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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青草黄

 北雁南飞飞飞 2019-04-04

草青草黄

作者 漠月

萌芽将会继续膨胀

绿色的疯长将会爆炸

但你的脊骨已被粉碎

我辉煌的无主物,我的年代

——曼德尔施塔姆《我的野兽,我的年代》

1

夏末秋初时节,良子回家了。

苦苦地熬了十几年,良子终于从一座叫吉镇的小城中学毕了业,却没考上大学。名落孙山,榜上无名,说明他已经被大学无情地拒之门外了,只得卷起铺盖回到牧村,随身带了一包书,是他读过的一些课本,舍不得扔掉。良子搭一辆去北山脚下的盐场运盐的汽车,到离家最近的地方下来,再向南走十几里小路,趁天黑做贼一样溜进自家屋里。良子进门,说了声我回来了,往土炕的角落里一倒,蒙头就睡。正在煤油灯下吃饭的爹娘,还没看清儿子的眉目,炕角的扯呼声已经山呼海啸了,响得能够揭掉房笆。

良子直挺挺地躺下没动弹,躺下是个什么样子,醒来还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一双鞋让娘给悄悄地脱掉了,臭烘烘的破袜子里露出了脚后跟。良子就这样一口气睡了一夜,第二天头重脚轻地坐起身时,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肿成了羊尿泡,模样极是骇人。当娘的迷信惯了,只以为是儿子走夜路吓着了,不小心丢了魂魄,就翻箱倒柜地找了几张麻纸点燃,一边呢喃着,一边在儿子头顶上绕了七七四十九回。良子还是迷迷瞪瞪的一句话不说,那样子是不辨白天黑夜,不辨风轻月明。儿子迷瞪,娘懵懂,再加上麻纸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和特殊的味道,屋里的气氛便古怪了,像一座充斥着妖风的孤庙。

只有当爹的是清醒的。爹也是一夜没睡好,早早起来坐在炕头上一个劲儿地抽烟,半天不说话。实在看不惯儿子这般软不拉塔的模样,跟抽了筋似的,就骂了一句:人活一辈子能叫屁胀死,莫非亏了你半肚子墨水不成?爹骂罢,提了立在门背后的牧羊鞭子甩得噼啪响,出去放羊了。

娘方才明白,就劝:命里有五升,强过起五更。

良子就抽抽搭搭地哭了……

2

牧村不大,很小。

小小的牧村就坐落在一片滩地上,距离那座叫吉镇的小城百多公里。

四下里望去,滩地平展展的,视野开阔,无遮无拦。牧村的南面有一条山水沟。每逢下大雨,北山上来不及渗掉的雨水便顺势而下,沿着山水沟蜿蜒而去,几天几夜水流不断。夜里,牧村的人听着这样的流水声,睡得格外香甜。据说,当初将这个小小的牧村安顿在这里,是请阴阳先生看过了风水的,枕山蹬水。风水好,不仅人畜兴旺,而且还有可能出响当当的人物。草野之地,藏龙卧虎嘛。至于是什么样的人物,文的还是武的,是双手写莲花字的,还是舞枪弄棒的,却不大好说,此一时彼一时,还要讲究个运道和造化。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能少。问题是多少年过去了,春夏秋冬,日月轮回,牧村已经繁衍了几代人,也没有出现个有模有样的人物。天却越来越旱,天一旱,那条山水沟就无奈地闲置了,沟里不见一滴水,尽是馒头一样的碱泡子,脚踩上去噗噗地响,腾起的灰尘呛得人直打喷嚏。滩上不长草,就成群结队的死羊,有时候剥皮拔毛都来不及。牧人呼天抢地、日爹操娘,都不顶用。再远就是一道道沙梁,每逢夏天,空气干燥,不断蒸腾的热浪将沙梁搅得起伏不定、摇摇晃晃,经常出现所谓的海市蜃楼,牧人见怪不怪,不像城里人那样少见多怪,惊惊乍乍的。

人家不多,相距不远不近。十几户,五六十口人。

村里人共饮一口井水。这井是口老井,刚开始的时候水很浅,能拿做饭的勺子直接舀,多年以后随着天越来越旱,这口井的水便逐渐深了下去,村里人只好在井口旁边架起一种很原始的卧杆,利用杠杆的物理作用打水。于是,那前面拴一只帆布水兜、后面吊两块青石板的卧杆从早到晚不闲着,升起落下,咿咿呀呀,一年四季唱一首古老苍凉、单调寂寞的歌。不过,仔细想一想,这样一首歌竟然唱了几十年,倒是有些惊心动魄呢。村里人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各忙各的事情,个别人家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走动一下。因此,那口水井便成了村里人的公共场所,类似消息的集散地,一边汇聚,一边传播开去。有道是,针鼻子大的眼儿,穿过骆驼大的风。各种闲话往往是传着传着,就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改变了味道和模样,就不是原创了,弄不好还引起纠纷,低头不见抬头见,谁的心里也不愉快。其实,牧村的大部分时光是安静的,安静得像一个空着的大房子。房子大,人少,空荡荡的。按说,还是热闹一些好,红火一些好。热闹了,红火了,说明人气旺。长时间地静着,空着,就显得寥落了。时间长了,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与水井对应着,村里人颇费了一些功夫,在牧村的西头挖了一个涝坝,聚集起一池清水,在晴空朗日下,有如一只水汪汪的眼睛,遥望苍天,眷顾牧村,真是一处难得的风景呢。牧村依托涝坝,开垦了十几亩田,用沙枣树枝叉了围墙,种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蔬菜,芹菜韭菜白菜、茄子萝卜辣椒之类,夏秋之时,让牧村人家的饭桌上有一点新鲜的绿色。原先种过西瓜,后来就不种了。种瓜费水费工,吃力不讨好。尤其待到瓜熟蒂落的季节,便有不安分的娃儿们锦衣夜行般地光顾瓜地,不分青红皂白,乱扯秧子胡揪瓜,一片狼藉。娃儿们调皮捣蛋或可原谅,假如大人们参与其中,必定惹出事端,影响和谐,很不利于安定团结。围绕涝坝和十几亩田,有白杨树、沙枣树摇曳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嘛。这样的地方最容易招麻雀。有树做窝,有水解渴,有菜叶儿和虫子果腹,涝坝那里就成了麻雀们的天堂,天一亮大会小会不断,叽叽喳喳嚷个不停,比人过得热闹和洒脱。有谁家的娃儿闲来无事,拾一块土坷垃朝着树上扔去,一群麻雀腾空而起,先是一朵灰色的云,而后是四散发射出去的弹丸。过不了多久,麻雀们又飞回来了,落在树上,蹭掉几片叶子,接着开会,继续热闹。

牧村是一个生产队,主业自然应该是放羊,那十几亩田也就是个点缀,否则就不叫牧村了。与种田相比,还是放羊实惠。说是放羊三年,给个县长也不当。这句话有个必要的前提,就是天不能旱,要夏秋有雨,冬天有雪,滩上有草,春天少刮风。不然,这句话的合理性和真实性就要大打折扣,是经不起推敲和琢磨的。另一句话是,家有万贯,肚子底下走风的不算。羊是肚子底下走风的牲畜,遇上天灾和瘟疫,麻烦可就大了。将这两句话综合考量,互为补充,进退有据,便符合辩证法了,这就是牧人的生存法则,也是牧人的哲学。于是,牧村虽小,羊却不少。家家都有一群羊,羊群或大或小,有山羊也有绵羊。山羊抓绒,绵羊剪毛,还有羊肉羊皮,卖了就是钱,是牧村人家维持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家境也都差不多,用他们的话说,席子铺在炕上,谁也高不过谁,一个样。话虽粗鲁,却是实情。

每天清晨,羊群以牧村为中心,呈辐射状散进四周的草滩上。

牧羊人用各种各样的水壶背了水,走出自家的屋门,亦步亦趋地跟在羊群后面。往往这种时候,人和羊的关系就发生了转换,羊反倒趾高气扬,胜似闲庭信步,人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羊白,人黑,对比分明。到了草滩上,羊低头吃草,缓缓地蠕动,是一朵云;人端坐在草滩上,半天不动一下,是一颗石头。当然,羊群已经被调教得乖顺了,一般不会相互串群,主人也就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力气。一旦串了群,那可热闹了,两家的人全体出动,各牵各的羊,一时间羊咩人叫,羊跑人追,尘土飞扬。好在每家的羊耳朵上剪有不同的记号,不会搞错的。早出晚归,日落而息。一天下来,羊吃饱了,人却饿了。黄昏时分,日头将沉不沉之际,金色的光芒涂抹在小小牧村的身上,牧村就有了短暂的辉煌,呈现出一缕富贵的色彩。羊咩,鸡鸣,没有狗吠。有那么些年,上面有明确的规定,不让养狗,至于为什么不让养狗,语焉不详。习惯成自然,之后的村里人便也不怎么养狗了。有十几头驴,很野性,很放浪,是牧村最自由的家畜,它们成群结队,桀骜不驯,来去呼啸,在草滩上吃饱了,天女散花般到处撒粪;在水井上喝足了,在牧村人家屋后的灰堆上翻来覆去地打滚,狼烟四起。

野茫茫,天苍苍。天像一座巨大的毡房,笼罩着牧村。天似穹庐,牧村则更显其小。于是,就很寂寞。村里人好像没有谁说过寂寞之类的话,于是,就不寂寞。

3

良子家的土屋处在牧村的最东头,最先沐浴日出的光芒。

在小小的牧村里,良子家的土屋却最低矮最破旧,看上去萎靡不振,一副衰败的气象。良子家属于独门独户,与牧村的其他人家不沾亲不带故,也极少相互走动。己扫庭院门前雪,何顾他人瓦上霜。良子家即便是逢年过节,也是自娱自乐,在自家门前象征性地放一挂鞭炮,听个响儿,动静不大。这样的人家,是很容易被轻视的。好在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也就无所谓了。良子的父母在这方面有着很好的心理素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日子平静得像一汪清水。如果说有什么动静,恰恰来自良子。良子就像一颗石子,尽管是一颗并不怎么起眼的石子。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石子投进水里,都会激起涟漪,涟漪一旦扩散开去,就会形成波动。

现在,良子就坐在自己家门口。

良子坐在自己家门口那个很有一些年头的土墩子上,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

一只鹰在牧村上空一圈一圈地飘,像一只老旧的风筝。这是一只孤鹰,在牧村上空飘了多年。多年飘过来,这只鹰自己也老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鹰,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栖息,至少它没有栖息在牧村西头涝坝旁边的大树上。白天的时候,它从某个方向飞来,或东或西,或南或北,它飞来的方向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天黑之前,它便从某个方向消失了,消失的方向当然也是有所不同的。这样来来去去的,这只鹰的行踪就显得很神秘。尤其是它有如人里头的君子,有着很好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情操,不抓鸡不逗猫,不啄食羸弱的羊羔,倒像是牧村的一个保护者,不惹是生非,而恪尽职守。村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宽容了它的存在,有时候无意地抬头,当画儿看。有鹰的天空,真的是一幅言简意赅的画儿呢。良子也看那只孤鹰,起先是百无聊赖的那种。境由心生,良子看着看着,就联想到了自己现实的处境,心生落寞,几多感慨。

这时,从良子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是一个穿戴朴素的围着花头巾只露出眼睛的小媳妇。为什么是个小媳妇呢?因为她身后还背着一个娃儿。这个小媳妇是谁?良子当然不认识,但能够判断出来是牧村的,大概结婚才一两年,很快有了娃。由大姑娘到小媳妇再到年轻的母亲,这就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对良子也是如此,只不过是需要转换一下性别和角色罢了。由女而男,虽然角色不同,环境却是一样的。一直以来,这个小小牧村的人们,恪守传统,心无旁骛地放羊。但是,时世在流变,牧村现在已经有人开始外出打工了,主要是几个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不安分的年轻人。这个小媳妇原本走得匆匆忙忙的,经过良子身边时却放慢了速度,脚步停顿了一下,也许是觉得良子蹲在土墩子上像一只孤鹰,模样实在滑稽有趣。小媳妇乌溜溜的眼睛向他闪烁了几下,然后扬长而去,留给良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巧妙的背影。小媳妇身后的娃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安静异常,大概是将母亲的后背当作摇篮,舒舒服服地睡去了。

良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媳妇渐渐远去的背影,无限地惆怅,全身打个冷战,心想要这么一辈子过下去,如何是好?良子曾经夸下海口,考重点大学不敢吹牛,考一个普通大学还不是随便一个动作?三根指头捏筷子,十拿九稳。当初,人们都信,因为这个牧村就良子初中毕业后,又顺顺当当地升进吉镇唯一的高级中学,表明距离大学的门槛又近了一步,甚至也可以说是一步之遥。实在是造化弄人,良子高中学满,其间也勤勉刻苦,结果却名落孙山,只揣个高中毕业证灰溜溜地回家,岂不遭人耻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似乎是归零了。这样的结果,即便是别人不说什么,良子自己也会感到尴尬和羞愧的。

