱个

对着镜子

忽然想把他砍了——

我还是听人生之呼唤

让他是一个空镜子。

——废名《无题》

前不久看了美国电影《三块广告牌》,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女儿被奸杀,案子迟迟不破,母亲海耶斯路过那条荒芜的小路,想起在此被害的女儿,正巧看到三块已经锈迹斑斑的户外广告牌。她决定买下广告投放权,在上面写下对警长的质问。小镇内部的情绪由此开始翻覆。

我想先提到这部电影是因为,里面有一个细节处理令人印象深刻。警长威洛比始终找不到线索,随机杀人的凶案眼见将成为悬案,他背上沉重的压力,又获知自己癌症晚期。与此同时,他还拥有一个和海耶斯完全不同的幸福家庭,妻子美貌温柔,孩子健康快乐。按照通常的事实逻辑,也是绝大部分文艺作品(包括小说和影视)的创作逻辑,这个人物的一般命运走向要么是对被害者的痛苦感同身受,采取一切手段坚持不懈追踪案情,在有生之年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他却找到了凶手;要么就是他一个人背负了一辈子找不到凶手的痛苦和悔恨,在明明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自杀成功,留下一封遗书昭告世人。这些逻辑都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些逻辑是不是最高级的呢,或者说再深入人性的话,自杀仅仅只能是因为痛苦和悔恨吗?痛苦和悔恨成为自杀的理由,会不会太表面了?

《三块广告牌》里的警长威洛比果然“很快”就自杀了。我用了“很快”这个词语,是因为对这个人物的处理,编剧脱离了通常的事实逻辑。就在影片的前三分之一时间段,就在观众们认为警长威洛比将是主持公道正义解救受害母亲的英雄时,这个人物却立刻被编剧处死了。在一个温润的良夜,警长威洛比陪伴着妻儿郊游回来,毫无预兆地独自在谷仓开枪自尽了。这一天,他陪伴家人在郊外河边度过,好像这一生已经过去的和此刻拥有的一切,都在这一个下午里表达殆尽了。他不像我们想象中的自杀者一样,忽然做下许多在其死后将在家人的回忆里被反复咀嚼而后恍然大悟的细节,这一天里他对待妻子和孩子一如既往,并没有变得更坏,也没有做得更好。他让所有人相信,即使他有痛苦,也仅是疾病的痛苦。病痛,是可被谅解的痛苦。而他人的不幸,绝不足以成为压在自身不幸上的最后砝码。反倒是好的事物,那些值得留恋的爱与美,那些让自我越发成为自我的事物,会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因为要逃避的不是不幸而是幸,才在痛苦到来时选择死去。幸福是对自我的改变,同时又能变成另一种更深的痛苦。人生之限与艺术之限一样落入荒唐,说不出来的话,不能爱的一切。词语勇敢,但始终勇敢得不足够,没有任何俗世的勇敢能够阐释人受到的限制、人之不能尽兴。警长威洛比的死,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摆脱一个永恒的困惑。

困惑是人生虚无的一个印记。

周作人在《伟大的捕风》里写他最喜欢读《旧约》里的《传道书》。《旧约·传道书》的第一章就说“传道者言万事尽属虚空”,“风往南飘又往北转……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令人厌烦,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他眼里,今有的事古必已有,说得未必对,但讲已行的事后必再行,似乎是不值得怀疑的了。周作人尤其用世人都相信的“鬼”来佐证这一观点。他觉得普通鬼有两类,一是死鬼,也就是通常说的幽灵,可投生为人,轮回不息;另一种是活鬼,也就是僵尸,从坟墓里复活的行尸走肉;第三种是小鬼,他借用了索洛古勃和易卜生的说法,指出“不但父母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活着,并且各种陈旧的思想信仰也都存留在里头。虽然不是真正地活着,但是埋伏在内也是一样……世界上一定到处都有鬼”,“现代中国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地写在二十四史的鬼账簿上面”。因着道家哲学的循环论去看,事物的发展像走马灯般地从一点出发,周而复始地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周易·爻辞》的“无平不陡,无往不复”,《老子》的“逝日远,远日返”等都有浓厚的循环论色彩。战国时期思想家邹衍提出的“五德终始”说也是这种历史循环论的典型代表,“五德”指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或性能。“五德终始”从战国中期之前的阴阳五行思想发展而来,指这五种性能从始到终、终而复始的循环运动,邹衍以此作为历史变迁、王朝更替的根据。宋代朱熹也同样认为人类社会历史是“终而复始”的循环运动。《朱子语类》卷一云:“气运从来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只管恁地循环去。”

站在历史循环论上放眼人生,人生不免是一场虚空。更是虚空往复,虚空的虚空,虚空之于虚空,虚空之上、虚空之下,而尽是虚空。“传道者之厌世盖无足怪”,《旧约·传道书》接着便又说:“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智识就加增忧伤。”

可江河永往海中流,时间无论如何还将继续。糊涂是虚妄,清醒是虚妄,堪破虚妄也是一种虚妄,理性主义者最终的归宿只有看着虚空,在虚空里一遍遍伸出手去,生生把自己逼成堂堂正正的理想主义者。鲁迅说得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他看似是古道热肠,给了绝望以希望的结论,却依然是将一切所望都付于了虚空。周作人认为,对于虚空的唯一办法其实还只有虚空之追迹,而对于狂妄与愚昧之察明乃是这虚无的世间第一有趣味的事。“风”本是虚空之物,“捕风”便显得是毫无意思的动作。在《儿童的书》里他说过,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原文是特地在说给儿童看的歌谣故事书,但这“无意思之意思”的表达亦可放于此处而皆准。“捕风”的意思,便在于“捕风”的本身了,或者说,便在于“怎么捕”了。

