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实录记——最爱民工

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和外伤打交道，民工是常常面对的群体。曾有前辈总结道，手术时最需要谨慎对待的人群是更年期妇女，搞不清原因，就是这痛那痛的，想想都头大，然后是教师，说不懂吧，还懂一点，懂也是一知半解，喜欢刨根问底儿。相对于其他人群，民工更淳朴，对医生也更信任。当然，医生不会因为你不懂就欺骗你，因为所有的治疗资料都要保存三十年并经得起审查。只是人都是有感觉的，你信任我，我做事也爽气，不然还要处处设防，互相折磨。

男A就诊是因为手外伤，这也是最常见的，高峰的时候，我一天处理过四十多个手外伤，男A首先吸引我的事他脚上的一双鞋，那是老家我的父辈们一直穿的解放胶鞋，鞋很破旧，也沾满了泥。我恍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也有点诺诺的问，医生，要多少钱啊，我身边只有五十块。急诊清创的收费是按照缝针的多少，男A伤口很长，肯定是大清创了，五十块钱连清创费都不够，更何况还有药费。我想想还是对他说，你进来吧，钱够了。手术做好，我在收费单子上圈了最便宜的只有几块钱的换药费，然后在电脑里找了个最便宜的抗生素，在加上破伤风针，算了一下，说，好了，你回去坐车的钱也够了。小护士在旁边笑嘻嘻的说，王医生，都像你这样，我们医院要倒闭了啊。男A走了十分钟，我还没离开手术者，他又回来了，有些紧张的朝我招招手，我出来后，他说，你是个好医生啊，然后快速的朝我手里塞了一张钞票，我拿起来一看，竟是一张一百元的，我突然想起，他刚才的话----身上只有五十元钱。不仅哑然失笑。

我并不是标榜自己清高。实际上在我从医十多年的生涯中，这样的事情很少，按照现在的制度规定，不能多收费，也不能少收费。曾有某医院某医生为了帮病人省钱，绕过中间商，直接从原厂进了一套内植物材料，病人出院后，一纸诉状投到行政管理部门，投诉书称“原来医院和自由市场一样，可以讨价还价啊。那能不能，再打个折扣啊”后来，该医生通报批评，接受处分，罪名是“乱收费”。

男B到医院来是因为儿子受伤，他儿子在建筑工地打工，高空坠落，腰椎爆裂骨折，需要手术，费用有点高，小工头很不情愿，借口向上汇报就一直拖着。男B连夜从老家赶来，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衣服干净。看起来很淡定，没有慌慌张张的样子，他问了一下费用的情况，说，医生，我们就用进口的材料吧，要最好的，我去找老板谈谈，然后就消失了。两天后，男B出现，小工头跟在后面，愁眉苦脸的说，医生，我来交手术费。后来，旁边陪护的阿姨说，男B找到小工头，也不言语，就是跟着他，办公室，工地，吃饭甚至上厕所。小工头回家睡觉，男B就在他楼下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一起上班。小工头刚开始也有点横，无赖到底的模样，直到男B说，要不我再打电话从老家叫几个人过来。从他儿子口中得知，男B原来做过村支部书记。

记得当年看过关于《天下无贼》的采访，剧组最初设想是王宝强演的傻根骗了所用的人，用农民似的狡诈保全了自己的财产。其实，人的道德水平未必一定和经济收入关联，道貌岸然的富人也不过是“窃国者侯”，而有的低收入者奉行的只是源于自身经验的实用主义，生活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对事如此，对人也如此。凡世众生，都没有太多的资格指责别人吧。

也曾有前辈说，病人是医生最好的老师，不仅仅是病人给你提供了实践的机会，而是有时候，病人就是你的老师。

男C就是给我上了一课的人，那是我工作不久，他被工友抬进急诊室，说是干活的时候从高空坠落的，我不敢怠慢，体检后显示是腰椎压痛明显，赶快安排检查，半小时后放射科报告“L1椎体压缩性骨折”，我拿到片子一看，椎体压缩将近1/2，有手术指证的，叫来垂头丧气的老板，给他看看片子，告诉他手术的费用，让他去办入院。第二天，我也没有等到男C来住院，却是放射科打电话找我，问我昨天的病人症状严重吗？我说疼痛压痛都很明显，一碰就痛的哇哇叫。放射科说早上核对报告时，怀疑有点像陈旧性骨折。我跑到放射科，调出片子仔细看看，的确有点不对劲，骨折处有点圆钝，不大像新鲜骨折，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是老伤，记得昨天也问过他，没说之前受过伤啊。我有点明白了，找到老板登记的电话号码，询问为什么没来住院，老板说，病人要求回老家治疗，拿了钱就走了。你看到他受伤吗？我问，老板的哭腔传过来，我没看到啊，他刚来一周，什么事没干，就让叫我赔了这么多钱。我暗自苦笑，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了。好在不到半年，医院就买了核磁共振机器，后来我又遇到过相似病人，就有点解恨的说，去做个磁共振吧，看看是老伤还是新伤。病人马上改口，称好像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一次。

外出打工的人，生活未必都苦闷无趣，套句老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男D也是中年男人了，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腋下夹着提包，手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小包工头的样子，就诊是因为车祸，来了男男女女一帮人，都操着同样的口音。我检查了一下，下肢骨折，安排他住院，需要家属签几张单子，一年轻女子上前签好字，在写到“与患者关系”一栏时有点迟疑，最后写了“朋友”，我对男D说，你有直系家属在这里吗？老婆？孩子？急诊室里安静了一会，一个中年女子被众人推到了前面，她低着头，怯怯的说，我是他老婆，我来签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