在牧村里,良子还是有几个儿时的伙伴的。也就是说,儿时是,现在不是了,只能说是曾经的伙伴。

良子回到牧村后,却躲在家里不出门,更不和曾经的伙伴打招呼。但是牧村太小,东头放屁,西头听得见。消息不胫而走,都知道良子没有考上大学,卷铺盖回家了,而且是趁天黑回来的,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如果良子果真考上了大学,还不得衣锦还乡似的,大摇大摆地从牧村招摇而过?确认良子没有考上大学的消息后,几个曾经的伙伴心理平衡了许多。心理一旦得到某种平衡,其言也善,就有几个曾经的伙伴主动找上门来,大热的天,嘘寒问暖,反倒使得良子坐立不安,手足无措,憔悴难对满面羞,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从此不再见人。

看见良子几个曾经的伙伴主动找上门来,又是一脸诚恳地问这问那,良子的父母受宠若惊,先就被感动了,沏好放了白糖的凉茶端到炕桌上,借故躲了出去。良子父母的意思是,这样也好,让这几个曾经的伙伴给良子宽宽心,安慰安慰他,免得他一时想不开落下什么癔症,往后的日子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一家人谁都不好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几个曾经的伙伴不要说上大学,就连高中都没有上过,不也过得好端端的吗?退而求其次,啥样的日子不是人过的?良子父母生育得晚,良子又是独生子。良子的父母不是不想再生个一男半女,而是生不出来,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人丁不旺,就成了良子父母的一块心病。由此可见,良子在这个家庭里拥有怎样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单就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一条,就容不得良子有任何闪失。显然,现在处于人生低谷和尴尬境地的良子,还顾不上考虑这个传承家族血脉的重大问题。现实的问题是,良子觉得自己已经在几个曾经的伙伴面前丢尽了颜面,躲还躲不及呢,更不要说和他们握手言欢、重叙友谊了。因此,良子面对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接下来就更显得不可理喻了,以致不近情理,良子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后,反倒很虚无地膨胀起来。

良子最终用沉默拒绝了曾经的几个伙伴的探视,那扇心扉关闭得紧紧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曾经的几个伙伴只能扫兴地离去。热脸蹭了别人的冷屁股,谁都不乐意。一段时间过后,有关良子的笑话便出来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一锅添油加醋的滚汤,沸沸扬扬地传得满世界都是。有好事者还很细致地总结了一下,是这么几条:

其一,有一个曾经的伙伴问良子:秀才,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究竟是咋回事?良子吭哧了半天回答不上,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然后说等他查一查书再回答这个问题,说是书上什么都有。后来,良子说书上没有,是这个伙伴故意日哄他呢。这个伙伴就讥讽说,良子你念了十几年书,反倒把书念进狗肚子里了,狗肚子盛不住二两酥油,狗肉上不了席面,你咋能回答上这个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的问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问你爹去吧,你爹虽然没有文化,放了一辈子牲畜,但你爹比你清楚。

其二,牧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生产队。三级核算,队为基础,每年都要统计生产成本和收入、牧民工分和分配什么的。有一天,队长正儿八经地找到良子,说原来的会计年老眼花,经常算错账,要良子这个牧村唯一的高中生代司其职。良子却当场拒绝了。队长很生气,认为良子骄傲自大,不给面子,就批评良子说这样的好事别人打上灯笼都找不到,除非良子的脑子让驴给踢了,不知天高地厚。良子不得不说实话,他不会打算盘,中学里教“爱克丝”“弯”“赛因”“靠赛因”,不教算盘。队长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队长说,高中生不会打算盘,不懂“九归架架”(算盘的一种数字演进公式和方法),你日哄我呢?那好,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辈子你就端着个鸡屎棍子(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戳羊沟子去吧。

其三,有一天早晨,良子的爹突然心血来潮,要考一考良子。良子的爹说,羊要到滩上吃草了,你去点个数儿。良子站在羊圈门口,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闹嚷嚷一片,反反复复数了几遍,几遍下来几个数儿,也不知道是数多了还是数少了,是数对了还是数错了,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近似值向爹报告说,一百一十八。良子的爹沉下脸说,贼娃子,鬼日的啊,让你当家可不得了,搭上羊不说,把你爹也得活生生地卖掉。不是一百一十八,是一百二十九。

这三条笑话编得可谓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村里人都当故事听。听的人都心领神会,忍不住大笑,笑罢了胃口大增,说是一顿能多吃两老碗干饭。村里人都说,良子的爹是花了个大价钱,买了个臊巴眼,良子连他爹也日哄呢。

这么不受人看重,惹得许多奚落,良子心里憋着火,肚子里含着委屈,眼睛看什么都不舒畅,都幸灾乐祸似的。

良子想: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4

既然是日子,就得往下过。

良子接过爹递上来的软溜溜的牧羊鞭子,无奈地跟在羊屁股后面。

噢什,良子学着爹的样子喊了一声。由于不受任何干扰和阻挡,这一声喊在空旷的草滩上特别响,立刻被放大了许多倍,也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良子心里慌张,就前后左右地看,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良子就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忍不住想哭,可又哭不出来,憋在心里十分难受。噢什,噢什,良子就连着喊了几声。一群羊本来循规蹈矩地走得好端端的,突然受了惊吓,草也顾不上吃了,狼撵似的腾起一股尘土,冲进远处的沙梁下才停住,然后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盯着腰来腿不来的良子慢慢腾腾地向它们走近,满眼的困惑。等到羊群再折回草滩,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草叶上那点可怜的露水早干了,灼热的阳光将草滩晒得又要冒烟。今年夏天的雨水少,草长得稀稀落落的,羊群又耽误了吃草的好时辰,这一天只能混个半饱。

黄昏时分,羊群懒洋洋地回来了。

在井上打水饮羊时,爹见所有的羊都瘪着肚子,走路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有几只老山羊的长胡子还像笤帚一样懒洋洋地拖在地上,就猜到了七八分。爹就阴沉着脸说,羊咋惹着你了,你咋折腾羊了?良子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情,主要是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当时沮丧的心情。娘也在井上,见良子有口难辩的样子,就打了个圆场,赶紧岔开话题说,你的眼睛咋肿了?良子说,日头晒的。娘说,不是有草帽吗?你咋就忘了戴了。良子低头一看,手里的草帽当了扇子,早让他揉捏得龇牙咧嘴地卷了边儿。爹狠狠地瞪了良子一眼,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说也白说。黑窟窿里捣棒槌,谁的儿子谁清楚。良子在城里上了十几年学,脑子里跑马走车,给一架飞机也敢开上满天撒欢,早已经看不上放羊这个古老的行当了,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饮罢了羊,一家人赶起羊群往屋里走。羊群在前,人在后,缓慢悠然,像一幅淡定而自足的牧归图。其实,羊没能吃饱草,空下的肚子全让清凉凉的井水给填满了,看上去却圆鼓鼓的很富态。水多草少,羊在走路的时候,肚子里就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跟大肚汉子喝了稀粥一样。良子听见了,自知有错,既然有错,就该补过,便接过爹肩膀上挑着的一副水桶,直通通地朝前走去。桶里的水丝丝缕缕地晃荡出来,洒了一路,等到挑进屋里,满桶水成了半桶水。爹没有发火,只是神情忧虑地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娘端来放了白糖的凉茶,良子喝不下去。望着爹娘瘦弱的身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褶皱、混浊的老眼,良子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不怨娘,只能怨自己没出息,良子就乖乖地喝掉了糖茶,感觉比汤药还苦涩。

良子就一日一日地放羊。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俗话说,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放羊有放羊的学问,其中的规矩正经不少。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羊倌,并非那么容易。现实对良子而言,放羊是他长时间落下的一门功课,而且已经很生疏了,必须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从头学起,才能够有一个好成绩,才能够对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爹娘有一个完满的交代。当然,放羊和上大学相比较,到底还是两码事,甚至风马牛不相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不过,打一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吧,即便是一个和尚,也不可能一辈子一本正经,还要念一些别的什么经。反观,对现实的良子而言,他就是要念好牧羊经,而且是一本正经。

放羊的间歇,良子就坐在草滩上继续瞄那白的天空,白的沙梁,以及那只孤鹰。那只孤鹰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就在牧村上空不厌其烦地飘来飘去,远了,近了;近了,远了。有时候,孤鹰也越过牧村,飘到草滩上空,飘在良子的头顶上,似是表示理解或者友好地振一振翅膀,像一张拉开的弓,然后无声无息地飘远了。看着远去的孤鹰,良子也会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一阵子,偶尔喊一声,悠起一块土坷垃,很自信地甩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土坷垃便在头羊的犄角上碰成一朵纷纷扬扬的花,然后尘埃落定。头羊是一只资历很深的公羊,情欲旺盛,阅羊无数,儿孙满堂,经验丰富,中流砥柱一样,在羊群中起着举足轻重的核心作用。头羊得到指令后,很警惕地看了看良子,就停止了对母羊的骚扰,乖乖地站在一道隆起的土坡上,似在反思自己刚才的不良行为。良子学过抛物线什么的,放羊时来了个活学活用,练了几次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八九不离十。良子当然明白这样的学问使用在放羊上,实在是大材小用,不伦不类,让人啼笑皆非。至于应该用在哪里,不得而知,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村里人原本说得就没有错,打算盘他确实不会,数羊他总是数错。一只山羊两年三个羔,一峰骆驼三年两个羔,他至今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也不想搞清楚,没有任何兴趣。搞清楚又能怎么样,照例还是放羊。

有道是,谁和命运摔跤,谁就要被命运摔个仰绊子,最后头破血流的还是他自己。耳闻目睹也好,感同身受也罢,一旦明白了这个道理,良子果然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放起了羊,学会了其中的基本程序。一段时间过来,良子不再像抽了筋似的,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吃吃,该睡睡,已经不把那些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以及无厘头的故事当回事了,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这样就好,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天有天道,地有地理,人有人伦纲常。放羊也有放羊的规矩、好处和乐趣,前面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放羊三年,给个县长也不当。有一群羊好端端地放着,就能往下过日子。

日子是什么?

日子,就是日子。

是日子,就得往下过。

就得一日一日地过下去。

爹那张松垮垮的老脸开始有了笑容。一笑,脸上的肉就挤到耳根下,露出被劣质纸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阳光一照,满嘴都是金子似的。爹这辈子就没有刷过牙,娘也是,省下的牙膏钱大概能买一头骡子了。骡子非驴非马不能生育,如果能生育,就是一群骡子了。良子有时候看着爹的模样,思想开了小差,脑子里会冷不丁地产生一些匪夷所思的联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样想过了,他又有一些后悔,怎么能这样对爹,大不敬啊。爹当然不清楚良子想了些什么,只是由衷地说,岁月不饶人,人老不中用,骂归骂,为谁好?家还要由儿子来当,一群羊也装不进棺材里带走。娘说,只要我们两个老东西上了天堂,天堂里也有我们放的羊。爹的一席话,有交班的意思,让良子将放羊进行到底。良子装糊涂,一声不吭。娘随便搭的一句话,让良子听了更是一惊,让他的情绪又萎靡不振了。他其实还没有完全想好,到底接不接这个班。良子如果接了,结果不言自明,爹的现在,就是他的将来,这是一条再现实主义不过的道路。

娘的想法更加具体,更加现实。在充分认可爹的安排的前提下,娘的意思是男大当婚,良子该说个媳妇了。良子如果看上了谁家的闺女,娘托人去说媒提亲。娘这样一说,爹立马表示赞同,甚至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老掉牙的古训都搬了出来,大有逼婚的阵势。爹娘不识字,却记住了不少古训,运用得也恰当。老两口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跟演戏似的。好汉架不住旁人劝,何况是自己的亲爹亲娘,更何况句句说在点子上,都是虽然没有腿却能够走遍天下的大道理。良子一边听,一边笑,模棱两可,照例阴阳怪气地装傻充愣。被爹娘说急了,良子就一个蹦子跳出屋门扬长而去,或者挑上水桶到井上去挑水。

其实,爹娘说得次数多了,良子也真是动了心思,是该找个媳妇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迟早的事情。但有一点很明确,他不要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更不要父母给他包办婚姻。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这样做也太封建了,太落后了,很不文明,对不起自己上过的那十几年学,对不起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墨水。他要自己找,自由恋爱,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城里的年轻人怎样恋爱?电影里有,电视里有,书本里有,他都看过,也曾经想入非非,朦朦胧胧地设计过自己未来的爱情和婚姻。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恋爱,很浪漫,有情调,有滋味,当然也很文明。良子没有考上大学,也入不了城镇户口,成不了城里人,但可以做一个文明人。做文明人也并不是城里人的专利。无论在城镇或者乡村,做一个文明人应该是很高尚的事情,值得提倡和鼓励。良子的这种想法,无可厚非。

