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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趣雅园(长三角周刊/最江南)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9-03-27


 

逸趣雅园(长三角周刊/最江南)

江南审美诗性呈现

“家即园林,园林即家”,园林中的诗意生活,是江南文人士族阶层的生活梦想与江南地域文化审美结合的产物,折射出古人天人合一的处世观念,也展现了城市人渴望远超尘俗、放情山水的心灵诉求。

这些静谧雅致的园林,折射出的是江南人对至美生活的理解和华夏民族在园林建构上曾经的高度。江南人将自己对生活诗意的理解和所有的想象,一并融入了园林构建之中。通过山石花木这些有形之物将美好的希冀化为园,结为林,园林便成了一首首凝固的诗,一幅幅流动的画

江南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庄若江

1751年,已登帝位16年的乾隆效法祖父康熙开始了首巡江南之旅。和康熙一样,他决意要去惠山去看看祖父青睐的寄畅园。龙船停在了通往惠山的河口,在随驾官员陪同下,乾隆换乘一条精致小船,沿惠山浜向寄畅园方向驶去。

这座寄畅园,乃康乾二帝多次造访之地,“寄畅”之名亦康熙所题赐。该园初名“凤谷行窝”,又名“秦园”,是秦少游第十七代孙、明正德年间兵部尚书秦金所建私园,与南京瞻园,苏州拙政园、留园并称“江南四大名园”。移步园内,首映眼帘的是左壁上两幅绿意环绕的石匾:“山色溪光”乃康熙所题,赞山明水秀之园景,乾隆御笔“玉戛金枞”则表现耳闻之园声,二帝所题各有千秋。

寄畅园幽雅精致,构思巧妙。黄石叠山,掘土为池,环绕“锦汇漪”那一池碧水,建有郁盘亭廊、知鱼槛、七星桥、涵碧亭、清御廊等亭台廊榭,探入碧波之中的知鱼槛,方亭翼然,乃寄畅园令人瞩目的景物焦点。从惠山淙淙流泻而出的“二泉”水,被巧妙引入园内曲曲折折的沟涧,一路潺潺有声,故得了“八音涧”的美名。与苏州那些城市园林不同,寄畅园的类型是山麓别墅型园林,既有江南园林曲屈宛转、布局精妙、注重空间变化之特色,又巧借山势,融和自然,格调古朴而清旷。参天古木,婆娑竹影,高台曲池,美石嘉树,迷花醉月,共同营造了沉静雅致、清幽宜人的诗化境界。而独一无二的借山、揽月、引水之法,使园外的山月与园内景物气韵相承,浑然一体,相映成趣,可谓“虽由人做,宛若天开”。

后来,乾隆每次巡游江南和康熙一样,都必定驻跸惠山寄畅园。第六次南下时,他还特地在临幸地菜单中用朱笔钦点了寄畅园。这一次同至的还有宫廷画师,为的是将寄畅园临摹为图,带回京师。再后来,在京城万寿山下的颐和园依样建了一座园林,名“惠山园”,后改名“谐趣园”。

寄畅园,只是无数江南园林中的一座,苏州园林更是半分天下。这座被称为“中世纪最好的东方城市标本”的城市,有着最密集的私家园林,“园林之城”名不虚传。宋代的沧浪亭、网狮园,元代的狮子林,明代的拙政园、艺圃,清代的留园、耦园、怡园、曲园、听枫园都堪称古典园林的精品。这些园林每一座都造化神妙,小中见大,移步换景,变化无穷。这些精致的江南园林,叠山理水、植树栽花,亭台楼阁、秀池曲桥,奇石漏窗、楹联碑帖,无不浸润着江南文人墨客的雅趣,更寄寓了唐诗宋词的诗化意境,方寸天地之间,独运的匠心中,不仅融入了人生哲学处世智慧,更潜隐了淡泊心志与隐逸情怀。

走进这些园林之前,最好先做一些功课,比如翻阅一些园林历史,了解一点园主更替、人事浮沉、古园出典,再熟读几首吟咏嘉园的古诗楹联,粗通一点水墨书画,知道一些曾经的浪漫传奇。如果可能,最好读一下明末造园巨匠计成的《冶园》,懂一点园林审美,这样才可以淡定地走进园林,去感受它的无穷魅力。

