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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中国史学名著·《史记》(下)

 公司总裁 2019-03-19

今天再接讲《史记》。我们讲过中国历史分成三种体裁:一是记事,二是编年,三是传人。在记事中又兼带着记言,《尚书》是第一种体裁,以记事记言为主。《春秋左传》是第二种体裁,以编年为主,但是在编年中又包括了记事和记言,即在记言记事之上再添上了编年。太史公《史记》以人为主,把人物作中心,但在传人的体裁之内,同样包括着记事和编年。

即是说:记事和编年这两体,已在太史公《史记》以人物为中心的列传体之内包融了。所以我们可说:中国史书有了此三层的大进步。今天我们有一个欠正确的观念,认为进步便是不要旧的了。不晓得进步是增有了新的,而在此新的中间还是包容着旧的。这才是进步,而不是改造。改造未必是进步。进步必是由旧的中间再增加上新的,新的中间依然保留着旧的,那么这个新的当然比旧的是进步了。

太史公《史记》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在此一百三十篇中,有十二篇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共五类。本纪就是全书之大纲,是编年的。如《五帝本纪》,《夏商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一路下来到汉朝,一个皇帝一篇本纪,如汉高祖、汉惠帝,拿他个人做皇帝时从头到尾的大事都是提纲挚领写在里面,所以本纪是编年的,就如《史记》里的《春秋》。

世家是分国的,春秋时代就有十二诸侯,一路到战国,如《鲁世家》、《齐世家》、《晋世家》、《楚世家》,这些分国史当然也照年代排下,但和《国语》、《国策》不同。《国语》、《国策》是一种国别史,而且以记言为主,而《史记》世家则主要还是记事。

此下是七十篇列传,为太史公《史记》中最主要部分,是太史公独创的一个体例。但在《史记》以前,人物的重要地位,已经一天天地表现出来了。像《论语》、《孟子》、《墨子》、《庄子》都是一部书里记载着一个人的事与言。《论语》记言也记事,《庄子》、《孟子》等亦然。如“孟子见梁惠王”此是事,“王何必曰利’则是言。可见记事、记言不能严格分别。而记言则就特别看重到“人”。当时有像《晏子春秋》,也就是把晏子一生言行写成了一部书。《管子》虽不称《管子春秋》,也只是讲管子的思想和行事。所以《史记》里的列传也不能说是太史公独创,以前早就有在历史中特别看重“人”的事实,只不过太史公把来变通而成为列传而已。

除却本纪世家列传之外,又有“表”,这也不是太史公开始,以前也已有此体裁,这是全书中最重要的筋节。如《三王世表》,因古代夏、商、周事情疏略,不能一年一年详细编排,所以只作“世表”。春秋战国事情详细了,所以有《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分国分年作表,所谓横行斜上,全部春秋战国里的事情,是在这一年或在那一年,晋国这一年的某事和楚国这一年的某事,在同年或隔年,这都清清楚楚,一览无遗。到了秦汉之际,秦二世以后,楚霸王汉高帝以前这一段就做“月表”,一月一月地记。《史记》中这十张表,由于事情不同而分配着来做表,真是如网在纲,一目了然。

最后有“书”,那是《尚书》体例,专为一件事而特作一篇书。如记夏禹治水丶《尚书》里有《禹贡》,汉代也有水利问题,太史公就作《河渠书》,如此者八篇。

因此,太史公《史记》,实是把太史公以前史学上的各种体裁包括会通,而合来完成这样一部书,此真所谓“体大思精”。直从唐虞夏商周一路到他这时代两千年以下的历史,全部包罗胸中,从而把来随宜表达,便有了他这样许多的体裁。

我曾告诉诸位,读书该一部一部地读。当然写史也决不止一种死写法,《尚书》是一个写法,《春秋左传》又是一个写法,此下尽可有种种新写法。我们此刻来讲“史学名著”主要就要诸位懂得如何来写历史的这一番大学问。有了此学问,就可自己写历史。

我们讲史学有三种:一是“考史”,遇到不清楚的便要考。一是“论史”,史事利害得失,该有一个评判。一是“著史”,历史要能有人写出来。今天诸位治史只做“考史”工夫,而不能“论”,如说太史公《史记》,什么时候所写?到什么时候而成?中间共分多少篇?这些都可考。但这些只关“材料”问题,诸位却不懂得“论”。如太史公《史记》和左丘明《左传》不同在哪里?其间高下得失须有论。我该取法《左传》的哪些长处?《史记》的哪些长处?再加上此刻之所需要来创造,然后能“著史”。今天我们都不再写历史了,明天的人考些什么呢?岂不连考都没有了?我们的历史岂不要从此中断?民国以来的历史就快没有了,因没有人来原原本本地写,或写其全体,或写其一部分,或者写人,或者写事,若都没有,大家不会写,岂不成了大脱空。

所以我们平常做学问,不能只看重找材料,应该要懂得怎么样去“著书”,怎么写史。像《西周书》,像《春秋左传》,像《史记》,这都有一个间架。像造房子,先有一个大间架,至于一窗一门,小木匠也可做,大的间架就要有人来计划。一窗一门拼不成一所房子。要先有了房子的间架,再配上窗和门。诸位做学问,不先求其大者而先把自己限在小的上,仅能一段段一项项找材料,支离破碎,不成学问。

大著作家则必有大间架,而大间架则须大学问。今天所讲的体裁,也只是一个大体,而不是有一死格局固定在那里。如说春秋战国可写分国史,太史公把每一国家作为“世家”,但到汉代,已和从前不同,变了。如张良封为留侯,但张良并无一留国传其子孙。如萧何,封为鄼侯,但也只是封他鄼地,使得“食禄”而已。鄼与留都非一独立的国家,但既封为侯,太史公《史记》也把来列入‘世家”,这岂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此其一。

又如写孔子,照例当然是该称“列传”,而太史公《史记》却特别把孔子升上去,立为‘孔子世家”。在春秋时,并没有封孔子一个国,孔子也没有土地传子孙,并且也不能像张良萧何般有“爵”位传下,怎么太史公却来写孔子“世家”,这岂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之尤吗?但我们到今天,才知太史公见解之伟大。我们今天来到台湾,亦尚有孔子的七十六代孙在台湾,可说在中国,只有此一世家永传不绝。此见孔子之伟大,但亦见太史公见识之伟大。他写《史记》就是学的孔子《春秋》,在他心目中,就觉得孔子是全中国历史上人物中最伟大的一个,所以他自破其例,作为孔子“世家”了。

太史公更无法拿一句话来讲出孔子之伟大,来讲他和其他诸子百家之不同,他只在写孔子的题目上把“列传”换了“世家”二字,用此来讲,比讲其他话更来得明白有劲,那是《史记》之“自立例而自破例”。只因后人都尊孔子,才不觉其可怪,不多加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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