周作人给《莫须有先生传》作的序里讲废名的小说:

“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它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得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它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又好像是风——”

讲到这里,周作人引了一段庄子对“风”的描述,接着写道: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而人人不以为难懂。刮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它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它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它们虚度,于是使它们同时呐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被吹了掉出来或是蜈蚣喘不过气来。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音者所发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典故,他不肯草率地使用它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它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它叫号几声,可是它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它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

“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可是它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捕风者就像这风一样,是个多么冷淡的人。你要问他有没有心又爱不爱呢?他听说从前张献忠举行殿试,录得一位状元,十分宠爱,不到三天忽然又把人家杀了,说是因为实在太心爱的缘故。爱之极至于恨,反过来,憎恶之极至于喜欢,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了。如周作人自己所言,金圣叹留得三四癞疮,关门澡之,也是不亦快哉的乐事。思索个人的生老病死,和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之间,对脸面薄的人来讲,显然后者更难为人道。高尚点说,这可以自诩为一种重大的工作;消极地去看,说是恶趣味也成。总而言之,他固然是有爱的。当然这种“爱”,早已经不是混沌初开时一眼惊艳的“爱”,这种“爱”的前提是需要很多“爱过”之后的“不爱”,有“不爱”的存在,懂得“不欢喜”,明白过“恨”,最后回头的“爱”才站得住,这里面有多少心路历程。“不爱”尽由它“不爱”,懂得“不爱”,那就是真正不在乎了,却也不是冷漠,反倒成为了新的起点与支点,而又去理解与求索,进而会觉得自我之爱很重要,但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等到风一起来,它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它们虚度,于是使它们同时呐喊起来。”如此,才有无意思的意思了吧。

“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周作人有一种可以通过他的独特句式表现出来的逻辑。句式上回撤加递进,前半部分回撤,后面部分递进。回撤部分照顾到了刻薄读者的心思,后一部分的递进却能够超过前一部分回撤的基点,达到部分否定前者、进而超越前者地步的一种表达效果。

“知道他是虚空”,却“偏去追迹、去察明”,于是反而是“伟大的”。在《道义之事功化》里,周作人说:“道义必须见诸事功,才有价值,所谓为治不在多言,在实行如何耳。”这一表白,通常被看作是他用来解释后期附逆行为的理由。他认为作为儒家要义的“仁义”,离开了功利便不存在。“羞耻化为勇气而仍还是羞耻”——人是最靠不住的,自我剖析有时是自我美化,而自我美化有时又是自我剖析。有意思的是,复杂矛盾的性质同时在他身上并存。这是他的真实,是真实而不是深刻,他敢真实得不惮于被人发现上述复杂与矛盾。一个人要真实,是要有底气的。真实的底气,不是在于自信,而在于自知和自省。或者说,只有在自知自省的质地上,真实才是值得信赖的。所以,他依然能运用他的表达逻辑,在回撤退守之后,说若“以仁存心,明智的想,勇敢的做”,即便羞耻,那也是一种“新的羞耻”。说狡猾也罢,说真实也罢,从中或许是种有立足点、有态度的试图创造、超越的努力。

《死之默想》里,周作人谈到关于死的问题。他觉得仙人活上两百万岁是浪费时间、无裨实际的生活,万一活过两百万年后浩劫到来就此长逝,还不如五十岁的凡夫俗子爽快利落,故不值得费心去求。长生不老不值得渴求,死又不能避免,而“人世的快乐自然是很可贪恋的”,那他就觉得,西人所谓如凤凰涅槃的轮回便不失为最好的向往——“活上五百年,便尔蜕去,化为幼凤”。下一次的新生在前一次的死亡之后,新生依然以前一次的形态出现,但又是在前一次的毁灭上去芜存菁,这样的新生称得上一种“蜕变”。

如果说历史循环论是一种关于重复的发展观,就好比活上两百万岁而无所裨益的生活,那么凤凰涅槃式的向往,估计是捕风者的真正伟大所在了。“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重复是始终退回到起点,超越是要发力大过于阻力,才能在起点上真正向前一小步。重复固然是必须的,爱恨情仇、七情六欲从来没有变化,但在情感重复的过程里,人的观念应该发生改变。英国哲学家欧克肖特就认为“传统”本身不是确定的,或者说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传统,传统如流水般,不能停滞或控制——传统是历代经验的积累,传统在继承并重新创造过的人身上。

《雨天的书·霭理斯的话》里,周作人引用《性的心理研究》里说的:“有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象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争向……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顺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后来人)的手内,那时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他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把自我看成过去与未来的一个衔接点,不过分看轻自己,不过分重视自己,内心如晨光般熹微闲静,像一个将很久不会被见到的人那样被谈论,新的自然到来,旧的自然抛却。这样想来,捕风者之无意思的意思,其意思不在小处。

《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里,废名写莫须有先生下乡去,跟了房东太太到住处。房东太太请他进门: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看风景,笑的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这是莫须有先生的一句回答,句子很有些奇特突兀,也是我顶喜欢的一句话。在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早期作品《幻之光》里,有一个比《三块广告牌》里的警长威洛比更迷离的自杀者,他的生活里见不到多大的痛苦和多深的悔恨,他总是挂着真心实意的微笑,他挂着这样的微笑有一天出门卧轨了。这给他的妻子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困惑,直到后来的丈夫站在海边告诉她,因为那里有一道美丽的光在召唤他。活着的理由和死的理由都有千万,在虚无的两端,如何不再往前多走一步呢?丰富的人性不仅在承认人生之虚无的勇气,也在于心怀“真空不碍万有”的喜悦,念念无常,念念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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