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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张敦朗读版《拍棺记》 创作谈

 昵称JDTWtBsL 2019-04-04

《拍棺记》以拍卖棺材为主线,展现了丰富的乡村人情世故。棺材在老辈人眼里联结着死亡和关于死亡的未来想象,很重要,有价值,尤其好的棺材更是难以估价。所以小说《拍棺记》中拍卖的不仅是棺材,更是期许中的美好未来。小说既是作为特殊之物的棺材在即将走进历史之际的一次回光返照,更是乡土世情逐步走向崩解的一次展演。

本期微信,我们邀请到作者张敦朗读《拍棺记》的精彩片段,敬请欣赏:

张敦朗读《拍棺记》.wav 来自鍾山 07:39

张敦,原名张东旭,男,生于1982年,河北人,写小说,出版有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被评为第三届“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现为某大学创意写作教师。此为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创作谈

恰好我有一点关于棺材的记忆

《拍棺记》这篇小说,写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发生地是我的老家,其中的“我”是一个11岁的男孩,他是故事的讲述者,并不是主人公。这个故事完全是我虚构出来的,只不过其中的场景和人物,都来自我童年的记忆。

其实,这是一篇被另一篇小说“催生”出来的作品。我先是写了一篇叫作《月光大道》的小说,讲一个村庄的人集体偷砖的故事,在这个故事的最后,主人公的父亲被警察抓了,关进看守所。写到这一情节时,我想到了当年著名的“躲猫猫”事件,因此想让父亲以尸体的形态出狱。考虑再三,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就那个故事而言,不允许再有如此暴烈的情节出现。写完《月光大道》后,父亲的尸体被运回家的情节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决定另写一个故事,用上此情节,不至于浪费。这个故事就是《拍棺记》。也就是说,《拍棺记》这篇小说,是先有了结尾,而后我才想前面该怎么写。有意思的是,《拍棺记》的故事背景和部分人物,都与《月光大道》保持一致,就像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拍棺记》的写作方式是先想到结尾,而后再构思整个故事——我第一次这样完成一篇小说。

父亲被抓进看守所,家里自然要筹措罚款。我想把故事的重点落在筹措这笔钱的过程中。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几百块是笔很大的钱,怎么筹措?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突然,童年时的一个画面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小时候,我家隔壁是一处荒废的院子,长满灌木和荒草。有一天,为了找猫,我翻过院墙,置身这荒院之中。我害怕踩到蛇,走得小心翼翼,慢慢靠近北屋。猫应该就在北屋里,是从宽大的门缝钻进去的。我趴在门上往里看,看到一幅让我终生难忘的画面:破旧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口棺材,棺材盖上卧着一只猫。

我吓得落荒而逃。后来得知,那口棺材属于一位老人,他还没死,每日活跃在街头,东家长西家短,说个没完。在我们村,早早为老人预备上一口棺材,是孝顺的做法。我之前也才见到很多人家有棺材,看那些棺材,与看平常事物差不多,并不感觉害怕。那天我之所以受到惊吓,肯定与院子的荒凉肃杀的氛围有很大关系。

事实上,我从门缝看到的那口棺材最终并没有装殓那位老人的尸体。老人无病无灾,很能活,向着长命百岁的方向努力,其儿媳妇得了癌症,出其不意地先走一步。都是一家人,谁先死,那口棺自然就是谁的,这毫无争议。

想到这,我终于找到了《拍棺记》的故事:一群老人争夺一口好棺材。这些老人都经历过那个热衷于“破旧立新”的年代,暴力曾是他们表达立场的主要方式,以至于到了风烛残年,仍是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我的姥姥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曾对我例数村中那些老人的罪恶行径,所以,我对他们印象非常恶劣,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颠覆这一点。

在某些作家笔下,乡村中的老人,往往是勤劳、勇敢、智慧的化身,甚至被当作抒情对象,借此表达虚伪的乡愁。但在我这,乡村中的老人是被那个年代改造过的一代人,他们无知而好斗,狡猾而贪婪,仅有一种美德,那就是能吃苦,活得非常顽强。他们还算好的,他们的下一代,甚至到了我这代,连吃苦的美德都挥霍干净了。也许,应该对他们报以悲悯的态度,像个圣人那样,只是我做不到。

