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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群众交公粮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3-31

图片来自网络

文/杨跻

交公粮是一件让人既快乐又做难的事。快乐的是交完公粮后可以拿到现钱,一年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白付出;做难的是交公粮得受尽各种各样的刁难和折磨。

小时候,把小麦晒干后,就轮到了交公粮。

还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每次交公粮,都是由生产队组织人力,去的一般是青壮年劳力和手脚利索的妇女,劳力一般是扛布袋,妇女去筛粮装粮,基本上能做到人尽其才。为国家交粮,各生产队上交的一般都是上等的好麦子。后来,随着包产到户,交公粮也就成了每个农民每年的一件大事。

那个时候,粮食不准私自买卖,农民要想把手中的粮食交成现钱,必需在交够公粮之后,才能交“议价粮”。所谓的“议价粮”,就是农民在完成了国家下达的公粮任务之后,才可以把家中多余的粮食,交给粮站,然后粮站兑付给农民比公粮价格高出许多的现钱。农民们拿着这些钱,来支出家一年的各种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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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交公粮,都得用架子车把粮食送到设在10里外镇上的粮站。交公粮的那天,天还没亮,我们一家人就得早早起来,拉着装满粮食的架子车上路。父亲架着车辕,我们姐弟几个就跟在后推车。去粮站,得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上坡路,等到了粮站,衣服早被汗水湿透了。

我们的车子一大早就来到了镇上的粮站,想赶早排队早交完好早回家。到达粮站时,那里面已排满了有大大小小的车子,还以为只有我们起得早,原来还有比我们起得更早的人呢!有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大伯大叔,有声音清脆宏亮的婶娘,还有和我们一样可能来守袋子的娃娃们,粮站的水泥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袋子。父亲把车子停要队伍的后面,就开始耐心的等着验收员来检查。

那时交公粮真的很辛苦,很多人到粮站时,粮站的工作人员还沉睡在梦乡之中。等他们起床,吃完早饭,来得不算早的我们,都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验收员上班后,就开始一家家的查看粮食,队伍就像受了重伤的蛇一样缓缓的蠕动着,当队最前面的交完后,后面的只能向前移很小的一段距离,在到达磅秤前,反反复复不知要搬动多少下粮袋。而在父母忙着搬动粮袋期间,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离磅秤还有多远,而是不能让别人搬错了自家的粮袋。这个看守粮袋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身上。这也是为什么父母愿意带我来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当初想上街的激动心情,那时已化作战斗前的无限紧张了。要知道,那时一袋粮食获收,是要多少辛勤汗水的付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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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来得早的话大概要等半天便可交上。在等待的过程中,父亲会给我们姐弟买上几根雪糕,一毛五分钱的那种。不过在那时,一毛五分钱的雪糕在冷饮中已是相当的高级了。我甜蜜地舔着,看身旁密密麻麻的粮袋堆和在堆间穿行的忙碌的人,闻着麦子和汗水夹杂的气息,小小的心似乎明白着什么。

等待的时刻,那是一个最能锻炼人的耐心的时刻,人们尽管心里很焦急,但还得耐着性子,站在烈日下,慢慢的等候。有些耐心差的,伸着长长有脖子,向队伍的前面不时的张望。不管你有多急,验收员总是不紧不慢,按部就班的一家挨一家的验收。

在记忆中,那验粮的工作人员很牛,也很傲慢,常常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明晃晃的钢叉,胡乱地在车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布袋里扎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在自家的地里拔萝卜一样随意,根本不用在乎别人的眼神。然后,在空心的钢叉里捡几粒麦粒放进嘴里,上牙一碰下牙,发不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声,他不会善罢甘休。验粮的工作人员掂几粒麦粒先放手上看看然后就用牙齿一磕,合格的就开个条子给你,不合格的就要求返晒还有在那返风车的。拿到合格条的一脸的笑,欢天喜地的去过秤了;不合格的就沮丧着脸,按照验收员的要求,或去晾晒,或去过风车。

乡亲们在验粮的眼皮底下低声下气,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拉来的粮食过不了关口。活泛点的就递过去一盒如意烟,或一只冒着凉气的牛奶雪糕,把汗津津的嘴贴俯在验粮员的耳边耳语片刻,说说让人心软的话。等验粮员头一点,手一挥,乡亲们如临大赦一般,便过了关。

验收合格的乡亲们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的落了地。起码不用回炉晒二遍粮了,汗珠子滚太阳的日子里,谁愿意拉着一车粮食来回折腾。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巴擦巴汗,就舒心地挨着号过磅了。

司磅员光着膀子,头戴草帽,左手晃着一把扇子,右手拨拉着秤砣。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抠的人,几乎对每一袋粮食都扣秤,总找出一大堆可信可不信的理由:要么粮食杂质多,要么袋子多去皮重,要么粮食水分有些超,农民敢怒不敢言,默默承受着一切。