良子一心一意想做个文明人。因此,爹娘一再唠叨良子找媳妇这事,良子一再拒绝。

良子说,不不不,我要自己找。

5

秋天如期而至。

牧人有一句很经典的话,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

今秋雨多。良子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却难得地赶上了一个多雨的秋天。良子记不清已经是第几场秋雨了。雨多草盛。草盛羊肥。羊肥毛厚绒多。羊肥了,毛厚了,绒多了,就意味着牧人的腰杆子要硬棒起来了,硬棒起来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怀窝里揣着大把的票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羊群就是牧人的银行,游动的银行,自然也是靠天储蓄的银行。雨多了,草盛了,羊群壮大了,牧人的银行就开源了;反之,则要节流,甚至退赔,连利息都要赔进去。总而言之,牧人是靠天吃饭的。天比祖宗大。天公作美,牧人的日子就好过,比县长差不到哪里去;天公不作美,牧人的日子就过得羞涩,捉襟见肘,比县长差远了,因为县长被许多人养活着,伺候着,过的是旱涝保收、衣食无忧的日子。好在和普通老百姓比起来,县长很少;假如县长比草滩上的羊还多,就供养不起了,包括牧人在内的普通老百姓是要遭殃的。

良子毕业的第一个秋天,就是这样一个丰收的季节,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呢。

良子的心理在这样一个郁郁葱葱的秋天里,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良子心情疏朗地坐在草滩上,围绕他的是白花花的羊群。经历了几场秋雨的沐浴和洗礼之后,这个秋天的羊群格外洁净,也格外高贵。尤其是地处南边不远的贺兰山顶上,经常堆砌着大团大团的积雨云。云是雨的家,风是云的翅膀,说不定什么时候刮起了东南风,那些云朵就从贺兰山那里飘了过来,又是一场或大或小的雨。南方水多,是因为雨多,雨落到地上就变成了水。小河流水大河满,才形成了众多的江河湖海。然后,云携着雨乘着风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地从南方来,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云就在贺兰山上停驻下来,等待时机滋润西北干旱的大地,包括这个小小牧村所拥有的草滩。秋天的草滩经过雨水的多次眷顾后,如同铺了一层绿毯,绣着各种各样的花朵,紫蓝的是马莲花,淡黄的是苦菜花,粉红的是蒲公英花,粉白的是沙葱花,深紫的是猫儿脸花,还有几种叫不出名字的什么花,在草的葳蕤中摇曳有致,顾盼生姿。草滩上还有蝴蝶飞,有蜻蜓飞。西北的秋天其实是短暂的,所有的植物便不遗余力,竞相生长,必须赶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播下自己的种子。如果仔细地嗅一嗅草滩上的空气,是隐含了一丝悲壮气息的,并不完全是莺歌燕舞、鸟语花香。良子嗅到了吗?不得而知。

良子觉得小小牧村的秋色,确实很美。

心绪大开的良子,触景生情,坐在草滩上哼《马兰花开》《花儿与少年》《梁山伯与祝英台》,自小在学校里听的,调儿从头到尾都会。哼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时,良子的心情不再像先前那么开朗了,尤其是哼到十八相送和化蝶时,便有了忧虑和伤感,主要是联想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以及所谓的爱情。良子哼了一遍又一遍,一曲终了,脸上有泪,被微风一吹,湿漉漉的,凉丝丝的。良子就知道是自己动了情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却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究竟在哪里,长的什么样子,有没有文化。通俗地说,是想媳妇了。怎么能够不想呢,到了这个年龄了嘛,人生的必由之路,人之常情,不想才怪呢。又想,牧村太小,才十几户人家,姑娘更少,可供自己选择的范围太小。

良子这样一琢磨,就觉得他的那一半肯定不会在眼下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也很有可能死于斯的小小牧村里,因为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姑娘只有那么几个,留给他的印象也不深刻,可心可意的更是没有。到村子外面去找,于他而言也不现实。准确地说,不是不现实,是良子不愿意。因为现实的依据和可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包括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都无一例外地到远在农村的父母老家领回来一个姑娘做媳妇,有的本来就是亲戚,亲戚套亲戚,甚至男女双方辈分都不合适,还要堂而皇之地掩人耳目,美其名曰亲上加亲,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这也太轻率了,太潦草了,儿戏一般。总之,是太不文明了。良子不想走这样的老路,他要先恋爱,后结婚,再生儿育女。在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婚姻只有一次。真正的婚姻必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因此爱情弥足珍贵。从婚姻到家庭,爱情就像是皇冠上的那一颗明珠,应该一尘不染,永远闪闪发亮。

可是,良子的爱情在哪里?

6

秋天,往季节的深处一步步走去。

小小的牧村笼罩在秋天的气息里,喝得醉醺醺的汉子也像雨后的青草,突然多了起来。

汉子们提了烧酒瓶子,开始挨家挨户地乱串,热情高涨的同时,脚下却越来越不稳当,走路跟拌蒜一样;及至后来,连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即便是过去有一些芥蒂而鲜有走动的人家,好像也在这个绿色的丰盈的秋天里,突然得到了神示般的启发,终于意识到再这样别扭下去不是个事儿,因此变得空前的宽容了,不计前嫌了,例外地亲近起来。女人们则大呼小叫,乘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撒一撒娇,有几多甜蜜,甚至几多风情。风情得过了,大概就是风骚了。有的汉子就有一些把持不住自己,醉倒在别人家的炕头上,嘴变得比脸还大,脸变得比屁股还大,跑风漏气般地胡言乱语、放浪形骸。这家的主人也不多心,就让醉汉胡说八道去,然后躺展了死猪一样地睡去,等到睡醒了,再接着喝,喝醉了接着再睡。日月常在,何必忙乎?喝来喝去,总有个彻底清醒的时候,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家去,找自己的媳妇去,爱咋折腾咋折腾去,哪怕把自己家的土炕折腾塌了呢。

这是牧村的风俗,延续多年。只要能够延续下来,就成为了传统,再上升到某种层面,或许就成为了一种文化。什么文化?俗文化,酒文化。

有意思的是,良子也加入其中了。

并不是良子自己主动的。按照良子的心性,他是不屑于与之为伍的。他宁肯像牧村上空的那只孤鹰守护着牧村一样,沉默地守护着自家的土屋、父母和羊群。更准确地说,他宁肯沉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内心。也许正是良子的不事张扬,反而格外地引起了村里人的关注。究竟是不是这样的,良子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就被几个曾经的伙伴连拉带扯、身不由己地挨家挨户地串起门来,不分东西南北,不论张三李四,随心所欲,走到谁家是谁家,走到谁家喝谁家、吃谁家。良子根本来不及拒绝,更不容他解释什么,几乎就是被他们劫持的。因此,良子很被动。

这些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杀了羊,杀得不多,一两只而已,尝尝鲜,解解馋。今年秋天的草场好,羊装的是一肚子青草,羊肉的腥膻味儿就浓了一些。再者说了,秋天的羊正是蓄膘长肉的时候,杀了未免可惜,等到冬天它们吃上了黄草,不仅能够多长十几斤肉,而且肉的味道更香浓更醇厚,皮毛也更值钱。牧村人家的日子过得仔细,细水长流。就怕一顿吃伤,十顿喝汤。那么,这一两只羊的肉便要剔下来,抹上细盐面子悬挂在阴凉处风干,吃上许多天。于是,汉子们三五成群地走家串户、进门上炕后,一般都能吃上肉,尽管少了许多。就严格的意义来说,这不叫吃肉,叫尝荤腥。因为即便是一只全须全尾的整羊煮好放在桌子上,也是经不住像饿狼一样的汉子们瓜分的,他们自小就是吃肉的好手。酒倒是可以尽情地喝,醉了才好,说明你喝透彻了,喝畅快了,喝舒心了。最好是让主家也醉倒,若要喝好,主家醉倒。这样的结局,主家才有面子,才能有好的口碑。村子里的汉子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男人娶媳妇为了睡,男人喝酒为了醉。这样的说法实在是直白了一些,粗俗了一些,不文明,不宜提倡。

良子酒量很差,平时滴酒不沾,更没有经历过这种轰轰烈烈的阵势,也就是所谓的酒文化,喝个酒跟打仗似的。再加上几个曾经的伙伴的热情相邀,良子一时激动,之后渐入佳境,由被动而主动,早忘了他们编派下的专意奚落他的那些故事,就放开了喝,沉闷了这些时日,也应该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不就是个喝进肚子里胡日鬼的汽漏水嘛。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良子的胆量猛增,酒量却在一截一截地下降,喝到西头那一家时,脸色苍白、不省人事,和别的汉子一样,终于直挺挺、软绵绵地躺倒在了人家的土炕上,连鞋都不知道脱,呼呼大睡。几个曾经的伙伴一看良子不省人事的这个样子,也就不管不顾了,丢下良子,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蛇样地蜿蜒前进,继续进行他们的俗文化和酒文化。反正屋里有人,良子已经用不着他们几个醉汉操心了。等到良子睡醒了,自然会回去的。挣钱养家,天黑找妈,天大的道理。

不,对良子来说,现在要紧的不是找妈,是找媳妇。

良子终于睡醒了。良子睡醒后,并没有急于起身,和往常那样,他认为自己顺理成章地睡在自己家的土炕上,心安理得。问题是在他大睡不醒的过程中,酒精的作用已经减弱了,他的意识开始变得越来越清醒。良子睁眼一瞧,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自己家那长年累月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土墙,而是一面抹得光溜溜黄亮亮的土墙,墙上竟然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画儿,是电影明星的大头照。这个电影明星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令许多男人想入非非的刘晓庆。青春美貌的大脑门儿的刘晓庆定格在画儿里,睁着一双火辣辣的丹凤眼傲视江湖,同时也对着良子微笑呢,那是一种堪称经典的似笑非笑又确实在笑的笑。屋里静悄悄的,溢着一股淡淡的胭脂香。良子心里一惊,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睡在了别人家的土炕上,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几个曾经的伙伴已经神出鬼没一般,早就不见了影子。如果像电影里的故事情节那样,他被丢弃在了战场上或者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倒也罢了,可这是在别人家里,而且良子敏感地意识到,这家里有比其他牧人家要讲究的女子,因为氛围和环境明显不同。良子不声不响地扭头观察了一下,在一盏精巧的煤油灯的映照下,屋里整齐而洁净,似乎不落一丝灰尘。

良子突然产生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接下来的强烈反应是,此处虽好,却不可久留。

连羞带愧,良子一着急,就昏昏沉沉地下了炕,稀里糊涂地往外走,脚下不稳,出门时打了一个趔趄,差一点栽倒。这时,有一只胳膊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伸过来,及时地扶住了良子。良子感觉到有人扶他,就扭头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令醉眼蒙眬的良子惊诧不小,但见灯影下,果然有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穿碎花褂子的女子扶着他往外走,照例是魂儿般悄无声息。女子眼睛大大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始终不说话,半遮半掩地低着头。女子出门送了良子一程,见他没有什么危险了,才折回去。良子下意识地回头,那女子刚好进门,小巧的身子像是镶嵌在镜框里,在灯光的映衬下,一幅剪纸画儿似的。遗憾的是,女子并没有过多停留,门扇吱呀一声,就被关进屋里了,随即一片漆黑。不知为什么,伴随着那一声吱呀,良子的心就很例外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很微妙,却被他准确地感觉到了,酒也就紧跟着醒了。

良子知道,那个女子当然不是什么魂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女子搀扶良子出门的时候,良子通过她袒露的一截胳膊,微妙地领略了作为女性那暖暖的独有的体温,以及幽幽的鼻息。只是那个女子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恰恰是那个女子的沉默,让良子觉得很特别,颇为心动。

7

良子是后半夜回到家里的。

良子虽然浑身酒气,却已经清醒了,口渴得厉害,胃里火烧火燎的,进屋就找水喝。娘心眼儿仔细,早已经把一壶凉茶放在灶台上了。爹睡了,躺在土炕的一头,在灯光照不到的炕角一心一意地打着呼噜。

多年来,只要良子不在家,这面土炕就躺老两口子两个人,空落落的;良子回来后,这面土炕就显得拥挤了,人气更是比先前旺了不少。现在,良子是彻底回来了,不仅回来了,接下来还有个添丁添口、延续香火的大事情,也就是说,不仅有老两口子,还要有小两口子,两代人要变成三代人。只样一来,这一间屋子和一面土炕是不够用的,应该考虑给良子另盖一间新屋子了。爹睡去前,和娘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初步商议,达成了一致意见,趁着这个雨水多,羊膘肥体壮、毛绒厚实的秋天,赶在天冷之前将良子的新屋子盖起来。娘就在煤油灯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良子,要告诉给他盖新屋子的事情。娘等到后半夜,便有些担心了,越来越焦急。正焦急间,良子进门,娘非但没有埋怨,反倒笑了。

娘说,出去走一走也好,远亲不如近邻。一个男人家,还能一辈子窝在家里?醉了也不要紧,醒了,该干啥还干啥。不要像你爹,除了放羊,就知道窝在家里唉声叹气,连个串门的人都见不着。也是的,谁家的门槛比你低?你家的门槛又比谁家的高?你不往,人家还不来呢。比方说盖屋子这事情,总得有人搭手帮忙吧?就你爹那德行和脾气,说不定到时候连个人影子都请不来。

娘说到这里,眼里便立竿见影地有了忧虑和不安。

良子抓起茶壶一阵猛灌,灌足了,嘴一抹,一点礼貌都不讲,大大咧咧地往炕上一躺,这才想起问娘:你刚才说啥?看来是娘刚才掏心掏肺的一席话,全都白说了,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娘瞪了一眼良子,说,酒是汽漏水,喝进肚子里胡日鬼。你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了,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良子说,我已经醒了。

娘一语双关地说,啥醒了?酒醒了,还是人醒了?