故事写完后,我又对其进行了很多修改,最大的一处改动,是结尾部分。本来结尾是这样的:棺材还未抬出家门时,父亲以尸体的形态回家了,于是,那场拍卖会变得毫无意义,这口好棺材自然要让父亲躺进去。老人们都很失望。后来,我把结尾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爹没死,只不过被打残了,同时火葬得到大力推行,棺材成了无用之材。这两个结尾,都有可取之处。我能肯定的一点是,它们都不是完美的,真正完美的结尾,我根本没能力写出来。

精彩文本

拍棺记(文/张敦)

爹被警察抓走后的第三天,还没回来。一同被抓的张恨旧却回来了。娘和我来到他家,只见他躺在炕上,两眼发直。娘问,恨旧,你怎么先回来了?张恨旧说,我没骂警察,不过偷几块砖。娘问,在里面没挨打吧?张恨旧悲从中来,激动地掀开被子,露出赤裸的上身。他媳妇捂住嘴,一阵悲鸣,眼圈红得厉害,看来早就哭过。张恨旧有气无力,嫂子,你看,打的。张恨旧的上身布满青紫的印迹,看得我心惊肉跳。娘问,老苦打的,还是警察打的?张恨旧说,不是老苦,也不是警察,是罪犯,他们欺负新来的——老苦还得关十天……

老苦是我爹,名叫张忆苦,此刻他正关在县看守所。

事情是这样的:村北修路,拉来很多砖,卸在路边,晚上村人去偷,人多砖少,竞争激烈。爹和张恨旧同抢一堆砖,互不相让,打作一团。警察从天而降,村人望风而逃,爹和张恨旧沉醉于打斗之中,对周遭变化浑然不觉。警察乐呵呵地看他们打。爹身强力壮,擅长打架,鲜有败绩,这次也不例外,一番缠斗后,终将张恨旧撂倒,挥起大拳头朝脸上招呼。警察过去拉架,爹以为是张恨旧的帮手,骂一声,操你娘了个逼,回身一拳。警察急忙闪身,躲过拳头,可没躲过骂。爹一看是警察,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把那句骂收回来,为时已晚。这样的骂,要是同村的人,会坦然接受,脾气暴的,定要骂回去。可警察脸皮薄,自尊心强,犹如受到天大的侮辱,顾忌到公务人员的尊贵身份,又不能回骂,只能抽出电棍,左右开弓,啪啪两下,将两条壮汉电翻在地。

张恨旧委屈地说,我明明是挨打的,骂人的也不是我,可我照样挨电棍。娘说,是啊,真对不住。张恨旧说,你给我道歉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警察!娘说,你还想警察给你道歉?张恨旧说,这可不敢想,警察怎么可能给我道歉,能放我回来就不错,人家说,老苦的罪名是妨碍执法,罚款五百块。娘说,交了钱就能放人?张恨旧说,人家没说,我也没问,按道理讲,应该是放。

毫无疑问,这是件大事,娘是妇道人家,六神无主,命我去请村里的领导班子,来家商议,好给拿个主意。这年我十一岁,生性腼腆,不愿意去。娘突然哭了,骂我是个不孝之子。这话挺伤人的,尤其被她哭着说出来。尽管爹经常打骂于我,可他毕竟是我爹,养育之恩我是懂的,也曾暗下决心,日后我长大成人,有娘一口吃的,也就有他一口吃的,我这样的孩子,被说成不孝之子,实在冤枉。

我硬着头皮,推开支书张奎岭的家门。他们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剥玉米棒子,一张椅子摆在中央,上面庄重地放着一个匣子(收音机),匣子里有个播音员在大声播报新闻。我低着头说,俺爹还没回来,俺娘请支书大爷去家里商量商量,给拿个主意。因为匣子里那些国家大事的干扰,他们没听清我的话,我只好再次大声地说一遍。支书张奎岭问,你娘早干嘛去了?我说,收棒子。他问,人重要还是棒子重要?我说,人重要。他说,我们都讲究以人为本,你家却以棒子为本。

我又去请另外几个人,无一例外,他们都在剥棒子,闻听我的邀请,都面露欣喜之情,可顾忌到旁边的家人,不便马上脱离这枯燥的劳动,只好矜持地点头,屁股暂且不动,固守在马扎上。

