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859e600100oc2v.html 编者按: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是拉丁美洲“爆炸文学”的主将之一,拥有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创作丰富,内容广泛,其诡谲瑰奇的技法对现实主义文学的革新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作品结构上颇具特点,因此有“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的称号。本期对话选发赵德明教授与略萨的一些谈话,敬请关注。 赵德明: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文化养成应该具体包括哪些方面,请您根据自己的经验谈一谈。 略萨:就我自己的具体情况而言,我读书很杂,文学、哲学、历史、神学、艺术、语言学、心理学都多多少少看过一些,有些是凭兴趣,有些是必修课,不看也不行。写各种各样的文字也是一种养成,写作文,写故事,写新闻稿,写读书心得,写历史短评,写杂文;我还抄录过墓志铭和图书目录,没想到对我后来的创作都有帮助。1958年那次巴黎之行让我大开了眼界,我觉得这才是我需要的城市,我要在这里读书、写作和生活下去,因为巴黎的文化气氛打动了我。可是后来我又一次来到法国时,感觉就完全变了:我得凭着艰苦的劳动生存下去,搞创作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呢! 赵德明:您怎么看待文学才华,这是成为优秀作家不可缺少的条件吗? 略萨:文学才华不是先天就有的。它是后天锻炼出来的。搞文学创作的人,首先是不满现实的人,是充满美好理想的人,正因为现实和他的理想距离遥远,他才用文学去创造一个艺术世界,扫除现实中的龌龊,用艺术想象填补现实中的空白。优秀作家的艺术想象丰富而奇特,别人是很难模仿的:其想象力的方向常常与现实逆向而行,堂吉诃德攻打风车就是一个例子。换句话说,优秀作家的想象力就是要缘木求鱼,就是要匪夷所思,卡夫卡就是一个榜样。一般的写匠常常囿于所谓的生活真实而不能自拔。 赵德明:可是有大量的例子说明这个评奖委员会本身就有政治倾向啊! 略萨:你说得对,情况比较复杂。谁知道呢,欧洲的新闻界也说我进入了候选人的行列。反正我觉得我这个总统候选人的身份是得奖的障碍。说真的,我不大想这件事情,想得太多了也就搞不成创作了。令人吃惊的是,中国这样一个文化大国竟然没有作家获奖,这实在不可思议,太荒唐了!我看到过不少用英文翻译的中国作家的作品,艺术水平是很高的,比如,王蒙的一些短篇小说,北岛的诗歌等等。 赵德明:您在30多年前创作《城市与狗》时是针对法西斯军国主义而发的,深刻地揭露了资产阶级军队中的丑恶现象,接受了萨特关于文学应该对社会有所承诺的理论,今天你仍然坚持这个看法吗? 略萨:我在年轻的时候受萨特思想的影响,天真地认为文学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所以用文学做武器去揭露和批判现实中的丑恶现象,写下了《城市与狗》、《绿房子》这样的作品。今天,我们都知道文学不能承担这样的政治任务。但是,文学也不是高级的娱乐品,不是什么精神游戏。文学是可以塑造人心和唤醒良知的。我自己的个性就受到许多优秀作品的影响。因此,作家在创作时不会不想到社会、政治和精神道德问题,虽然这些问题不能代替文学。 赵德明:通常情况下,是您选择题材呢?还是题材迫使您去选择它? 略萨:还是题材选择了作家。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听到一些故事以后,总觉得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不吐不快。比如,我在普拉多军事学校生活了两年,那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有我的亲身经历,也有我亲眼所见。离开那里七八年以后,这些事情总是在我的脑海里萦回,真是挥之不去。因为那是非常痛苦的体验,它逼着你思考、回忆和把它说出来。在那所学校里,在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暴力,什么是仇恨,什么是种族偏见;第一次知道了人与人之间为利益争夺而表现出来的兽性;第一次知道社会生活中还有黑暗和丑恶的一面。这些东西迫使我想要大喊大叫,只有说出来,心里才痛快。 赵德明:您曾经写过一篇评论《悲惨世界》的文章,您说雨果生活在国外对于完成这部伟大作品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您主张对现实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呢? 略萨:我说过,“距离现实太近容易产生眩晕感”,因此我不写眼前的题材。主要原因是眼前晃动的东西是一副抑制剂,它不让你自由自在地创作,它让你产生种种顾虑,你不可能放开手脚去写,你总是感到非常拘束。可是文学创作最宝贵的就是精神上的充分自由,一切由你自己当家作主,随心所欲,不受任何干扰,这是创造一切新东西之前不可或缺的心理状态。我一到欧洲就抛下了种种精神负担和舆论压力,而对祖国和家乡的思念又刺激了我的许多联想,这可是文学创作的财富啊! 赵德明:在中国,电视、电脑、录像、光盘发展很快,有些作家担心高科技会不会缩小甚至替代文学创作活动,您也有这个顾虑吗? 略萨:这是个大问题,而且是个全球性的问题。我的感觉是今天读书的人比过去增加了许多。但是书籍的作用远不如过去重要了。今天的文化食粮品种很多,人们可以自由选择,电影、电视、光盘可以部分地代替书籍,但是,从原则上说,不同种类的东西不可能完全互相替代。图书和影视是可以兼容的,看一部好电影并不能代替读作品。但是,在有些国家里,由于文化教育有问题,使得一些青少年迷恋游戏机,影响了他们的身心健康。我认为这是灾难,是文化贫乏的表现。在法国,情况不是这样的,全国收视率最高的大众节目叫做“呼唤”,是个介绍新书的节目,每周举行一次。据说,这个节目有500万观众。我参加过一次,印象很深。那一天晚上,我刚从电视台出来,大街上的过往行人就认出我了。第二天,在巴黎街道上和地铁里都有人对我说:“我在‘呼唤’里看见您了。” 赵德明:当代西班牙著名作家弗朗西斯·阿亚拉认为,文学发展到今天,它的社会功能就只有让读者愉悦和审美的作用了,您同意这样的看法吗? 略萨:文学在社会生活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对待这个问题要非常小心。