良子含含混混地说,都醒了。

娘说,醒了就好。就怕你酒醒了,人还醉着。

良子自言自语地说,那是谁家?

娘说,哪家?

良子说,就是最西头的那一家,离涝坝不远,离菜园子不远,门前好像还有一棵沙枣树。

娘先是一怔,接着就笑了,说,还能是谁家?那是赵家。

良子说,那个女子是谁?

娘说,你莫非吃了驴脑髓?你忘性比记性差。赵家屋里的,自然是赵家的。

良子说,谁?

娘说,秀秀。

良子心里一惊,说,她还没嫁人?

娘说,你也知道,秀秀小你两岁。那女子心气高,媒人都踏破了门槛,她就是不松口。都说女子大了不中留,越留越记仇。那赵家两口子急得火烧眉毛鬼打墙的,秀秀就是不答应。村里和秀秀差不多大的女子原本就没有几个,她们都嫁了,有的还生了娃。只有秀秀,恨不得把娘家的炕坐塌呢。

良子不再问了,躺在炕上半晌无语。

娘看着半晌无语的良子,先是愣怔,接着便笑了,像是明白了其中的什么奥妙,将那盖新屋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娘后来唠叨了几句什么,良子照例是一句没听进去。

是啊,秀秀比他小两岁,良子当然记得的。

秀秀学习好,初中毕业后,按说能够考上高中。她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认为一个生活在牧村这种远天远地、穷乡僻壤的女子,不是个睁眼瞎就行了,迟早要嫁人的,何必再念书。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村里人有自己的账算,小九九打得精明。愚昧也好,落后也罢,观念一旦形成、成为传统,往往根深蒂固、冥顽不化,很难彻底破除。秀秀哭过闹过,终究扛不过父母,只好卷了铺盖回家。秀秀至今没有嫁人,在这个小小的牧村确实是个例外。十八九岁的姑娘一朵花,秀秀长大了,也出息得越来越漂亮了。良子和秀秀打小就相熟,还一起同过学,只不过不在一个年级。秀秀那时候爱笑,笑的时候爱捂嘴,手一松开,满脸羞涩。其实,秀秀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子。寒暑假的时候,他们结伴而行,为的是方便相互照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够不上,关系还是不错的,感觉也挺好。后来,秀秀不上学了,他们之间也就断了来往,竟然几年没再见面。时间一长,良子对秀秀也就淡漠了,不知道秀秀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村里人家的女子嫁得早,早嫁早省心。秀秀还没有许配人家,用书里的话说,还待字闺中。那么,秀秀为什么至今还不嫁人呢?难道就因为心气太高的缘故吗?如果是这样,秀秀到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难道?良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声响动,像是沉沉的夜幕突然划开了一道罅隙,让他的眼前有了一点缥缈的亮光。良子循着这一点亮光,飘飘然,很轻盈,有了一种飞翔的快感。

回到牧村的良子,心上终于有人了。这个人近在咫尺。不是别人,就是被他淡忘多年的秀秀。良子一夜未眠。

哦,秀秀。

8

剪呀剪呀剪羊毛,牛犊子撒欢马儿叫。有一首歌就是这样唱的,欢快,明朗,幸福。

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毛剪了。家家院里就攒起一堆小山样的羊毛,在阳光的照射下,虽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腥膻味,却也像云朵那样白得耀眼。如果说羊群是牧人流动的银行,这羊毛就是票子呢,牧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有了。之前,他们和吉镇的一家毛绒分梳厂订了合同,这几日运羊毛的汽车不断,来来回回扬起的尘土遮掉了半边天,牧村更是裹挟其中,热闹非凡,盛大的节日一般。

牧村的婆姨媳妇们穿起大红大绿的新衣服,坐在车楼楼(驾驶室)里或者车厢的羊毛垛上进城去。回来的婆姨媳妇们则大包小包撑得满满当当的,惹得汉子们骂骂咧咧,说是咋不把城里的百货商店也搬来?省得你们一趟趟地跑,磨破了鞋底和嘴皮不说,还在城里到处丢人现眼,让城里人看不起咱牧村的人。婆姨媳妇们家里家外忙碌了一年四季,就痛快了这么一回,这节骨眼儿上也就不客气了,反驳汉子们说,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前挺奶子后撅腚,有本事你们去勾引啊。汉子们说,当我们不敢?有钱能使鬼推磨。婆姨媳妇们说,敢?让你们进不了家门,一个个变成孤魂野鬼,推那盘永远都推不转的磨去。汉子们无奈,接过婆姨媳妇们的大包小包往家走,嘴里还在唠叨,下不为例,小心打折你的干腿棒子。

爹也让良子去,一来是散散心,二来是收了毛款。

良子最近的表现不错,把一群羊放牧得很扎实,羊毛也收得比往年多。爹很满意,终于从良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应该是个合格的接班人。让良子进城,以此作为奖励。良子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样子是问心无愧,就该着他出去一趟了。其实良子早就盘算好了,要去一趟吉镇,他曾经辛辛苦苦求学十几年,却名落孙山的伤心之地,但总觉得时机还不成熟。爹这样一说,恰好提供了方便,等于是瞌睡遇上了枕头,良子就来了个顺水推舟、就坡下驴。至于良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有他回来后才能见得分晓。别人都是来去一两天,良子一去五天,爹娘等得着急,继而一想,也许是见他城里的同学去了,合情合理,就放下心来。

五天后,良子回来了。

城里回来的良子,从运毛的车上卸下好几个大大小小、花里胡哨的纸箱,还有几截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铁管子。爹绕来绕去地看了半天,却两眼抹黑,始终没有看出个究竟,真不知良子搞的是什么名堂,就有了很深的疑惑,疑惑渐渐地变成了强烈的不信任感。不信任感逐渐发酵后,又变成了强烈的危机感。如果让这种强烈的危机感持续下去,必将是一场风暴。

爹说,去了五天才回来,日鬼捣棒槌的,你弄来个啥?

风力发电机,电视机。良子回答得很随便,很自信,然后表情淡然地从衣服兜里掏出剩下的钱递给爹。其实,还有几样东西,良子没来得及说,电灯、蓄电池、望远镜。

爹手蘸唾沫数了一遍,五百。再数一遍,还是五百。天哪,这还了得?还有好几千呢?

良子理直气壮地说,买了它。一边指一指那几个纸箱,一边低头看安装风力发电机的说明书。

于是,一场风暴终于降临了。

父子俩站在当院,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

贼娃子,鬼日的,把钱拿来。

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大天白日的,你给老子装神弄鬼?

对不起,这个家我能做一半的主。

你做的啥主?败家的主。

我要搞家庭革命。

革命不革头,我是你老子。

苦死扒活一辈子,图个啥?

老子不进棺材,就容不得你胡日鬼。

钱不能带进棺材,不如享几天清福。

老子不如你排场,天生跟羊沟子的命。

太封建,太落后,太愚昧,太顽固。

……

当爹的犟不过儿子,言语比舌头还短,就只剩下个打,顺手操起一根立在当院的砍柴的斧头。如若不是良子躲得快,如若不是娘夺得快,后果不堪设想,恐怕良子当场就被劈成了两半,一个良子变成了两个良子,还血糊淋漓的。在父子俩争吵的时候,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眼看着要出人命才好言相劝,连拉带拽,终于平息了这场家庭革命。对于这个小小的牧村而言,这是一场空前的罕见的家庭革命,因而议论纷纷,基本上是贬,褒几近于无。

都说,儿子哄老子,风刮草帽子,这下有得热闹看了。

人们对新鲜事物总是很感兴趣的,与植物具有趋光性同属一理。牧村遥远,偏僻落后。村里人原本出门就少,出远门的时候更是少得可怜,说他们孤陋寡闻一点都不过分。村里人对良子的家庭革命再怎么议论,再怎么贬大于褒,再怎么不认可,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还是要看一看的。不看白不看,白看谁不看。看了也白看?这倒未必。接下来,村里人便看出了一些名堂。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良子在自己家的屋顶忙上忙下地胡日鬼,像一只不安分的猴子似的。良子的爹天不见亮就起身,早早地赶着羊群去了草滩上,而且走得比往日远得多。眼不见心不烦,作为老子,他丢不起这份人呢。良子的娘则躲在屋里,始终不敢露面,也是觉得愧对村子里的人。有什么办法呢?铁板上钉钉,既然已成既定事实,就让良子折腾去。说到底良子是他们的儿子,还真能拿斧头给劈了?天大的笑话。怪就怪让良子上了高中,脑子里跑马走车。考上大学,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另当别论。考不上大学,就得乖乖地放羊,少胡思乱想。

折腾了一上午,良子将风力发电机竖起来了。

风力发电机是立在屋子后面的。一根锹把粗细、五六米高的空心铁管被三道斜拉的铁丝固定住,铁管上面举着一个装了三个叶片的怪模怪样的东西,风一吹就摇摇摆摆。有人问,良子解释说,那上面的东西就是发电机,那三个叶片其实就是风扇。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大,而且悬得这么高的风扇,看上去挺吓人的。他们心里虽然很疑惑,却不说什么,有等着看笑话的意思。在人们的疑惑中,发电机的风扇先是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阵后,突然顶了神般呼嗒嗒地转动起来了,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那根所谓的电视机天线,像一个被放大了几十倍的蜘蛛网,高高地挑起在屋顶上,与呼嗒嗒旋转的发电机相守相望,很默契的样子。这两样东西在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小牧村,有如横空出世,使得良子家原本低矮破旧的土屋立时变得高大了,威严了,同时也不可理喻了,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兽蹲在那里,头顶上很突兀地长出了一长一短模样古怪的两根触角,指向高远莫测的天空,然后俯瞰着小小的牧村,很傲然的样子,有一股匪夷所思的霸气。围观的人是沉默的,眼睛紧紧追随着良子的身影,表情随着良子的举动而发生微妙的变化,从不屑、怀疑、好奇到惊异。

良子此时却有着很好的定力,并不在乎别人的表情,只顾自己在那里旁若无人般地忙碌。也可以这样比喻:这是一出戏,主角当然只能是良子,而且演员只有他一个,唱的是一出独角戏。好在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观众,否则就太冷清了,显得很不成体统。良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十几个观众不得而知。有一点他们看得分明,在一心一意放牧羊群的这些天里,良子已经被晒得黝黑,只有牙齿是白的,偶尔一笑,像电影里的非洲人似的。如果让他扮演铁面无私的包公,都不用化装了。问题是,良子演的这出戏,不仅与包公无关,甚至与放牧羊群也无关。那么,良子究竟演的是一出什么戏呢?

后来,良子看一看围观的人们,平静地说,日头落了,你们再来。

人们都满腹狐疑地散去。

9

这个小小的牧村果然第一次亮起了电灯,果然第一次看上了电视。

只是电灯并不像城里人家的那么明亮,光线黄黄的;电视也是黑白的那种,小小屏幕上雪花多了些,里面的情景和人影清晰一阵模糊一阵,声音还不错,基本上能够听清楚,有男声有女声,有音乐有歌唱。无论怎样,有影有声,就比收音机优越了许多,当然也就奢侈了许多。面对这两样东西,村里人觉得自己和那座叫吉镇的小城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城里人的生活也不再那么遥远了。良子家里有了这两样东西,一时间当新闻传开了。过去门可罗雀的良子家,开始非凡地热闹起来了,夜夜人不断,先是娃儿,后是大人,个个将屁股粘在良子家的炕上和板凳上不后悔,一坐就是大半夜。

良子出尽了风头。

有人说,城里商店摆的电视机,买一个行不行?