我完成任务,回到家,看见娘正数钱,零零整整,还有一堆钢镚子,铺了一床。我去看摆在炕橱上的泥罐子,果然空了。泥罐子是我自己做的存钱罐,里面本该有两块三毛四分的钢镚子,我攒了一年多。为了爹早日出狱,我倾家荡产,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娘数完钱,一共是一百五十一块四毛一,远远不够交罚款的。

村干部们陆续来到,坐在堂屋抽烟。娘端着一壶茉莉花,挨个倒茶。他们先不聊正事,一边闲聊一边喝茶,喝足了就跑去茅房,一个接一个,其中支书张奎岭霸占茅房的时间最长,有人说他前列腺有问题,有人说他在拉屎。他出来后,并未对此加以解释,众人也不追究,开始专心研究我爹的问题。他们的话像烟雾,弥漫至房梁。我坐在西屋的门槛上,娘坐在东屋的门槛上。我看不清娘的脸。

支书张奎岭说,老苦一句骂值五百块,以后他不用干活,躺炕上骂,一天骂上一百句,多少钱?

有人说,五千块。会计张本厚说,去你娘的五千块,是五万块!

书记张奎岭说,对,五万块,谁一天能挣五万块?别说一天,就是一辈子,你能挣五万块吗?他眼望着墙,墙上挂着我奶奶的遗像,烟雾中,老人的脸模糊不堪,有种难言的愁苦。

大队长张禄盛说,骂一百句怎么行,至少一万句,不喝水不吃饭不睡觉,不停地骂,操,你,娘,了,个,逼,六个字,浪费唾沫,操,你,娘,三个字,简化一下,效率高啊!

二队长张炼钢说,一个字,操,效率最高,操操操操……这多少个五百块了?这也骂得最狠,你知道我在操谁?老子什么都操,操天,操地,操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大家哈哈大笑,连我都忍不住笑了。娘却哭了,哭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羞愧得坐立不安,只好跑到门外。院里有几个看热闹的,见我出来,竟有点不好意思,往大门口靠靠,欲走又不走。我该干点什么?剥棒子?可棒子那么多,一旦剥起来,就没完没了,让人厌烦。我拿杆子打枣。枣落在地上,看热闹的人纷纷来捡,就好像我是特意打枣给他们吃的一样。我们吃枣,有的甜,有的不甜。

屋里的人散了,人一动,烟也往外涌。娘送他们到大门口。支书张奎岭再次跑进茅房,等所有人走光,他才提着裤子跑出来,见没人了,一声不响地走掉显得不合适,只好说一句,就这么办吧,先交罚款。

罚款是五百块。家里只有一百五,远远不够,娘去别人家借。我拿着笔和作业本,跟在娘身后。先从邻居家借起。人家其实知道怎么回事,可娘假装人家不知道,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人家耐心听着,听完后咂咂嘴,表示同情,去里屋拿钱,过半天出来,递上三块。我翻开作业本,写上当家人的名字,后面再写个3。我们去下一家,娘又把事情讲述一遍,借到一块钱。相比之下,邻居毕竟是邻居,还是很大方的。一家家走下去,我们转遍全村,共借到五十九块。除了邻居,每家都是一块。那件事情,娘讲了六十多遍。她不光在人家家里讲,路上碰见熟人,还要讲。我的作业本上写满人名和1。

还差三百块。娘在家里转,看有什么东西可卖的。转来转去,发现我家最值钱的东西是爷爷的棺材。奶奶死得早,爷爷还活着,他一过七十,天天唠叨,想要口棺材。爹不想买,想买也没钱,只好去偷树。他相中了那棵长在村西的老柏树。在华北平原上,像样的柏树寥寥无几,我们村只有一棵,据说有百余岁,生得苍劲有力,树干很粗,俩人拉手搂抱不过来。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爹率领全家伐倒老柏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进张木匠的作坊。一百多年,老柏树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木质非同凡响,让张木匠赞不绝口。张木匠穷尽毕生所学,精雕细刻,终未辜负这大自然的造化。棺材采用传统的榫卯结构,造型古朴而庄重,四周雕刻精美图案,两侧是二十四孝和八仙过海,正面是一个斗大的寿字,左右一副对联,身去音容存,寿终德望在,上书三个大字,逍遥府。