过完磅就要倒粮了,这个任务更带有艰巨性和挑战性。在粮库门口通向粮堆上的是一条长长的木板,倒粮时,人们扛着百十斤重的布袋,腿打着颤沿着木板战战兢兢地向上爬。个个汗流浃背,脸涨得通红,汗水滴在眼里,把眼灼得疼疼的,犹如伤口上撒盐的感觉,睁开眼是件困难的事。多加小心的是,脚跟必须在木板上站稳,否则就有人仰袋翻的危险,大部分人还是脱了鞋子,以免滑倒。粮仓内外的温度相差七八度,进去就是一股热浪缠身,人们恨不能丢下粮袋就往外跑。爬到粮垛顶部时,还不算完,这时还要把捆绑布袋的绳松开,用右手死死攥住布袋口,右手松开,左手从后面使劲推向布袋底部,推的时候还要攥住布袋底部的一角,用力朝前哗地一倒,肩膀上轻松了许多,心里痛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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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手续凭空袋子取过磅单。人们顾不上擦汗就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围着司磅员陪尽了笑脸,小心翼翼地从司磅员手里取过自己交粮的票据,去财务室排队领那可怜的公粮款。拿到钱,交公粮的任务才算是彻底完成。

早记得有一年去交公粮,一大早把几百斤粮食送到粮站,那个验收员看也没看一眼,就让我们把全部粮食倒出来晾晒。站台上已经晾满了小麦,有几家晾了两三天还没通过验收,人们眼巴巴地跟着管理员转来转去,就等他开启“金口”。

验收员的话,就像一盆凉水,一下子泼了父亲的心头,本来已多晒一天的粮食,还是没有通过验收员的关口。真是折腾人呀! 粮食始折腾人,人也在折腾粮食。粮食从车上一袋袋抱下,解开捆绳,倒在已经打扫干净的粮库工作人员指定的地带,摊开晾晒。粮食的水分和我身上的水分经过中午毒辣阳光的暴晒,已经干旱无水。粮食被中午闲得睡不着觉的父亲用光脚丫子一遍一遍犁成大海的波浪,父亲的脚是船,身是帆,在海里不知疲倦地畅游。中午,粮库的工作人员都很自豪去食堂吃饭,看着他们穿着比我们干净好看的衣服留给我的背影,心里好生羡慕,想着自己何时也能跳出黄土地。中午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很不是滋味翻腾着心事,想着城里和乡下的不同。中午不但暴晒着农民的粮食,而且也暴晒着农民的肌肤和心事。看着满地泛金的粮食,我想到和粮食有关的一切苦难。可以说城市的文明与进步是农民用粮食喂养的结果。

下午,验收员走过来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又让我们继续晒。我和父亲只好守在那里,一直捱到天黑还是没有被验收。第二天,又晾了多半天,父亲再三求告,他就是不说收,无奈之下,父亲私下里塞给他一盒大前门香烟,才打通他这道关卡,通过了验收。

终于等到我们称粮了,一个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杆像枪一样的家伙走了过来,使劲住背兜里一插,然后从那个家伙中间取出一把麦子,摊在手里一瞥。此时父亲微笑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事要求他一样。“三级”“不会吧,我的麦子这么干,至少也应该评个二级吧!”“三级”那个人又大声地说到。父亲叹了一口气,把粮到进了仓库里,然后拿着发票,带着我来到一个窗口,把发票递了进去。我踮着脚看见里面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一会儿从窗口里递出了一叠钱。

我问父亲今天我们卖了多少钱,父亲说只卖了二十几块。走吧,爸爸给你买冰糕吃。啊,有冰糕吃了,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很快一支冰糕放到了我的手上,还在冒着气,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哇,真甜。父亲走到粮站的水龙头边,拧开后大口大口的喝着,好像比冰糕还好吃一样。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舍不得吃一块冰糕,原来这些钱就这样几十几十的攒着,供我们姐弟俩从小学一直念到中学毕业。

回家的路上,爸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娃呀!你也看见了吧,要寻一点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你一定要专心读书啊,将来一定要跳出农门,就不用这么苦了。”我点点头,对父亲说,“嗯,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当个验收员,咱家交公粮的时候,就不用再回来折腾了!”父亲听了我话,显然很生气,说:“你要干比那更大的事,明白吗?”我很茫然的看着父亲,点头答应。

结果我没有如愿意完成父亲干更大事的愿望,也没有实现自己当验收员的愿望,2004年春,国家免除农业税的政策一出台了。听到这一消息的农民们,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有的甚至都不敢相信地说:“哪有这么好的政策?交了几千年的皇粮能一下子取消?还给补助?”当农民手捧刚刚领到的崭新的粮食补助款时,无不感慨地说,的确是太平盛世啊,千百年不遇的好世道!

公粮不用再交了,交公粮这个词,渐渐的淹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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