良子说,不行不行,那是用交流电的,我这是用直流电的,必须和风力发电机、蓄电池什么的配套。意思是说,电和电还不一样,既有交流的,又有直流的。电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村里人对电没有什么概念,缺乏最基本的常识。良子这样一说,他们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缠绕了。也有人心生羡慕,动了心思,要良子帮忙给弄一个。良子说这事情难办,他也是托了城里的同学走了后门才办成的。那时候,风力发电机和直流电视机刚刚出现,属于新生事物,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这也说明了一个很实质的问题,光有钱不顶用,还得有知识有文化。问的人便不好再问,满脸堆笑,目光变得服帖。谁说不是?没知识,没文化,能够制造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没知识,没文化,会使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吗?

良子的爹也看。刚开始思想斗争很厉害,起先不看,又想不看白不看,一年半载下来,看得有瘾,瞌睡也少了。天傍黑,就叫良子开机子,他自己不敢动,生怕把电视机弄坏了,感觉这种东西总归是娇气得很。娘也说到底是电灯比煤油灯好,屋里亮堂了许多,做针线活看得清,还省煤油钱。还有,那个望远镜,爹也用得顺手了,站在屋顶上四下里一照,羊群就在眼皮子底下,两只羝羊打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爹站在屋顶上手举望远镜的模样,多少有些做作,有些滑稽。娘就看不惯望远镜,说这才是真正花了个大价钱,买了个臊巴眼。良子并不生气,就笑,说是下次给娘买个老花镜戴上,穿针引线时,看见的针鼻子比筷子还粗,一穿一个准。娘也笑,笑罢了,不无忧虑地说,儿子啊,莫不是叫娘一辈子都给你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扒锅抹灶?既然看上了人家,咋就不吭声?娘的话外音,良子一听就明白。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良子只能转移话题。

良子说,爹,晚间可消闲?

嘿嘿。

爹,望远镜可好?

嘿嘿。

良子不见得十分爱看电视。由于村子离得远,信号还是弱了些,尤其是遇上刮风的日子,电视的图像效果就更不好了,只能看个大概而已。良子想的是,干什么事情都能够占着个第一,才显得不一般化。村里人编派他的那些故事,曾经令他斯文扫地,无地自容,憋屈了好长时间。现在,风力发电机和电视机这几样东西,算是给他挽回了面子,让他有一种从先前那种强烈的失落中起死回生,找回自我的感觉。这是因为什么呢?说到底,是知识的力量,文化的力量。但是,知识和文化属于精神范畴,很多时候往往是抽象的,良子就是要通过风力发电机和电视机这种物质的具象的方式,让村里人耳闻目睹,感觉到知识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尤其是要让他们彻底改变对他的看法,对他产生由衷的佩服,包括羡慕。当然,即便是有一些忌妒,也是好的。但是,到良子家看电视的这些人里面,始终没有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他们对良子这番处心积虑的所谓家庭革命,保持了高度的沉默,好像是集体失语了。同时,也没有秀秀。这让良子感觉很遗憾,以至五味杂陈。尤其是秀秀的无动于衷,更让良子心里凉沁沁的。一段时间过去,良子的自信心又一次受到了打击。

其实,良子无时无刻不想着秀秀,盼着秀秀。

有时候夜里梦见了,秀秀就活灵活现地站在良子身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笑意盈盈。也还是多年前那样,秀秀笑的时候,用手捂嘴,手一松开,满脸羞涩。有时候梦见秀秀在哭,良子手足无措,刚要安慰几句,秀秀却突然消失了,眼前有一片奇怪的空白。良子也醒了,惊出一身冷汗。醒了,意识还在刚才的梦里继续延伸着,良子就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地等到天亮。梦里的秀秀,说笑就笑,说哭就哭;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一阵风似的,一张纸似的,缥缥缈缈,既真实又虚幻。这样的梦,究竟昭示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是福还是祸?一旦陷入这种虚无缥缈的梦境,进行这种没有答案的思考,是很折磨人的。

良子盼着真实可感的、有血有肉的秀秀来看电视,天天来,天天看,而不是像个影子那样虚幻缥缈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之所以冒着很大的风险买电视机,说白了,其实就是为了秀秀。秀秀看电视,他看秀秀,两情相悦,相互吸引,应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很温暖的事情。可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于是,良子这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家庭革命,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宣告失败了。

10

草青。草黄。

晴朗的天空开始有大雁在往南飞,它们时而人字形排列,时而一字形排列。嘎咕嘎咕,踏上浪迹天涯的漫漫旅途,还叫得那么庄重。大雁飞过之时,草滩上的各种花朵已经凋谢,它们各自孕育出了丰满的果实,甚至能够听得见它们的子房在阳光下噼噼啪啪炸响的声音。这无疑是爱情成熟的欢乐,尽管它们在千姿百态的自然界,只是普普通通的植物,是不起眼的草,生命也很短暂。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有一种叫霸王的植物更加有趣。良子在放牧羊群的间歇,仔细地观察过这种植物,并且触景生情地产生了诸多联想。霸王这种植物,应该是介于草木之间的。说是木,它的植株过于低矮,高不过一米;说是草,它的茎秆又过于粗硬了一些,叶片浑圆肥厚,胖嘟嘟的。霸王这种植物在草本的群落里,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居高临下,确实是有着一股霸气的。木本分乔木、灌木和半乔半灌,霸王这种植物看来是灌木,也有可能属于半乔半灌。它的果实有人的手掌心那么大,从上到下有三道十分规则的凸起的棱子,模样像精致的荷包,在母体的生长过程中缓慢地由绿转黄。黄色自然意味着成熟,成熟之后,它的果皮是透明的,薄如蝉翼,不仅果皮上的脉络清晰可辨,就连里面的籽实都看得清清楚楚。微风吹拂时,果实铃铛似的唰啦唰啦响个不停,好像一个怀春女子的絮叨,颇有一番情趣。其实它的里面原本是充满了气体的,一旦被热烈起来的阳光照射之后,就嘭的一声爆裂开来,黑色的籽实便借助气体膨胀所产生的力量,四散弹射出去,寻找新的栖息地,然后在土壤里静静地蛰伏下来,等到来年春暖花开、雨水降临的时候,生根,发芽,开花,继续繁衍后代,生生不息。这同样是爱情成熟的欢乐。

是啊,即便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草木,也是有爱情的。先有草木,后有人类。人类关于爱情的表情达意,很有可能是从草木的身上首先获得启发的。

爱情绽放花朵。

爱情催生果实。

爱情延续生命。

爱情酿造甜蜜。

爱情弥漫芬芳。

爱情播撒欢乐。

那么,良子的爱情呢?

11

云飞扬,秋草黄。

说着,说着,一年一度的打草时节就到了。今年秋天和往年秋天一样,村里人照例要去北边沙漠的湖道里打草。那里的湖道是这个牧村共有的湖道。如果说羊群是村里人流动的银行,湖道就是村里人固定的银行,存储的期限是一年,一年一取,整存整取,取的时间是在秋天。这是规矩,不能有任何逾越,这或可称为道法自然。只有固守这个规矩,顺其自然行事,牧村的人们才能够相安无事,过和谐的日子。

所谓湖道,就是沙漠里面自然而然形成的湿地,有大有小,大的有几千几万亩,小的还不到一亩。湿地的周围是一道道沙梁,高低不等。湖道地势低洼,有如锅底,有的还会形成大大小小的湖泊。逢了雨水充足的年景,湖道里的草就长得格外旺盛,或曰葳蕤,书面语称绿洲,听上去文绉绉的,当然也是很诗意的。牧人们不讲究,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干脆叫湖道,也很贴切。湖道里生长的植物主要是芦草。或许是芦草的命贱,有点雨水就不遗余力地生长,大面积地扩散开去。就像穷人的孩子,好养活。芦草穗子成熟的日子里,湖道里漂满了洁白的花絮,五黄六月下大雪似的,煞是壮观。这样的场面说悲壮也可以,毕竟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了嘛。也有少量的沙竹糜子掺杂其中。顾名思义,沙竹糜子茎秆挺拔,叶子修长,乍一看确实像生长在南方的竹子。沙竹糜子的优势在于拥有发达的根系,牧人称为蓄根。蓄根窜到哪里,沙竹糜子就生长在哪里,沿着长长的须根延伸而去,无风的时候,像一排排挺立不动的哨兵,忠实地守护着湖道。沙竹糜子同时具有很好的实用价值,用途广泛,被当地的牧人收割了,编成簸箕、箩筐或者篦子之类的家具。湖道里没有狼虫虎豹这种凶猛的动物,只有鸟雀、野兔、狐狸、獾猪、刺猬什么的小动物出没草丛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它们按照各自的生存法则,繁衍生息。于是,秋天的湖道里,总是弥漫着这些小动物们求偶的欢愉和生殖的气息。

秋天的湖道,几多风流,几多倜傥。

打草的工具是镰刀,和农人的镰刀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农人收割的是麦子,牧人收割的是芦苇或者沙竹糜子什么的牧草。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家家磨刀霍霍,将磨好的镰刀挂在墙上或者立在屋门背后。晚间,这样的镰刀在煤油灯的照射下,就会发出贼人目光一样锃亮的光芒,看准目标后,随时准备出击。还是按照以往的规矩,每家都出劳动力,一家一个,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个体的力量悬殊也不能相差太大。因此青壮年居多,几乎是清一色的汉子。

在广大的西部牧区,在天高云淡的秋天到湖道里打草,是最浪漫的一件事情,也是最能够展示自己豪情壮志的一种体力劳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集体劳动就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然后盛开劳动之花,收获丰收之果。打草时节同样又是快乐的时节,甚至是一种集体狂欢。从早到晚,欢声笑语,除过放牧羊群,到湖道里打草,便意味着牧村这些年轻人充沛的精力找到了另一种宣泄的通道。之前,他们就在精心准备了,心照不宣。没几天,湖道里就架起了几顶白色的帐篷,在绿草的葳蕤中,像几棵巨大的蘑菇突兀而生。遗憾的是,男多女少,女的少得可怜,使得这一年一度难得的集体狂欢阳刚有余,阴柔不足,比例严重失调。还要说明的是,这几顶帐篷围绕着一间低矮的黄土小屋,众星捧月般。小屋专供打草的人们熬茶做饭用,也就是厨房。这种格局已经延续了多年,习惯成自然。

出乎意料或者在意料之中,秀秀就在小屋里。秀秀的任务很单纯,也很温暖,充满了人间烟火,给大家熬茶做饭。十几个汉子,只有秀秀一个女子。秀秀真的成了一枝独秀,也太惹眼了。

是大家极力推举的结果。秀秀没有推辞,可能是盛情难却吧。都说,秀秀你就给我们熬茶做饭吧,别人有啥,你也有啥,啥也不少,你的那一份草,完美包圆了。还有人调侃说,秀秀的手气好,熬的茶做的饭格外香,就连你腌的咸菜疙瘩都比别人家的清脆,咸淡正好,我们吃了格外有精神。你看今年的草长得多好,我们一定要多打草,打好草。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美美地吃上一顿。潜台词是,细皮嫩肉的秀秀,漂漂亮亮的秀秀,你天生就是晒不得日头的,打的哪样草?待在屋里最合适。有你秀秀陪在我们身边,已经很不容易呢,我们看着就喜欢。更深层的意思,就不大好说了,谁的心里都明白,镜子似的。这样一来,秀秀就不能拒绝了。否则,就是不近人情。这种不近人情的事情,秀秀是做不出来的。秀秀心里当然也很明白,也镜子似的。明白对明白,就是明明白白。

在沙漠深处,湖道是一道风景。

秀秀走进了湖道,秀秀便成了湖道里的另一道风景。

照此说来,到湖道里打草的汉子们真的是有福了。什么福?眼福。看湖道,看湖道里的秀秀,物的风景和人的风景,两样风景一起看,岂不是大饱眼福?