棺材抬回家,爷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恨不得马上蹬腿咽气。可三年过去,爷爷的气还没咽,一点要死的迹象都没有。我娘总骂他老不死的,声音中饱含绝望之情。棺材放在西厢房内虚席以待,老骥伏枥般地闲置着。爷爷逢人便说自己有一口称心如意的好棺材,树立起我爹大孝子的名声,成为全村孝敬老人的楷模。

村里老人所用的棺材,都来自张木匠的棺材铺,一百块一口,粗制滥造,木料也不甚讲究,大多是寻常的杨木。孝子们操起斧子和锯子,效仿我爹盗树造棺的孝举。村里老柏树只有一棵,爹早已先下手为强,大家纷纷扼腕叹息,只怪自己出手太迟。没有老柏树,别的大树也好,运到棺材铺,起码省下木料钱。全村大树被砍伐殆尽,从远处看,村子空空荡荡,就像位一无所有的穷苦老人。

三年来,我爷爷的棺材名声在外,不时有老人登门瞻仰,赞不绝口,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更有甚者,愿出资三百块,购买此棺,爷爷不卖。爷爷很大方,允许大家进去躺一下。这些老人排着队,冒着摔跤的危险爬进爷爷的棺材里,躺下去,又起死回生般爬出来,眼含着热泪。

目前爷爷正客居于十里外的姑姑家。我娘认为,如若他老人家得知儿子身陷囹圄的消息,肯定心急如焚,说不定气血攻心,一命呜呼,所以没必要告诉他,他一定会同意卖棺救子的建议。而且,看爷爷的样子,还能再活数年,长命百岁也说不定,我爹完全有时间再造新棺。娘篡改了一句俗语,为自己找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棺材。我笑了,觉得娘这句话挺押韵,比原话强。

娘带着我去找那位当初愿意出资三百块的老人。他叫张善坤,因为长年累月身背粪筐拾粪,外号粪坤。粪坤的屋子臭味熏天。粪坤一生所拾的粪加起来也不至于这么臭。爱粪如命的粪坤躺在臭屋子里,倒也没什么不妥,可他并不快活,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模样。他儿子张有德早就砍了一棵老榆树,打出一口薄棺。粪坤对自己的棺材深感失望,可是年迈体衰,在家里没了发言权,只能认命。得知我爷爷的棺材要卖,粪坤兴奋得若获新生,嗷嗷大叫起来,终于把张有德叫到炕前,说出平生最后的夙愿——用三百块钱换一口好棺。张有德听完,一口浓痰吐到他爹脸上,扭头便走。粪坤哆嗦着手,擦擦脸,连声说,嘿嘿,不生气,生气死得快,还得多活几天,拖累死他。

我和娘跑出屋子,拍打衣服,免得沾染臭味。娘骂张有德是个不孝之子。没想到张有德并未走远,听见骂声,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他娘了个逼的就数你家老苦孝顺,要是真孝顺,别卖老爹的棺材!若是往常,娘必然骂他个屁滚尿流,可今天情况特殊,她重任在身,无心恋战,草率地呸了一声,拉我走到街上。

村东有一口池塘,芦苇茂盛,鸟啼虫鸣,真是清幽的好所在。这里是村里老人的聚集地。我和娘走过去,远远看见数位老人围坐一起,正谈天说地。娘说,要论嚼舌头根子,我们老娘们都比不上这帮老头子,关键是我们得干活,他们不用干活,从早聊到晚。我说,现在他们正聊什么?娘说,肯定是你爹。走近一看,张恨旧的媳妇也在场,被老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着,吐沫横飞,侃侃而谈。见我们过来,张恨旧的媳妇马上闭嘴,尴尬地笑笑。