建于宋代的沧浪亭,是苏州城里岁数最大的园林,斑驳中透出古远气息。那年,因支持范仲淹庆历新政改革而遭罢职的苏舜钦,偶然经过这里,虽一片荒芜,却水色清碧、草木郁然、生机勃然。苏舜钦遂以四万钱买下这方宝地,一番植树栽花、叠山造水之后,这片荒地很快就变得无比旖旎。欧阳修曾调侃赠诗曰:“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几百年之后,江苏巡抚梁章钜在修复沧浪亭时,倏忽记起苏舜钦《过苏州》中“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的诗句,他将欧阳修和苏舜钦的诗各取一句,合成一副绝配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天气晴好时,苏舜钦轻舟便服,美景下酒,歌声佐餐,寄情山水,生活如游鱼般惬意无拘,冲旷自适。于是,有了《初晴游沧浪亭》这样的诗,有了《沧浪亭记》这样的文。他的诗曾被欧阳修赞为“笔力豪隽”“超迈横绝”,诗风“老松偃蹇若傲世,飞泉喷薄如避人”(《越州云门寺》),然而,在闲适惬意的退隐生活中,不高的院墙遮蔽了他的视野,奇山美水淹没了他的进取心,这位曾以愤世嫉俗、慷慨奔放为特色的诗人,终于在江南温婉绮丽的山水中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江南的私家园林,多是退隐文化的产物。大隐隐于市,雕窗听雨,风叩门环,案头走笔,梅凋鹤隐的背后,往往是人生的诸多不如意。沧浪亭是这样,拙政园也是如此。隐逸心态是成就诸多江南古典园林的重要原因。《冶园》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也是世界最早的造园典籍,“林皋延伫,相缘竹树萧森;城市喧卑,必择居邻闲逸”之语,可谓道出江南园林的真谛。士族南迁、官员退隐、巨贾歇业,成就了众多江南园林的诞生。粉墙黛瓦,疏木幽兰,无须艳丽色彩和烦冗装饰,一切都显出恬淡与超然,折射出主人深谙世事、洞穿人生的内心世界。亭台楼榭,曲折步道,暗香疏影,移步换景,精致绝伦,再小的园子也要有水,水岸一定要有亭台楼榭,要有小桥,特别少不了临水的戏台,这样昆曲的水磨腔唱起来才澄明、婉转、清亮。在江南,清幽雅致的园林,只有和戏曲弹词一起,才算完整地构成了江南雅致的审美趣味。

在那些通幽曲径、小桥流水、拱门花窗、梅兰竹菊里,在那些文人墨客和琴棋书画里,几乎藏着江南全部的风雅,浸透着生活全部的诗意。历史上,大约没有哪一个地方会像江南人这样如此迷醉于园林,也只有江南人才会如此尽致地将对诗意生活的全部想象融入日常的家居与建筑。

“家即园林,园林即家”,园林中的诗意生活,是江南文人士族阶层的生活梦想与江南地域文化审美结合的产物,折射出古人天人合一的处世观念,也展现了城市人渴望远超尘俗、放情山水的心灵诉求。那些园林的主人们,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向往,又不愿放弃现世的物质享受,于是,流连于闹中取静的私家园林便成了亦仕亦隐、身隐而心不隐的最佳选择。“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正是当年士绅阶层隐逸生活的真实写照。

清代大诗人钱泳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藏”,成为江南园林设计的精要之则,园中套园,曲径通幽,碧水青山,桥锁烟水,面面有情,处处留意。建筑隐于高树奇石之中,近疏远隔,若即若离,“隐”与“显”才相得益彰。而园林大师陈从周更道出了园林“藏”与“隐”的风格源于何处。“明湖一碧,青山四围,六桥锁烟水”,古人“六桥烟水”之喻将西湖杨柳拂水缥缈之姿刻画得再形象不过。而“绿杨城郭是扬州”说的是扬州,“白门杨柳好藏鸦”说的是南京。正是江南那些极富特色的植物将建筑半遮半掩,营造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效果。

与江南园林的“风雅”最相配的,自然是隐逸生活不可或缺的琴棋书画、梅兰竹菊、诗词歌赋。从苏东坡的词,到文徵明的画,在江南的园林中,诗意从来都不会缺席。在江南熏陶得久了,爱吃肉的苏东坡也会宣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这些静谧雅致的园林,折射出的是江南人对至美生活的理解和华夏民族在园林建构上曾经的高度。江南人将自己对生活诗意的理解和所有的想象,一并融入了园林构建之中。通过山石花木这些有形之物将美好的希冀化为园,结为林,园林便成了一首首凝固的诗,一幅幅流动的画。