小屋却很简陋,只有一门一窗,窗子小得仅容得一只狗出入。远远地看上去,小屋就像一只独眼豁嘴的怪兽蹲在湖道里,寂寞而无奈地仰望着天空。人去屋空,小屋闲了整整一年。小屋的门窗遮挡得不够严实,不仅又经历了一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而且里面堆了不少沙土和野物们的排泄物,主要是它们的粪便。这很好理解,人去屋空之时,小屋便成为一些野物们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现在人来了,这些野物们只得撤退,离开小屋到草丛里去。都不用秀秀多说什么,汉子们个个争先恐后,不消一时三刻,就将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了。锅台、灶眼和烟囱都重新盘了一遍,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味。火燃起来了,一股炊烟在屋顶上飘飘摇摇地攀升。沉静了一年的湖道,又有了人间烟火。

气氛很好。

秀秀难得地笑了。

秀秀一笑,所有帮忙的汉子们也都笑了,笑出许多内容。

给秀秀帮忙的汉子里没有良子。给秀秀帮忙的汉子里有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良子一声不吭,袖手旁观,站在旁边傻呆呆地看着。他插不上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插手,像个甩手掌柜,更像个局外人。其实,他是很想像其他汉子那样,像他那几个曾经的伙伴那样,实实在在地帮秀秀一把。给秀秀帮不上什么忙,这让良子感到尴尬和不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不过,看见秀秀笑了,良子也笑了,不由自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没有。秀秀笑得很轻,几乎不出声。良子也不出声,心里却很响,咚咚咚,敲着一面小鼓。在这个闹闹嚷嚷的过程中,包括良子那几个曾经的伙伴在内,他们都不怎么看良子,更不和他说话,就像他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进入湖道的第一天,良子就被莫名地冷落了,成了孤家寡人。良子很委屈也很生气,心想,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竟然没人理睬,难道我连一个泥塑的桩墩子都不如吗?泥塑的桩墩子上还时不时地拴一匹马或者驴子什么出气的活物呢,或者落一只鸟雀。

秀秀竟然也没有看良子一眼。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良子的心也跟着西沉的落日凉了冷了,他只能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去。

湖道的夜晚,断断续续地吹过清爽的风。芦草和沙竹糜子被夜风拂得一波一波的,在湖道里低吟浅唱。间或,沙竹糜子修长的叶子擦着地面时,又发出一种独特的沙沙声响,犹似大合唱中一个特殊的声部。偶尔传来一阵鸟雀们的叽喳,之后,就安静了下来。鸟雀们安静了,草丛里的虫子又叫得发疯,此起彼伏。大漠之夜的天空高远而深邃,星星又稠又密,大星亮闪闪,小星也亮闪闪。没有月亮,没有云朵,无遮无拦,星星就格外地亮,亮得令人心悸,甚至是亮得不怀好意,令人无端地产生一些不祥的联想。星夜之下的沙梁划着一道道弧线,很柔和的样子,却不能盯得太久。盯得太久,那沙梁好似一条条巨蟒,在夜空下睁开了睡眼,庞大的身躯紧跟着扭动起来了,起伏着伸向远方。

良子坐在帐篷门口,盯了一会儿沙梁,就再也不敢继续了,就抬头仰望星空。星空浩瀚。银河是通天长廊,没有尽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据说星星和人类之间存在着古老的对应关系。良子能够辨识那几个著名的星座,但始终不能够确认自己究竟属于什么星座,尤其是自己未来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在那个叫吉镇的小城里上中学的时候,他曾经从同学那里借阅过相关的一本书,按图索骥地对照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据说,人的星座比血型更能够准确地说明性格特点,包括预见自己的命运。想起学校,良子的心里止不住又一阵扑腾。他的好几个同学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这就是分野,命运的分野。他们虽然同窗多年,但自此天各一方,恐怕再也不会谋面。而他自己呢,泥牛入海无消息了。不,比泥牛入海更加不堪,他是一粒沙子,被命运的风,无情地吹回大漠深处。没有哪个同学会留念他,更不会在若干年后还能够记得他。他也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会忘却经历中的许多事情,就像一篇文章被删除了许多段落,变得面目全非,不忍卒读。

闹闹嚷嚷的汉子们钻进帐篷,点了煤油灯或者蜡烛,三五一伙地凑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玩了一阵扑克,喝了一些酒,就早早地睡了。原本洁净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酒香。自从那次大醉后,良子再没有喝过酒,而且是滴酒未沾。他对酒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甚至很厌恶。玩一玩扑克嘛,还说得过去。尤其是现在,在湖道里,在寂寥的夜里,玩一玩扑克什么的游戏,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以消磨无聊的时光,尽管他平时很少玩。这样一想,良子就有了这种渴望,也在静静地期待着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良子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如果他们发出邀请,良子是不会拒绝的,甚至还很愉快呢。然而,没有谁邀请他,喝酒或者玩扑克。他们的冷漠,让良子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地参与其中呢?想来想去,他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良子没有主动参与其中,不是不想,而是抹不开自己的面子,万一被他们拒绝了怎么办?一旦出现这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该怎样应对和收场?良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并且就是针对他的,却说不清道不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他们都不敢玩得太疯,不敢喝得太多,明天要起早,赶在日头出来之前这个宝贵的时段多打草,这同样是规矩。清早的芦草是脆的,打起来轻快顺手,也不怎么费刀刃,能够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除了良子,牧村的汉子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个个都很老练,个个是打草的一把好手。本来嘛,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次到湖道打草,良子爹要来的,却被娘给制止了。娘为什么要更弦改辙,要良子到湖道打草?良子心里明白,爹心里也明白……

这时,吱呀一声,小屋的门开了。秀秀出屋了。

哗啦一声,秀秀倒掉了一桶洗锅的泔水。

良子这才意识到,在湖道打草的时节,只有秀秀睡得最迟,起得最早。她要赶在大家出工前熬好茶做好饭,等大家吃喝罢了,再洗锅刷碗,继续准备下一顿餐饭。说来说去,起早贪黑的秀秀其实最辛苦。

吱呀一声,秀秀进屋了。

小屋里的灯光,亮了很久……

12

良子几乎一夜未眠,听了一夜的虫鸣。

天要亮了,东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虫鸣终于歇息,良子才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醒来,薄薄的白布帐篷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只透亮的灯笼,说红不红,说白不白。这时辰,就剩良子一个人还在帐篷里。其他帐篷里都空了,大家都走了。再看湖道里,已经静悄悄地呈现出一副劳动的场面。十几张脊背弯得很低地分散开去,与地面平行地在草丛里往前蠕动着,每个人的身后是一溜儿裸露的沙土,像剃光了头发的青湛湛的头皮,然后是一排排躺倒的芦草。感觉是许多人在给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剃头,猛地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当然也很壮观。阳光下,十几把镰刀深深地扎进草丛,再张扬地挥舞起来,就刺眼地闪闪烁烁,星光垂落了一般。草被烫疼了那样纷纷躲避着镰刀,躲避不及的草只能俯首听命,就在滚烫的镰刀下沦陷了,倒伏了。像挨宰的羔羊一样,这就是草的命运,在这样的秋天里终其一生。青草和镰刀,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满含新鲜的水分,一个凝结古老的铁元素,一柔一刚,在这种特殊的境遇中,却刚柔相济,共同演绎着一场庄重的游戏。打草打草,一个打字,细心琢磨起来,形象而生动,朴素而贴切。已经热烈起来的空气中,飘浮着芦草分泌出的那种清甜的草香味。清甜中,甚至还有着淡淡的铁腥气。

一旦开了镰,打草的人便保持着少有的冷静和沉默,心照不宣地展开了竞争。他们心无旁骛,无暇左顾右盼,思想和行为在举起镰刀的一刹那,立刻变得单纯而迅捷,直奔主题,绝不旁枝侧逸。现在,他们的眼里都是草,绿色的草,摇曳的草,风姿绰约的草,洋溢着生命芳香的草。寄托着牧人憧憬和希望的草。十年九旱,他们逢上了不旱的一年。这是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作为牧人,他们没有理由,也不敢轻易地放弃天空和大地给予他们的馈赠和恩赐。这种馈赠和恩赐是慷慨的,是神圣的。牧人必须接受,否则就是一种罪过。看吧,风吹草动,风是秋风,草是秋草。秋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

看着这一幕,良子被感动了,也羞愧了。羞愧大于感动。

良子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不能再这样观望下去了,更不能患得患失,必须丢掉一切烦恼和私心,必须振奋精神,立刻融入到眼下这壮丽的劳动中去,毫不吝啬地挥洒自己的汗水,包括自己的青春。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却也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良子找不见自己的镰刀了。一共两把镰刀,前几天已经被爹蘸着盐水磨得锋利无比,准备轮换着使用的,却一把都找不见了。良子清楚地记得,那两把镰刀就立在帐篷门口的一侧,昨天晚间睡觉的时候,他还看见了的。两把镰刀并排在一起,模样极其相似,双胞胎似的,就连木头把儿都无有二致,一样的长度,一样的弯度,良子因此笑了一声。这无疑是爹的杰作,可见爹是一个多么细致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谨小慎微的人,却将日子过得稀松平常,总是赶不上牧村里的其他人家。这样一想,再盯着那两把镰刀时,就觉得那两把镰刀静静地立在那里,无声地发散着一种嘲弄的意味,良子笑不出来了,便有些凄然。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良子像只无头苍蝇围着帐篷转来转去好几圈,还是没有找见那两把镰刀。

后来,良子看见帐篷旁边多出了几行陌生的脚印。风吹草低,风吹沙动,那几行脚印已经变得模糊了。虽然辨不清鞋底留下的纹脉,但良子完全能够肯定,这脚印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的。这表明镰刀的消失与这几行陌生的脚印密切相关,构成了因果关系。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吗?也许是的,这并不奇怪。某种潜意识却告诉他,不是。既然不是开玩笑,那又会是什么呢?良子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肯定是有人搞恶作剧,趁他睡着后将镰刀拿走了,或者藏在什么地方了。总之是,镰刀不见了。联想到大家对他的冷漠,对他的不屑一顾,以及那些编排他的笑话,良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良子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地往湖道里走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良子走进湖道里时,已经是晌午了。晴朗朗的天上高悬着一颗燃烧得灼白的太阳。湖道里湿漉漉的,没有风,空气就有些闷热,再加上心情烦躁,良子的脸色十分难看。良子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在那几个曾经的伙伴面前站了很久,一声不响,意思是玩笑可以开,现在该收场了。可是,效果并不理想。那几个曾经的伙伴头都不抬,只亮给良子几张裸露的起伏的脊背,没有人吭声,一个个都保持着高度的沉默,然后是汗流浃背。良子认为自己再不能沉默下去了,就粗声大气地说,你们谁看见我的镰刀了?那几个曾经的伙伴照例是头都不抬,对良子的问话充耳不闻,只顾弯腰打草。

沉默。还是沉默。

良子只能看见他们汗津津的脊背,看不见他们的脸。在一片沉默中,良子看见几只隐蔽在草丛里的虫子没有躲过一劫,被锋利的镰刀给拦腰折断了。它们身首异处,一片狼藉,不忍目睹。有一只虫子,不,只能说是半只虫子仍然扭动着小小的脑袋,在那里做着垂死的挣扎,看上去十分恐怖。后来,它不挣扎了,从被切开的小小的剖面那里流出了一些草绿色的黏液。可怕的沉默。良子被眼前的场面刺激了一下,突然有了一股莫名的悲愤。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良子一个个地问过去。

问到第三个曾经的伙伴时,这个曾经的伙伴终于停止打草,抬起头,满头大汗地面对着良子,笑嘻嘻地明知故问,良子,你不在帐篷里待着,你找啥?

良子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镰刀,我的镰刀,你们把我的镰刀交出来。

这个曾经的伙伴直起身,向左右两边看了看,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谁看见他的镰刀了?没有人应答,依然是沉默,只有唰唰的打草声不绝于耳。这个曾经的伙伴说,你的镰刀上有什么记号吗?良子被问愣了,无法回答。他的镰刀上究竟有没有记号,他真的不知道。进湖道的时候,爹也没有这样告诉过他。再说了,给镰刀做记号,有这个必要吗?又不是长着腿到处流窜的活物,马牛羊什么的牲畜。显然,良子已经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这就是说,他的镰刀没有记号,那么寻找起来就会很困难。不过,良子毕竟是高中生,脑子转得快。良子想了想说,你们的镰刀上都有记号吗?这个曾经的伙伴说,我们的镰刀上也没有记号,但是我们拿的是自己的镰刀。良子说,你们的镰刀上没有记号,怎么能够确定是你们的镰刀?这个曾经的伙伴说,这很好解释,我们的镰刀现在就在我们自己手里,难道你能确认我们手里的镰刀不是我们自己的镰刀,而是你的镰刀吗?良子当然不能确认。至此,良子知道自己不仅仅是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是已经落进一个圈套里去了。而且他还准确地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毫无意义地辩论下去了,表面上看像一个类似白发三千丈的语言游戏,其实就是一个陷阱。再这样辩论下去,他会越陷越深的,以致难以自拔,甚而自取其辱。仿佛是专意证实良子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几个曾经的伙伴例外地停止打草,都一律地直起身,迎着白花花的灼热的阳光,浪声浪气地唱了起来:

钱呢?

掉井里了。

捞呢?

捞不着了。

咋呢?