娘说,恨旧家里的,你怎么在这儿?恨旧媳妇说,二大爷把我叫过来的。张恨旧的二大爷名叫张吉昌,以前在生产队上干队长。

我爷爷爱讲古,可他讲的古都不太古,大多是村里的陈年旧事。他讲过,当年村里吃大锅饭,大伙一起干活,每天收工时,威风凛凛的队长张吉昌要搜查每个人的衣服,他铁面无私,无论老幼美丑统统摸上一遍,搜出棒子、红薯什么的,必须没收,另外赏一个大耳光。他有一句名言,被人传诵至今。那年队上打芝麻,张吉昌现场监督,不住地喊,谁也不能偷吃哦,小心放屁油裤子!从那时起,油裤子就成了张吉昌的外号。

今天油裤子把侄媳妇叫过来,无疑是打听我爹被抓的事。张恨旧是事件当事人之一,消息来源十分可靠。由此可见,老人们聊天的态度是很严肃认真的。

油裤子说,忆苦家里的,钱凑够了吗?娘说,没有,还差点。油裤子说,交不上罚款,警察就该对忆苦用刑了。娘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警察也不能随便打人啊。油裤子说,你知道个屁,给你说,我懂法律,警察打人是法律允许的,坏人就该打,天经地义啊。娘说,老苦不是坏人。油裤子说,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那棵老柏树是谁偷走的?他娘了个逼的,我儿子想给我打口好棺材都找不到好木头。众老人随声附和。

看来在偷老柏树这件事上,老人们仍耿耿于怀。可惜那么好的树只有一棵,老人却有好多,人人都想要一口好棺,僧多粥少,矛盾在所难免,只是我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个有口皆碑的大孝子,会成为老人们的众矢之的。

娘说,各位叔叔大爷,大家别急,我家那口好棺材,谁都有机会用上。油裤子说,那可是你公公的心肝宝贝。娘说,为交罚款,必须卖,要怪就怪他儿子的嘴不干净,骂谁不行,非得骂警察。油裤子说,卖多少钱?娘说,三百五,一分不能少。

众老人一阵沉默,突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唯独油裤子低头不语,作沉思状,右手猛地挥出,豪迈的样子仿佛回到如火如荼的生产队时代。油裤子说,好,我买了!

没想到,油裤子的手腕被身边的张彦辰抓住,用力按下去,这意思是油裤子的发言如同放屁,是无效的,而他张彦辰另有话说。张彦辰乃当年的贫协主席,也曾叱咤风云,其地位不在油裤子之下,只是他性格内敛,话不多,总让油裤子抢去风头。

我爷爷曾说过,当年张彦辰带头抄了大地主张柏万的家,抄出不少好东西。张彦辰鬼迷心窍,昧下一双皮鞋,只敢在家里偷着穿,有天出门急,忘了换上自己的破布鞋,被人看到,丢了贫协主席的位子,落了个破皮鞋的外号。其实那双皮鞋并不破,相反崭新得光可鉴人,据说是张柏万从天津洋行买回来的法国货,穿在张柏万脚上时,大家并不生气,可一旦穿到张彦辰的脚上,大家都觉得很生气,再新的皮鞋也要被说成是破的。新任贫协主席是粪坤,可他毫无主见,凡事都听老主席破皮鞋的,破皮鞋让他整谁,他就去整谁。

破皮鞋一手薅着油裤子的胳膊,一手扬起,伸出四根手指,说,我出四百。我低头看张彦辰的鞋,果然与众不同。别的老人都穿布鞋,张彦辰却脚蹬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

油裤子好不容易抽回胳膊,严厉地说,破皮鞋,你娘了个逼,别仗着有俩臭钱就不知道好歹!破皮鞋说,油裤子,你娘了个逼,你管不着。油裤子怒发冲冠,站起身,抡起拐杖,一个力劈华山,砸向破皮鞋的头顶。破皮鞋早有准备,举起拐杖,一个海底捞月,将油裤子的拐杖磕出去。在座的老人哈哈大笑,鼓起掌来。娘和张恨旧媳妇连忙劝架,一个拉住油裤子,一个按住破皮鞋,让他们消消气,休得伤了和气。

两位老人暂且罢手,可仍然互骂不止。矛盾很尖锐,看样子,他俩不死一个,根本无法解决。可真若死去一个,爷爷的棺材,是该卖给死掉的这个,还是没死的那个?相对来讲,没死的是胜利者,棺材犹如战利品,理应归其所有。而话又说回来,死去的却更应该被满足,毕竟死者为大。