以舒适、惬意、情调为特色的江南人文精神,早已超越了温饱、庸常的生活要求和思想制约,生活空间遂变得情趣盎然、韵味悠长。素朴简约的建筑,精致的构想,高雅的审美,与旖旎的美景,温润的气候,安逸的环境,无忧的衣食和温婉的情调一起,共同构成了江南的诗意生活。江南园林,既是时间的艺术,也是空间的艺术,更是人文追求的结晶。作为中国文化版图上永恒的青山绿水,江南不仅是一片最令人心仪的诗意家园,从园林的一山一水、一砖一石中,可以领略到的,还有岁月浩渺和沧海桑田。


王元化的西湖往事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胡晓明

春天的西湖畔,一低首一回顾之间,都有生之光辉,有喜乐的消息。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错过了人生中的诗阶段,错过了唱叹感发的生命季节。要到江南的山山水水里去,要该歌唱的时候就歌唱

人人尽说江南好。在江南,最直接的一个快乐,是山水与风景给人的光辉与喜乐。草木与湖泊,山巅与云石,水乡与古巷,都会散发出城市所没有的生气、灵蕴与晖丽。在那一片光辉中,人变得年轻、朝气蓬勃,热爱生命,也因为懂得,所以珍惜。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生前极爱杭州,王元化先生的好朋友林毓生先生夫妇也极爱杭州,他们几乎每年都要到杭州西湖相聚。我因此而跟两位先生一道,与西湖有缘。但是这两位先生,对于江南山水的美,都不怎么多说,也几乎从不流露出赞叹,似乎懂得真美人不自知其美。他们在一起,讨论的是家国大事与抽象哲思。他们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在旁边有时候着急,为西湖的美成为哲人的陪衬而着急;又有时候而赞叹,为西湖的美成为哲人的背景而赞叹。而我自己,因为研究与讲授山水美学,要把山水风景的光辉与喜乐不得不写出来、说出来。

譬如站在听莺阁那里,往湖面看过去:那一片青草之外,是柳树;那一排柳树之外,是湖水。而人在树间湖畔穿行,如在画中行。

你会忽然发现,在湖水的映衬下,那一排柳树,婀娜的树身,曼妙的枝条,朦胧的树影,以及透过疏疏的枝条看到的春天的湖水,原来是那样好看。像戏剧中的生旦净丑,又似书法中的行楷草隶,如诗如舞,典雅高华。

我忽然想到,西湖的好处,就是让人懂得,人在风景中看风景,而你在看风景中的人;换句话说,就是让人明白,人生是要可以观照的,人是懂得反观的动物。而城市人生的不好,就是缺少一个观照的视点,让人活得总是太像地铁里的动作了。

下午四时许,在柳浪闻莺的肖公桥上,站了一会儿。

眼前是一弯春水,明澈如镜。倒影里的婆娑树枝,犹如仙子睡起时的松软云鬟。水边有一株小桃树,俯向溪水,树身长长伸过去,临水照花枝,那样的深情,又那样的自恋。

哦,无边的莺声,此起彼伏而来了。有的清脆,有的朦胧;有的悠长,有的细絮。好像都醒了,彼此招呼着,好像要去一个好地方,相互商量着,兴奋着,又还是有些悄悄的,像是柳树还不免疏落,藏掖不住莺们的隐秘心事。

从肖公桥走过,左镜右钗,流莺飞蝶,玲珑得不得了,小巧得不得了,要是总这样,也就小气了。幸好,你往门口方向看过去,那水边的一大片草坡,舒展大度,生意盎然,充满了年轻的生命的气息,也充满了现代的简洁的美感,尤其是那呼吸般起伏的坡面,和那遥看近却无的新新草色,给人至为简易平实的春消息。

然而回过头来往后看,那一片苍劲高大的老树林,那无数虬结盘桓、向着天空的老枝条,在听莺馆的点缀下,显得一副枯藤老树昏鸦的样子,俨然是与前面的图像相反,呈现着文人画的古色古香与秋天的寂静庄严。