越捞越深了……

浪声浪气的谐曲子唱罢了。良子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的良子,竟不知道自己已经急出了一身汗,恰好有一丝风悄然地吹来,让他在白花花的灼热的阳光下觉出了一丝莫名的冷。良子本能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留下还是离开。手里没有镰刀,自己打不了草,留下有什么用?那么,就离开湖道,拂袖而去。去哪里?却是一个新的棘手的问题。接下来,良子想的是,即便是离开,也应该是理直气壮的,而不是缩头缩尾的,因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这样做,实际上也不妥当,就像俗话说的狗皮袜子没反正那样,理直气壮也好,缩头缩尾也罢,反正是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和无能。落荒而逃。等于是把人丢大了,日后不知又被他们编排出什么新的不堪入耳的笑话和故事呢。就在良子进退维谷的时候,有人说话了,依然是先前说话的那个曾经的伙伴。

这个曾经的伙伴依然笑嘻嘻地说,你的镰刀在哪里,我们咋能知道?或许是不小心埋进沙子里了。你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一把镰刀算个啥呢?就是一只羊卧在沙地上,也会被埋得无影无踪的。你也不要太着急,等到打完草收工后,我们帮你找,不就是几把镰刀嘛,还能突然长了膀子飞到天上去?再说了,你是知识分子,抓的是笔杆子,都多少年没有摸过镰刀把子了,一天能打几捆草?有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伙伴们在,已经够了。

良子痴木地说,我要打草。

这个曾经的伙伴说,这样吧,你先到小屋那里去,给秀秀帮帮忙。今年雨水多,草好,活重。我们人多,能吃,都是大肚子罗汉。一日三餐,秀秀一个人忙不过来。

旁边几个曾经的伙伴也停止打草,抬起头,说,就是就是。

沉默。这下轮到良子沉默了。

良子还想争辩什么,这个伙伴说,去吧。

另几个曾经的伙伴也说,去吧。

去吧去吧。

13

良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了秀秀面前。

秀秀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大吃一惊,说,你咋来了?你咋不去湖道里打草?

天热,屋子小,一大锅开水沸沸扬扬地翻着跟头,小屋里大气喧天,热得像蒸笼。时辰不早了,秀秀正在做中午饭,脸被灶膛里的火烤得汗涔涔红扑扑的,越发地光彩照人。良子终于面对了他朝思暮想的秀秀,却心情复杂地竖在地上,不知是祸是福。如果是福,来得突兀了一些,尤其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处操纵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使得他的心里并不怎么踏实,脚下有一种悬空的感觉。在这种古怪心情的影响下,良子自己的舌头短了半截,很不灵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秀秀不明就里。见良子呆头呆脑、魂不守舍的样子,秀秀就等。秀秀等了半天,良子还是不说话。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事儿,谁知道良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被别人看见了也不好。秀秀只好说话了。秀秀说,你啥时候变成个闷嘴葫芦了?说罢,秀秀就笑了。秀秀一笑,良子受到了些许鼓舞,在一旁仅容得一个人睡的土炕边坐了。很显然,秀秀晚间就睡在这里,伴着一屋子的烟火。秀秀哦了一声说,你早上没吃东西。良子说,气都气饱了。秀秀奇怪地说,大清早的,哪来的气受?

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后,良子讲了丢失镰刀的事情,还说了那几个曾经的伙伴的意思。

秀秀听了,沉吟一阵,突然又笑了。

良子很敏感,思维大幅度跨越,说,你笑我没有考上大学,窝囊,丢人,没出息?

秀秀善解人意地说,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学,大学也就不是大学了,叫小学还差不多。天底下的人都能考上大学,谁当牧民,谁放羊?谁打草?良子说,那你笑什么?秀秀说,放心吧,你的镰刀没有丢。良子说,为什么?秀秀却又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是已经到处找过了吗?也问过了吗?急也没用。良子说,我还得打草呢,我不去打草,岂不又要遭人笑话?秀秀说,你连自己的镰刀都看不住,还打的啥草,拿手拔啊?既然他们这样安排,你就给我帮厨吧。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良子就不再坚持了,还自圆其说,也许有一场风,就把镰刀给刮出来了。秀秀听了,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地说,那得多大的一场风啊。

良子说,那天喝酒去你家,你没认出我?

秀秀说,早认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因为你喝醉了。

你不想看电视?

想。

想,为什么不去?他们都去。

我爹不让去。

你爹和我爹一样,老封建,老顽固。

两个人就又沉默了。

秀秀闷闷地看灶膛里的火苗儿舔着锅底。锅底上有大片火星儿精灵般地绕来绕去。秀秀看着灶膛,良子则看着秀秀,看着看着,心潮澎湃,蠢蠢欲动,突然想伸手摸一摸秀秀那张红扑扑的脸,想搓掉秀秀手掌上的面疙疤。良子思想斗争很激烈,脑子里像有一汪湖水,按进葫芦浮出瓢,七上八下的。再看秀秀,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良子斗争了一阵,还是忍住了。良子不敢,一旦被秀秀拒绝,往后就不好办了,凡事都得讲究个循序渐进。就像写作文一样,顺理才能成章。良子懂得这个,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写了很多永远发表不出去的作文。从书本到实际,从理论到实践,活学活用,挺好的。关键是良子目前还不能确认,秀秀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他。好在他们都到湖道里来了,可以天天见面。天天见面,机会多多。小河流水大河满,感情也一样,是需要一点一滴培养的。

照此说来,真要感谢那两把丢失了的镰刀,尽管丢失得莫名其妙,丢失得匪夷所思。也要感谢那个曾经的伙伴,一番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大道理之后,指使良子给秀秀帮厨,尽管同样蹊跷。人非圣贤,良子顾此失彼,在这两件事情上没有静下心来认真琢磨,什么莫名其妙啊,什么匪夷所思啊,什么蹊跷啊,都被他暂时丢到了脑后。良子现在是触景生情,宁肯相信是因祸得福,是失而复得。具体地说,就是虽然丢失了两把普普通通的镰刀,却得到了和朝思暮想的秀秀独处的大好机会。比较而言,和秀秀独处的机会更加难得,更加重要。既然得到了,就不应该轻言放弃。

因为良子要恋爱了。

恋爱,是良子目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良子心想,既然是给秀秀帮厨,就该做些什么,空口大白话,难免让秀秀看不起,必须给秀秀首先留下一个踏实肯干的好印象。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殊途同归,这和写作文也是一个道理,良子有这方面的体会。良子在帮秀秀干活这件事情上倒是开始琢磨了。一日三餐,揉面蒸馒头他不会,切菜炒菜他不会,洗锅刷碗又不合适,琢磨来琢磨去,认为拾柴和拉水最恰当。男人嘛,就该干一些力气活。于是,良子说,我去拉水。秀秀说,水桶是满的,够用好几天。良子说,我去拾柴。秀秀说,你看那柴垛,够烧好几天的。良子说,我到底能干些什么?秀秀说,你就坐着,陪我说说话。

良子就坐着没有动。

秀秀起身去,从屋门背后拿过来一只布袋子。

布袋子用裁剪之后所剩的各种碎布头拼接缝合而成,村里人叫它掐花布袋子,有大有小,朴素、厚实、耐用。这种掐花布袋子,曾经像手工的绣花枕头一样流行,让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乐此不疲,既打发了寂寥的时光,又给单调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和绣枕头一样,做掐花布袋子,也是她们展示自己女红的重要手段。曾几何时,牧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人人拿着五彩缤纷的丝线或者形状各异的碎布头,三五成伙地坐在谁家的土炕上,一边绣枕头或者做掐花布袋子,一边张三李四、家长里短,其乐融融。人们也还记得,她们就这样坐在一起,有时候伴着一台小小的百听不厌的收音机,轻轻地哼唱过不少歌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有一首很流行的民歌《绣金匾》,一绣毛主席,二绣总司令,三绣周总理什么的。她们很虔诚,唱着唱着,就有人被感动得流了泪,甚至联想到了自己苦涩的身世和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她们并不清楚这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曾经流行于陕甘宁地区,她们也不清楚陕甘宁是一个怎样的地理概念。她们同样不清楚这首旋律深沉、曲调委婉的民歌因为某种政治需要,被改了歌词。她们唱的其实就是已经被改了歌词的《绣金匾》。即便是这样,这一首被改了歌词的民歌,它的旋律和曲调仍然是深沉的,仍然是委婉的,甚至是忧伤的。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凡此种种,这样一道世俗的风景,是很令人感慨的。后来的秀秀是不是曾经加入其中?不得而知。良子对此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在眼前的秀秀身上。

秀秀将掐花布袋子打开,从里面掏出了几样东西:沙枣子、胡萝卜干、锁阳干。

良子有点多余地说,哪儿来的?

秀秀说,沙枣子是我从西头涝坝旁边的沙枣树上打的,胡萝卜是我自己种的,锁阳是我在刺疙瘩下面挖的。我打的,我种的,我挖的,我晒的,咋样?秀秀的潜台词,良子一听就明白,是挖苦他城里念了十几年书,忘了他们儿时的许多乐趣和嗜好,包括这些土里土气的日常零食。牧村里流传的一则笑话是,进了三年城,不认爹和娘,分不清骚胡和羝羊。

良子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秀秀说,你还想问啥?

良子说,不问了。

秀秀笑了。

良子也笑了。

他们就吃起了沙枣子、胡萝卜干、锁阳干。

牧村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就爱吃这几样东西。这是他们的日常零食,也可以说,平民的美食。这几样零食都集中了共同的特点,涩、苦、甜。涩中带苦,苦中有甜,往往是苦和涩大于甜。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发生的那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期间,这几样东西曾经代替极其金贵的粮食,拯救了许多西北人的生命,可谓功德无量。作为大自然的馈赠,它们同样深受牧村人的青睐,并且逐渐沉淀演变为他们永远无法抹去的温馨而感伤的记忆。

良子对这样的零食当然记忆犹存,只是自从到城里上学后,便不大接触了,时间一长,多少有点儿淡化了。现在重新咀嚼这几样朴素的零食,无疑会勾起良子的许多记忆,尤其是他和秀秀从小到大的一段友情,质朴、单纯、洁净、诚恳。事实上,味觉记忆是一种很奇特的心理感受,往往妙不可言,在亲情和乡情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的强大和持久,足以让一个漂流在外的游子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譬如你小时候饥饿难耐,吃了母亲做的一碗粗茶淡饭,到你终于走完自己的一生,行将就木的那一瞬间,很可能唯一回味的就是母亲的那一碗粗茶淡饭。

难道秀秀是在用提醒味觉记忆这样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向良子暗示什么吗?

如果是这样,秀秀不简单。

吃着吃着,良子就想,秀秀真是可怜,这样一个端端正正、漂漂亮亮的女子,偏就落草在了这个小小的偏僻落后的牧村,只能用苦涩的沙枣子、胡萝卜和锁阳什么的,满足作为一个女子日常喜欢零食的嗜好和愿望。当然,还有沙米凉粉和碱柴籽儿炒面什么的。城里的女子自小就吃各种各样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零食,包括各种各样的水果。同样是女子,城里的女子和牧村的女子差别为什么就这么大呢?这很不公平。良子替秀秀难过,替秀秀打抱不平,突然就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感觉一旦崇高起来,很容易自我膨胀,很容易忘乎所以,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良子很想对秀秀表达些什么。

这样一想,良子就情不自禁了。情不自禁的结果是,光天化日之下,良子鬼使神差地捧起了秀秀那张红扑扑的脸,然后是亲吻。秀秀应该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在良子面前放松了警惕。秀秀被良子蝎子般突如其来的举动蜇得手足无措、全身僵直,继而浑身颤抖。出人意料的是,秀秀竟然没有反抗,没有拒绝,由着良子亲吻,由着良子拥抱,娇巧温热的身子软得像刚出笼的发面馒头。在良子忘乎所以的亲吻和拥抱下,秀秀哭了,泪水涟涟,湿了胸前的衣襟。

在秀秀无声的哭泣和流泪中,良子终于清醒了。

良子说,秀秀,你扇我耳刮子吧,扇上十个耳刮子。越疼越好,往死里扇。

秀秀没有扇,反而止住了哭泣。

良子说,秀秀,自作主张买电视机,是要收拢你的心,你一次都不看我真伤心,我知书达理,你有什么不称心?良子这一激动,倒把话说得挺顺口,虽然凄惶,却像唱歌,无意地显示出他毕竟是个高中生的一番学问来。

秀秀听良子这样一说,实在忍不住了,破涕为笑。

秀秀说,以后再不许你这样。

良子说,大城市里的男女谈恋爱都这样,没有这个还叫什么恋爱?上海有条黄浦江,黄浦江上有座桥。天一擦黑,桥上就有人一对一对地谈恋爱,挤挤挨挨的,没人管。良子眉飞色舞,那样子好像他亲自到上海黄浦江的那座桥上考察过一遍。上海很远,远得都上了大海,所以才叫上海嘛,恐怕良子今生今世都去不了,秀秀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尽管牧村人孤陋寡闻,却也知道上海出产的东西很有名,尤其是上海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海鸥牌照相机、大白兔牌奶糖什么的。还是那句话,良子考上大学,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去上海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如果在牧村里放一辈子羊,那就很难说了,几乎没有去上海的可能性。你想啊,一个放羊的人,到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干什么去?除非你腰缠万贯,去旅游。

秀秀说,羞死人。

良子说,你还是个初中生呢,封建。

丢人败兴。

你还到城里上过学呢。落后。

你在城里找一个女人,不封建,不落后。

良子一下子噎住了。他恨城里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女人。城里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眼睛长在脑门上面。他不会忘记上学时,班里的女同学都不愿意和他坐一张课桌,都叫他沙老鼠、土鳖子。尽管良子也像城里人那样,每天早晚刷两遍牙,可他们还说他身上有一股骚烘烘的羊膻气什么的。

良子说,城里的女人都是些什么东西,驴粪蛋子面面光。还是你秀秀好,不用打扮就能气死她们。

油嘴滑舌的,人家都说你不实在。

什么叫不实在?我知书达理,劳动也踏实。你也这么想?