争执不下,他们决定去找支书张奎岭评理。娘说,这还用找支书评理吗?我说了算,我说卖给谁就卖给谁。油裤子说,事情闹到这一步,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事了,必须有人主持公道,他破皮鞋凭什么抢我的棺材?破皮鞋说,人家没说卖给你。油裤子说,她说三百五,我说行,这买卖就算成了,你这时候再说四百,就等于抢我的棺材。破皮鞋说,我操你妈了个逼。二人又要动手,被我娘和张恨旧媳妇死死拉住。

老人们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像一支游行的队伍。娘和我走在最后。娘说,支书张奎岭他爹也是支书,叫张金斗,那些年,油裤子和张金斗关系不错,晚上老在一块儿喝酒,你说张奎岭向着谁,唉,少卖五十块,操他娘了个逼。

大家走进支书家的院子。支书张奎岭仍在剥玉米棒子,见来了这么多人,有点诧异,忙问何事。油裤子话多,要抢着把事情说一遍,被破皮鞋拦住,后者认为让我娘说最合适不过。于是我娘把事情说一遍,她最后加上一句,我是卖家,谁出钱多卖给谁。支书张奎岭说,就这事儿?娘说,对,就这事儿。支书张奎岭狠狠地把一根棒子砸进棒子堆,说,娘了个逼的这事还用问我?

油裤子蹲下来,说,奎岭,我跟金斗是老伙计。支书张奎岭说,我爹死了,你要是他的老伙计,早该下去陪他。油裤子犹如挨了当头一棒,瘫坐在地上,过了半晌才说,奎岭贤侄,我张吉昌哪点对不起你?支书张奎岭说,公是公,私是私,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支书张奎岭的公正态度赢得众老人的一致称赞,大家说他不像现在的干部。眼看事情已经解决,棺材的主人非破皮鞋莫属了。我们正要离开,支书张奎岭又扔出一个棒子,同时大叫起来,哈哈,对啊,你们等会儿,事情要解决,好办,按我说的做!支书张奎岭走进屋里,打开大喇叭,如雷贯耳地广播起来。

天黑了。晚饭是炝锅挂面,娘做得仓促,不好吃。放下饭碗,她去扫院子,分给我的任务是擦棺材,等会儿有人来,势必会看,应该擦得干净些,让他们看着赏心悦目。可为什么让我去擦呢?我也可以扫院子的。我家院子虽大,可一多半被玉米棒子占领,剩下的面积很好打扫。这些棒子是我和娘用了三天时间收回家的,可把我累够呛——要是爹在家,也轮不到我干活。我才十一岁,喜欢玩,不喜欢干活儿。

我拎着抹布去走进西厢屋。灯不够亮,棺材看上去黑乎乎的,草草地擦上一遍,跑出屋,院子里竟然没人,喊娘,无人应答。我心生恐惧,忙往大门外跑,与一个黑影撞个满怀。来人是支书张奎岭,提着一盏灯,说,跑你娘了个逼啊,差点撞坏了灯!他把灯挂在西厢房的门框上,点亮。灯越来越亮,将整个院子照如白昼。他说,这灯好几年没用了,从前在队上,天天晚上开会,一开会就点这灯,亮吧?我说,这是什么灯?他说,汽灯,我给它起名社会主义指路明灯。我说,名字太长。他说,那就叫社灯。娘扛着几个长条板凳,放在社灯下,又听从支书的吩咐,让我搭把手,将堂屋的八仙桌搬了出来。

人越来越多。来者多是老人,拄着拐杖,又是咳嗽又是吐痰。他们果然先去看爷爷的棺材,连声赞叹,说什么若能用上此棺,甘愿马上去死。油裤子和破皮鞋仍在较劲,互不搭理。会计张本厚、大队长张禄盛和二队长张炼钢维持着秩序,让大家赶紧坐下,莫要胡言乱语。人们坐在板凳上,坐不上板凳的,坐在玉米棒子堆上。身子一安稳,就要抽烟,有的抽卷烟,有的抽旱烟,有的抽烟袋锅子,一齐吞云吐雾。在社灯的照耀下,烟就像一种虚无缥缈的理论,毫无道理地笼罩着我们。娘对我说,这阵势你没见过吧,闹文革的时候,天天晚上开会,就是这样。