我们不妨看一看文学会对读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2000年2月,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一家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一位很有威望的大律师,如今已经65岁,他40年如一日,坚持每天利用上下班走路的时间,边走边读俄国小说,也就是说,是在穿过马德里市中心,来往于他的住宅和办公室的路上读书的,是40年如一日啊!他保证说,他的双脚,或者他的本能,可以非常精确地记住每个坑洼、每根电线杆、中央大道上的每个门洞、每个突出物和每个台阶,因此沿途用不着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他说,在走路读书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从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拉出来。这位大律师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兼职文学教授,更不是文学翻译家,他连俄语都不懂。他只是一位普通的俄国文学读者,但是他对文学的热情与执著让我深受感动。我为他写了一篇散文,刚刚发表在报纸上,我念一段给您听听:“让这位老先生迈着均匀的步伐不快不慢地继续向前走吧。让他沿着马德里拥挤的街道走在急忙赶路的工薪族、流浪汉、闲逛和旅游的人群中吧。他会全然不睬汽车的喇叭响、沸腾的喧闹声以及周围的颜色气味,因为他已经神游于西班牙的时间和空间之外,全部心灵都专注地享受着某个西伯利亚的热烈气氛,或者放马飞奔在顿河沿岸的哥萨克骑手中间,或者同沙皇的官吏一道饮着伏特加、品着鱼子酱、弹着三弦琴,或者因为寒冷而在雪地上快跑……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位老先生分心,没有什么可以惊醒他。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工作还是打击,他永远是幸福的,因为他能生活在小说营造的艺术世界里。”我举出这个例子来是想证明一点:文学是个艺术天地,它是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和主观想象而建造的语言文字世界。读者在这个世界里可以得到种种精神食粮,它们可以供读者享受、消遣和娱乐,也可以激发道德、人生哲理和形而上学的思考。因此,我认为文学仍然具有多功能的社会作用,这些作用可以是单一的,也可以是共存的。 赵德明:你在《水中鱼》里也谈过类似的体验。您说,在大学期间无论多么忙碌,总要阅读许多文学作品,它们为您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您说,这些作家照亮了您的青春并且教会您通过话语去梦想生活。今天您作为作家又是怎样评价您和文学之间的关系呢? 略萨:文学给我的馈赠很多,我对文学的贡献却很少。因此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也不会放弃写作。如果我写不成了,就会给自己一枪。另外,因为生活里的不幸太多,写出好书,减少人们的痛苦,也是一种与不幸斗争的方式。这也是我写作的目的。 (附二) 巴尔加斯·略萨: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作家及小说创作技巧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1992030100lqby.html 我想,只有那种献身文学如同献身宗教一样的人,当他准备把时间、精力、勤奋全部投入文学抱负中去,那时他才有条件真正地成为作家,才有可能写出领悟文学为何物的作品。而另外那个神秘的东西,称之为才能、天才的东西,不是以早熟和突发的方式诞生的——至少在小说家中不是,虽然有时在诗人或音乐家中有这种情况,经典型的例子可以举出兰波和莫扎特——而是要通过漫长的程序、多年的训练和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有可能使之出现。没有早熟的小说家。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钦佩的小说家,一开始都是练笔的学徒,他们的才能是在恒心加信心的基础上逐渐孕育出来的。 真正的小说家是那种十分温顺地服从生活下达命令的人,他根据主题的选择而写作,回避那些不是从内心源于自己的体验而是带有必要性来到意识中的主题。小说家的真实性或者真实态度就在于此:接纳来自内心的魔鬼,按照自己的实力为魔鬼服务。 不写内心深处感到鼓舞和要求的东西,而是冷冰冰地以理智的方式选择主题或者情节的小说家,因为他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获得最大成功,是名不副实的作家;很可能因为如此,他才是个蹩脚的小说家(哪怕获得了成功:正如您清楚地知道的那样,畅销书排行榜上印满许多糟糕的小说家的名字)。 既然没有一个连贯而且必需的风格就不可能成为小说家,可您又想当作家,那么就探索和寻找您自己的风格吧。多多读书,因为如果不阅读大量优美的文学作品就不可能掌握丰富流畅的言语;在衡量自己力量的同时,虽然这并不容易,请不要模仿您最钦佩并且教会您热爱文学的那些小说家的风格。可以学习他们的其他方面:对文学的投入,刻苦勤奋,某些癖好;如果您觉得他们的信念合乎自己的标准,那就可以接受。但是,请您千万避免机械的复制他们作品中的形象和风格,因为假如您不能创造自己的风格,即最适合您要讲述的内容的风格,那么您的故事就很难具有使故事变得生动起来的说服力。 如果一部小说的言语和秩序是有效的,适合作品试图让读者信服的故事的,也就是说,在作品中有主题、风格和各种视角之间的完美配合与协调,因此使得读者一经开卷就会被故事内容所迷惑和吸引,以致完全忘记了讲述故事的方式,并且有这样的感觉:这部小说没有技巧、没有形式,是生活本身通过一些人物、场景、事件表现出来,而让读者感到恰恰这些人物、场景、事件就是形象化的现实和阅读过的生活。这就是小说技巧的伟大胜利:努力做到不显山露水,架构故事及其有效果,使得故事有声有色、有戏剧冲突、精美而有魅力,以至于任何读者都丝毫没有觉察出技巧的存在,因为读者已经被高超的技巧所征服,他不感到是在阅读,而是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对这个读者来说,是成功地取代了生活的虚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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