我没有这么想,才愿意跟你好。

这就对了。我们是自由恋爱,受法律保护。

良子还想往下说什么,秀秀突然制止了他,说,你赶紧走吧,打草的人要收工了。

是他们让我给你帮厨的,怕什么?良子不愿意离开。

秀秀说,你是不知道,他们啥话都能说出来。

良子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自由恋爱。

秀秀说,等他们吃喝罢,去了湖道里,你再来。

良子明白秀秀是为他好,就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

14

一个月满。打草的人们统统撤出湖道,回到牧村去。

人去湖空。人去屋空。红红火火、热气腾腾的小屋又一次完成了它的使命,吹灯拔蜡,熄火封门,又开始像一座废弃的古老的烽火台一样,寂寥地守望着空荡荡的湖道。闹闹嚷嚷的湖道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打草的人三五成伙牵着毛驴,驮着帐篷、铺盖什么的,一拨一拨地离去。良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良子离去的时候,竟然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别人都走远了,甚至秀秀也走远了,他还磨磨蹭蹭地站在一道沙梁上,向湖道里张望。良子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湖道,是他初恋的出发地,在这里,开始了他别样的人生之旅,爱情之旅,意义非凡。良子是那么火热地感觉到了生命的澎湃、激荡,爱情的浪漫、温馨。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秀秀的存在。

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湖道里,留下了一个大草垛。巍峨,壮观,出类拔萃,诱人遐想。

良子说,大草垛,你要为我和秀秀的爱情做证。

大草垛像个睿智的老者,沉默不语。

15

所谓失而复得。

良子丢失的那两把镰刀也神秘地出现了。

离开湖道的这个早晨,良子看见自家的那两把镰刀静静地立在帐篷门口。

只是,镰刀已经有斑驳的锈迹了。

16

回到牧村。

良子的自由恋爱蒙上了一层浓密而恐怖的阴影。

牧村里到处流传说,良子去了一个月,竟然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不到湖道里打草。起初,也有人表示怀疑地说怎么可能呢?一家出一个劳动力,冬天喂羊的时候,那个大草垛每家都有份,很公平的。如果良子不打草,那个大草垛就没有他家的份,他家的羊群该怎么过冬呢?谁都清楚,那可是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良子再不实在,再不正经,再是个二杆子,毕竟是个高中生,喝了多年墨水,不会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传话的人说,让事实说话嘛,所有去了湖道的人都能够证明。良子去了一个月,连镰刀把子都没有摸过一下,还说镰刀丢了,找不见了。后来完工的时候,他的镰刀又出现了,岂不是咄咄怪事?他的镰刀都生了锈。有人说,他良子不去湖道里打草,还能干啥,莫非躺进帐篷里睡了一个月的大头觉?还不把头给睡扁了。传话的人说,你们如果不相信,去问秀秀嘛。有人说,这和秀秀有啥关系呢?传话的人说,秀秀啥都知道。听话的人兴趣大增,就紧着问传话的人。传话的人说,良子从早到晚钻在小屋里,和秀秀黏糊在一起。还说良子和秀秀黏糊来黏糊去,就那个了。听话的人和传话的人随后就笑,笑得呱朗朗的,像一群争风吃醋的呱呱鸡。

有人去问良子。

良子说,我确实没有打一把草,我的镰刀丢了。我的镰刀直到收了工,第二天回家的早晨才找到,是别人悄悄地立在我帐篷门口的。我现在都在怀疑我的镰刀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丢了,一个月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镰刀确实已经生了锈。有人说,才一个月,镰刀咋会生锈呢?良子说,我分析镰刀是埋在湖道里了,湖道里湿气重,镰刀被水湿了才生的锈。如果埋进沙子里,不会这么快就生锈,说不定早让风给刮出来了。有人说,你不会借上别人的镰刀打草?十几个人几十把镰刀呢。良子说,他们不让我打草,让我给秀秀帮厨,说一日三餐,秀秀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人说,你就老老实实地给秀秀帮了一个月的厨,没干点别的?良子说,什么意思?有人就极其暧昧地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良子很无奈,很气愤,说,我和秀秀是自由恋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信不信由你。有人说,儿子哄老子,风刮草帽子,你连自己的爹都日哄呢,谁信?也难怪,湖道里一定有千年修行的狐狸精在作怪,要不年年都出这码子丢人现眼的事?

有人说罢,扬长而去。

至此,良子才确认,他一步步地掉进了一个早就设好的圈套。

不过,良子满不在乎。

早些年,湖道里是出过一起所谓的男女苟且之事,传得沸沸扬扬、风风雨雨的。女的三十几岁,是个寡妇,叫许金花;男的是个光棍,村里人都叫他田大。至于他的名字真正叫什么,无人知道。他是从贺兰山南边的河套地区辗转来到牧村的,牧村之所以收留他,是因为他是个赶马车的好把式,将一杆长鞭甩得花枝招展、风生水起。许金花和田大他们两个人确实是在湖道里打草的时候偷偷好上的,却做得滴水不漏,打草的人谁都没有看出来。许金花做得一手好饭,就在小屋里抹锅上灶。田大倒没有给许金花帮什么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早出晚归地去湖道里打草,很勤勉的,从不偷懒,不仅是一个赶马车的好把式,还是一个打草的好手。也许正是这一点,让许金花最终看上了年龄比她大好几岁的田大,心有所属,决定两个人铺铺盖盖地合伙过日子。回家的前几天,月黑风高的一个深夜,有人出去撒尿,听得草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心生好奇。于是,他们两个人在大草垛里一丝不挂地被捉住了,捉奸拿双,证据确凿。在那样一个阶级斗争高于一切的人性严重扭曲和缺失的年代,他们两个人后来的处境可想而知,被当作流氓分子双双批斗,然后采取隔离的方式接受劳动改造。没有几年,许金花和田大错前错后地死了,也没有被埋进本家坟场,只在很偏僻的地方立了两座孤坟。他们两个人至死也没有走到一起。后来,政策松动了,许多人的冤假错案开始平反了。由于许金花和田大已经死了多年,恐怕早就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便无人提及。

关于许金花和田大的故事,良子不是不知道。鉴于他们两个人你情我愿,属于自由恋爱,良子早就在心里给他们平了反。

良子可以给死人寡妇许金花和光棍田大平反,活人却不给良子平反,使得他的自由恋爱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这也很不公平。逢见良子的人都古模怪样、挤眉弄眼地笑,好像是他的脸上突然烂了鼻子少了眼睛长了麻子,变成了一个令人恶心的丑八怪。良子说,你们都是封建意识,狭隘落后。听的人并不去琢磨这几个字包含的历史与现实的内容,认为是骂人的话,也不示弱,极其恶毒地回敬良子说,你是女人裤裆里装糜子,溜×呢。良子被给了当头一棒,翻一翻眼睛,舌头又短了半截,一句话说不出来。旁人笑得更加开心。别看良子是个在城里上了十几年学的高中生,知道不少书本上的知识,一旦和村里的人理论起来,一下子就被他们脱口而出的不堪入耳的俚语打倒了,打得落花流水,几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真正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既然说不清,那就不说也罢,惹不起,躲着走。过了些日子,良子便也无所谓了,全当是耳旁风。

令良子伤感的是,他不能和秀秀见面了。

秀秀家没有养狗。秀秀的那个爹比狼狗还要气势汹汹,白天晚上不离屋门,死守着秀秀。秀秀一步动不了。良子设计过不下十种和秀秀见面的方式,都失败了。良子没有办法,给娘说了,尽管娘很支持良子和秀秀处对象,却也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人见面,就给爹说了。爹这些天里被良子所谓的自由恋爱折腾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不敢出门,像一只掉了毛的老雁窝在家里的炕上唉声叹气。见良子还要继续折腾下去,就再也不买这个风流加糊涂的账了,骂得佛跳墙鬼吹灯,儿子败家,老子跟上羞先人。无奈之下,娘豁出去一张老脸,低三下四地请求牧村里一个平时处得还不错的老姐妹递过话去,正式提亲。意思是多说些软话,将错就错。秀秀终究是要嫁人的,良子好歹是个高中生,模样也不差。再说了,全家人都喜欢秀秀,让她进门就当家,不受一丝委屈。

那个老姐妹带着良子娘的旨意和期待去了,又很快传过话来,说是好话说了几箩筐,秀秀爹死活不同意。嫌良子不实在,念了几年书到处张狂,丢人败兴,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去了湖道一个月,竟然一根草都没打,还说把镰刀丢了,这不是红口白牙说胡话吗?没有打下草,自家的一群羊冬天咋过?他家的屋顶都开了窟窿,夜晚数星星,那土墙酥得咳嗽一声往下掉泥皮,咋不说补一补抹一抹?买的啥发电机电视机,耍的啥排场?这叫光屁股追狼,死要面子不要命。秀秀嫁给这样的二杆子,算是睁着眼睛往穷坑里跳。秀秀的爹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把良子数落得有皮没毛。不,是没皮没毛,里外不成形。那个老姐妹像是还有话没说出来,问得紧了,才说因为秀秀和良子在湖道里做下的那码子见不得人的事情,挨了她爹的打,躺在炕上动不了身。良子浑身一激灵,像打在自己身上。

不中用的爹。

不中用的娘。

不中用的媒人。

良子要自己去,去的时候神情很悲壮,单刀赴会。他不信秀秀的爹真的是老糊涂了,成了一块劈不开的榆木疙瘩。爹娘劝不住,也就作罢。只怪自家养了个不争气的货,屎把脸糊了。不消一时三刻,良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了,脸白得骇人,像裱了一层麻纸,眼神瓷登登的,黯淡无光。良子去了,实际上是等于没去。良子根本就进不了屋门,远远地就被秀秀的爹堵在了半道上。秀秀的爹还是那个老姐妹学说过的几箩筐话,然后恶狠狠地补了一句,再敢走近我家的屋,敲折你的干腿棒子。

狗日的秀秀爹。

老不死的秀秀爹。

……

17

深秋。

秋深了,天也就一日一日地冷了。

秋天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冬天的门槛。

牧村上空的那只孤鹰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某天,小小牧村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偶尔的一声啼哭,不知是谁家的娃从梦中突然醒来,随即又睡着了。接着是长久的静谧。牧村最东头那座低矮破旧的土屋里,却早早地亮起了灯。因为没有风,风力发电机停止了转动,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屋里灯光昏暗,隐隐地回旋着一丝鬼魅的气息。其实,这一家三口彻夜未眠,一边包饺子,一边嗡嗡嚷嚷地说了许多话,还夹杂着娘断断续续的抽泣。天快要亮了,良子也吃罢了饺子。饺子很好吃,里面放了切得细碎的干羊肉和沙葱花,轻轻地咬一口,满嘴流油,香气扑鼻,余味悠长。

良子说,我该上路了。

爹娘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出门,怕着什么似的,不愿意惊动这沉寂的夜,清凉的夜,冷冰冰的夜。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屋里走出来了良子。屋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良子没有回头。良子能够感觉出来,爹娘那沧桑的目光早已经穿透薄薄的陈年的墙壁,满含忧伤和悲戚地落在他的脊背上。爹娘的目光尽管沧桑,却也像刀子,柔软的刀子。良子身背他在城里上学时用过的一卷铺盖和一个书包。良子要去的地方,正是他上了十几年学的那个叫吉镇的小城,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小城。他要离开爹娘,离开秀秀,离开小小的牧村,到那个叫吉镇的小城打工去,用自己的汗水和血水一边养活自己,一边治疗情感的创伤。

良子经过寡妇许金花和光棍田大的坟头时,天际正好露出了鱼肚白。良子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两座孤坟之间,默默地注视许久。坟头上枯草凄凄。此时此刻,看着这两座孤坟,良子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责任编辑 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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