支书张奎岭先上厕所,过半天出来,挺立在八仙桌后,大声说,人有三急,谁能保证不上厕所?大家笑。支书张奎岭接着说,该来的都来了吧?都互相看看,还有谁没来,人不少,咱都多少年没开过社员大会了?油裤子说,奎岭,这是社员大会?不是拍卖大会?支书张奎岭说,油裤子,你个老逼头子,奎岭是你叫的?亏你还是党员,叫人不分场合,现在正开会,你应该叫我支书。

大门口传来一声嘶吼,支书,等我一下,我来晚了!大伙儿忙回头观看,那边的空间超出社灯的势力范围,黑乎乎的,什么看不清,可也不像有人的样子,有人的话,应该有黑影。又传来凄厉的一声,等等我,先别开始!仍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有人说,什么东西?难道是鬼?支书张奎岭说,共产党员不信鬼神,到底是谁,快现身来!那里没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喘息声。油裤子说,他娘了逼的这都改革开放了,牛鬼蛇神又冒出来了。大伙儿哈哈大笑,恐怖的气氛化解不少。娘命我去看看,我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闻到一股臭味,发现确实有个人,他趴在地上,正努力往亮处爬。我喊,不是牛鬼蛇神,是粪坤!

粪坤不容易,从他家爬到我家,四五百米的距离,对于他那样的瘫子来说,不亚于千山万水。支书张奎岭跑到他跟前,马上捂住鼻子,说,你来干什么?粪坤仍在缓慢地爬着,说,来开会。张奎岭说,没你的事,快回去,那谁,去叫张有德,赶紧把他老子弄走,这么大味儿,让社员们怎么开会?大伙儿不知道张奎岭说的那谁到底指谁,娘让我去,于是我就成了那谁,飞跑出去,不到半分钟,跑到粪坤家。张有德和他媳妇听了我的话,起初不信,捏着鼻子钻进粪坤的屋里一看,果然人不在。令他们不解的是粪坤如何下炕的,炕那么高,对他来讲,下炕就像是跳崖。他们很生气,责怪粪坤无事生非,到死都惦记着那口棺材。

我跑回家,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老爷们和老娘们,每人拉着一位老人,正往外走,被拉着的老人不愿走,又不敢发作,蔫头耷脑。有位勇敢的老人,与儿媳争吵起来。吵架是老娘们的强项,一张嘴,老人就落了下风——你个老逼尅的,你儿子没给你打棺材?打了棺材你又不死,还看着人家的棺材好,你倒是死死试试,你死了,躺在什么样的棺材里,你还知道个屁!

这话更像是说给所有老人听的,大家都不爱听,替被骂的老人帮腔,没想到这位儿媳勇冠三军,又是一顿痛骂,骂得他们全都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你们都想睡那口棺材,是吧?那好办啊,谁先死谁睡,命太硬,死不了,可以自杀,喝药、上吊、跳井,还有撞墙,选一样,快去啊!

全院的人只有我被逗笑了,笑声过于突兀,连忙捂住嘴。

张有德夫妇赶到,东张西望找粪坤,找不见,支书张奎岭喊,俩傻子,往地上看!经此提醒,他们低下头,终于看到仍在爬行的粪坤。张有德站在父亲面前,挡住道路。粪坤调整方向,企图绕过儿子。儿媳妇拉过我家的板车,让张有德赶紧动手。毕竟是亲生骨肉,张有德不嫌父亲臭,拦腰抱起,放到板车上,彻底结束了粪坤的漫漫征途。粪坤功败垂成,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张有德,操你娘!张有德苦笑,你要是不操我娘,怎么会有我?众人会心地大笑,这一笑,算是解了别的老人的围。拉人的也不拉了,津津有味地看起热闹来。

粪坤在板车上奋力一滚,摔到地上。他猛然发现更有效率的移动方式是滚,于是就滚起来,身上的臭味杀伤力十足,大家惊叫着躲避。粪坤滚到八仙桌低下,熏得支书张奎岭跑进堂屋。张有德大步流星,来到八仙桌旁,蹲下来,一个饿虎扑食,再次抓住粪坤,扔回板车上。粪坤又骂起来。张有德媳妇将一根棒子塞进公公的嘴里。粪坤有口难言,伸手拔棒子,不等他拔出来,张有德推起板车出了我家大门。