春天的西湖畔,一低首一回顾之间,都有生之光辉,有喜乐的消息。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错过了人生中的诗阶段,错过了唱叹感发的生命季节。要到江南的山山水水里去,要该歌唱的时候就歌唱。其实我的老师,在杭州的美景面前,也是兴发感动、手舞足蹈的:杭州的九溪十八涧,他几乎每年都要去的。“上午偕可与光年夫妇去云栖梵径,在修竹丛中漫步,林中有参天古木,苍劲挺拔,放眼远眺,见处处绿荫,浓淡相间,如叠玉集翠,景色如画,幽静宜人……。”王元化先生在《清园夜读》的后记中,忘不了以牵系的心情,记一笔杭州的好处。八十大寿,我们问:怎么庆祝?他说:就去杭州吧。于是,八十岁老人和一群半大不小的学生们,就在湖畔居看落日,灵隐寺踏月。等湖畔居的诗魂融入翠微,云峰禅寺的僧人早已掩关而卧,合涧桥下的水不知流向何方,而中天月色正好,一地树影婆娑。风清霜浓,先生兴致不减,与几个青年朋友在前边一路大声说话。忽然回头叫我:“那篇讲苏东坡的文章怎么说的?你给他们讲讲。”……


诗意杭城:心中与笔下

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助理、城市战略咨询部主任 王晓静

西湖的风光是写不尽、画不完的,诗意杭州也是道不清、说不明的。虽然诗人的笔不同于史学家的笔,他们所建构的杭城更多些溢美之词,然而历史的真实往往不及艺术的真实来得影响深远,后世人们对于西湖、对于杭州的想象与感受往往更多地受到这些诗词的影响

清人陆以《冷庐杂识》卷六称:“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杭州最著”。西湖三面环山,为山不高,为境不广,丘壑岩泉,曲折多变,层出不穷。虽靠近都城,却不在城郭之内,显于山水,但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然景色,这种“半村半郭”的地理位置注定此地不是六朝名士专享的清静之地,而是城市的一种延伸,游赏西湖是江南都市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重要的是,这种带有强烈审美意味的游冶竟是当时的全民运动。

历代西湖诗词中以描摹西湖美景最盛,苏轼的一首《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传诵至今。

除了苏东坡,白居易也曾在杭为官时为西湖“折腰”: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题湖上》)他曾把隐士分为大、中、小三者,并标举理想的中隐生活是隐逸的中庸风格:不居要职,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有一份不薄不厚的俸禄,过一种不紧不慢的生活,讨一份不喜不忧的心情。不以“隐”作为实现精神独立和生命价值的唯一途径,而是以隐逸作为虚幻的精神寄托,追求“隐”的世俗实用价值。他把这种隐居生活哲学带到江南,与西湖边广布流传的佛道思想相互缠绕,发展成为杭州文化的另一大特色。

《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五《寺观》“序”载:“今浮屠、老氏之宫遍天下,而在钱塘为尤众。”在西湖沿岸,楼台林立,园林争奇斗艳,寺观众多,正所谓钟鼓相闻南北寺,笙歌不断往来船。([宋]于石《西湖》)众多寺庙与隔湖的繁华城楼遥相呼应,各得其所。佛教信仰的超脱意识让西湖意象也变得超凡脱俗,仿佛俗世的景象也是天上之物:湖光山色共争秋,一点尘埃无觅处。沈沈水低见青天,画舸直疑天上去。

([宋]赵企《秋日泛西湖》)

事实上,对于长期侵浸于冰冷、孤独的仕途中的诗人政治家而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是心灵深处最渴望的一种释放,是重新唤醒生命意识的一种冲动。于是西湖意象又成为诗人澄净心灵的修炼场。一方面以游湖的乐趣消解“久入樊笼”的疲乏,以肯定生命的方式入俗世;一方面又遥看凡尘俗世,暂获片刻宁静,以保存“繁华落尽见真淳”的精神境界。

西湖的风光是写不尽、画不完的,诗意杭州也是道不清、说不明的。虽然诗人的笔不同于史学家的笔,他们所建构的杭城更多些溢美之词,然而历史的真实往往不及艺术的真实来得影响深远,后世人们对于西湖、对于杭州的想象与感受往往更多地受到这些诗词的影响。

虽然,现代的都市人依旧会用自己的想象去构建心中的江南,但什么是江南文化,美好的江南都市生活是怎样的?往往这些想象不仅缺少一个具象的空间去承载它的实现,也匮于一种符合现代人表达方式的手段去传播。我们需要一个像当年的西湖诗词那样可以把江南的美好告诉“北方的亲朋”的对象和方法,来重新确定西湖意象对于江南文化的典型意义,来启示当代都市诗意栖居的努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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