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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史学名著·《史记》(上续)

 公司总裁 2019-03-19

我再推想到一部说文中间有很多花样还值得研究。如马,可因颜色不同,而造字不同。有黑马、有黄马,便有各别的字。此可见中国古人把文字和语言分开。如说“骊”,诸位要问这是什么颜色?骊马和黄马不同何在?我们只有查字典,查说文了。但到今可谓此骊字已废不再用,这是一匹黄黑色的马,拿口语来写下便是。如此之类,《说文》里有极多字现在都废,用口语代替了。在没有废这些字以前,可知古人看了这字就懂得,可用一字来代替这一话,这样的文字运用实还不够进步,后来才又进步到多用口语而省去了异字。

今试再举一例,此是《春秋》中最出名的例。有“陨石于宋五”与“六鹢退飞过宋都”这两条。“石”同“鹢”是名词,“陨”是动词,“飞”是动词,可是“陨”放在石前,“飞”放在鹢后。“五”、“六”是形容词,但又称石五六鹢,岂不很复杂?《公羊春秋》讲此极好,他说:石记闻,视之则石,察之则五。六鹢退飞记见,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谷梁》说:先陨而后石,陨而后石也。后数,散辞也,耳治也。六鹢退飞,先数,聚辞也,目治也。这里就显见是《谷梁》后起,知道了《公羊》说法而改变其辞。简单说,这只是文法问题。

后代顾亭林《日知录》据此取笑《公》《谷》,认为行文造句自当如此,不值大惊小怪。但在后代散文文法进步以后固极简单。在古代,孔子《春秋》以前,如此简洁明净的句法,实也少见。韩昌黎所谓文从字顺各识职,《春秋》此两条正可为例。《公》《谷》纵是村学究,对此两条用力发挥,说君子于物无所苟,石鹢犹且尽其辞,而况于人。正见当时人对文字文法上之欣赏,实足证明孔子春秋时代,散文有新的开始,文字的运用,文法的组织,都大见进步。

西周时代这五百年中,正是中国散文文学一大进步的时代。若使周公当时早有孔子春秋时代般的文字文法,便也不会有像《西周书》艰涩文体之出现。这些都是随便讲,我们是在讲史学,但诸位若有人对文学有兴趣,这也是个大题目,里边有很多东西可以研究。我不过举一个例。若论材料,则很简单,不多几部书,一翻便完,但这里大有文章。

我们研究《说文》,研究龟甲,只跟前人走一条路,不开新路,总嫌太狭。如做菜,最先只懂放盐,后来才懂放酱油、放油、放糖、放醋,还要放点辣,或许还要放牛奶,放别的,菜愈做愈好了,总不能单纯一味。做学问也千万不该做一味一色的学问。诸位尽说是专门,但一味总是太单调了。先把自己聪明阻塞了。我们定该把自己聪明活泼而广大化,不要死限在一区域,一格局。

现在我再进一步讲孔子《春秋》为什么来一个编年史?刚才讲的是为什么周公来个《西周书》,我话并不曾讲完,也不能尽在这上讲,且由诸位慢慢去想。今要讲孔子《春秋》为什么来编年?今天诸位读西洋史仅是记事,而记言在记事里的分量又来得少,《西周书》专重记言已可异、《春秋》编年更值得当一个问题。近代科学大部分主要的方法在能观察,观察所得,要懂记录,如天文气象报告,雨量啊,风向啊,温度啊,一切都得经过观察与记录。中国人对于人事上的观察与记录,从古就注意到,那就是“历史”。

中国人对于人事特别看重“本末常变”四个字。人事有本有未,又有常有变。能把一件事分着年记载下,一年中又分着时月日记载下,这才可以记载出这件事情演变的真象。前人如何做学问,也不易知,但有个简单方法,便是读他的年谱。他怎样开始做学问?怎么想到著作?又怎样写出?后来怎样写成的?一年一年看下,便可懂得。又如研究一人思想,也该读年谱。如王阳明怎会发明良知之学?读阳明年谱较易见。写历史能写到编年史,那么本末常变都在里面。如中国人八年抗战,日本人打进中国,而止于无条件投降,此事并不简单。要从卢沟桥事变起一路看下,这八年中国人打得真辛苦,一路失败到最后,始获得了胜利。

所以我们要懂一件事,定该把这事分开看。一人几十年做学问,我们也要把它分成一段一段看。如我们来台湾二十年了,下边怎样?我们不知。前面呢,该懂得讲究。不能待将来成败论定后,再来写台湾二十年历史,那多半将成假历史,靠不住,最好是从初到台湾就有人写,直到最后,年年写下,才是真历史。

我们今天不晓得明天事,且先把今天事写下,不要到了明天再来追记今天,这里就易出问题。事情的复杂性,变化性,定要从编年里去看,才懂得这事之本末与常变。何况孔子《春秋》已经是列国纷争的时代,所以这时的历史有晋国的、有齐国的、有楚国的、有鲁国的,更非编年不行。回顾周公时代只隔五百年,但变化相距已很远。在周公时代写史还不需要编年,而孔子时代写史,则正贵有编年。

但为何又从孔子《春秋》变成了《史记》?太史公也不是忽发奇想心里来一个直觉。他不照孔子编年而分为一个一个人来写,他这一套,正又是从孔子以下五百年中间慢慢儿造成。这是时代演进,不是太史公的私心创造。在太史公以前,已经有一个来源远远在那里。诸位且先想一想,怎么从孔子编年到太史公列传?有没有些痕迹机缘,我们可以拿来讲太史公《史记》的来历?列传体怎么来?如此般的讲,固然是讲周公、讲孔子、讲司马迁,然而也即是在讲时代、讲演进,看重它的一层又一层般地演进。

我虽极崇拜孔子,但并不是说今天我们只要学孔子。纵是学孔子,而我们此下尽不妨有一个新天地新创造。我们的史学也不必定要学司马迁,我们下边的新历史也还有新创造。只要我们把上边弄清楚,下边就能来。上边的弄不清楚,诸位说:这二十五史全已过了,现在该要新历史了,但新历史究在哪里呢?让我说穿一句,诸位只想一意学西洋,但西洋这一套还比中国落后得多,而且西洋也有西洋的来历,这非一言可尽,我今天且只讲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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