支书张奎岭回到八仙桌前,激情澎湃地说,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好社员,事情的起因,大家都知道,咱们做这件事,不是为那口棺材,而是为救张忆苦,积德行善,善莫大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子不孝父之过……

油裤子说,支书,快开始吧!支书张奎岭说,好,那咱就开始,先说好,我不懂拍卖,今天刚从匣子里听说上海那边搞了场文物拍卖会,是个新鲜事物。前几年国家改革开放了,咱们这个拍卖会,就当是改革开放政策吹来的第一股春风!他讲到这里,停下来,瞪着我们。我们意识到应该鼓掌,赶紧拍起巴掌来。

支书张奎岭说,底价三百,大伙儿喊价,谁出价高,谁就能睡上这口好棺!

三百零一毛!率先喊出价的是会计张本厚的爹,名叫张新堂,是上一任村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为人吝啬,有人叫他神算子,有人叫他铁公鸡,两个外号合二为一,叫算鸡。

算鸡的加价方式可谓巧妙,若无人再喊,他就能以一毛的价差拿下棺材。老人们都不傻,将算鸡的方式加以优化,跟风接力,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起来,三百零一毛一分,三百零一毛二分,三百零一毛三分……如此喊下去,恐怕喊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支书张奎岭气得直拍桌子,厉声叫停,指着算鸡说,你可真能算计,谁也不能这么喊,加价最少五十,重新开始!

三百五!喊价的是大队长张禄盛的爹,名叫张宝武,为人比较憨直,人送外号二百五。二百五喊出一个三百五,又招来一阵笑。这回无人敢乱喊,笑声过后,一阵沉寂。支书张奎岭说,接着喊啊!

四百!二队长张炼钢的爹打破沉默,他名叫张盖梁,外号取名字的谐音,有点暴力,叫干(读四声)娘。二队长张炼钢似乎不同意他爹参与竞价,当着大伙儿的面,又不便制止,怒目圆睁,气得直搓手。

四百五!油裤子喊出一个数字,势在必得地看着众人。这价格,已经比白天破皮鞋的出价高了。只见破皮鞋低着头,用拐杖戳地,戳出一个坑,他举起右手,炸开手指,喊,五百!油裤子喊,五百你娘了个逼,五百五!破皮鞋喊,六百!油裤子喊,六百五!破皮鞋喊,七百!油裤子喊,七百五!破皮鞋喊,一千!油裤子哑口无言。

支书张奎岭问,一千,还有喊的吗?没人喊,这棺材就是张彦辰同志的了!好,成交!大家向张彦辰同志表示祝贺!他鼓起掌来,我和娘也鼓起掌来。娘喜上眉梢,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好啊!

在座的老者无人鼓掌,都看着破皮鞋。油裤子再也坐不住,挥着拐杖杀过去。破皮鞋早有准备,扬手抛出一个棒子,正中油裤子的胸口。破皮鞋会选地方,守着一堆棒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油裤子手捂胸口,跪在地上,像给大伙儿拜年。算鸡一声怒吼,油裤子,我来帮你!他冲过去,被一个玉米棒子打在腿上,摔了个狗啃屎。谁能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二百五也出手了,他吸取前人的教训,身体没过去,把拐杖掷向张彦辰。拐杖如标枪,眼看要命中破皮鞋的哽嗓咽喉。破皮鞋向后仰,没控制好,仰面摔倒,虽说狼狈点,但拐杖走空,落在黑暗之中。趁此机会,干娘一个箭步窜过去,扑到破皮鞋身上,掐住脖子。

眼看要出人命,支书张奎岭忙上前解围,分开干娘紧绷的双臂。他回头骂几个村干部,都是你们爹,娘了个逼的都不管?会计张本厚、大队长张禄盛和二队长张炼钢分别搀扶各自的爹,让他们重新坐好。我娘扶起破皮鞋。油裤子没人管,自己站起来,垂头丧气地点上烟袋锅。

支书张奎岭开始训话,老同志们,你们怎么还喜欢武斗?都落下病了?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妻贤子孝、儿孙满堂最重要!死后睡什么棺材重要吗?我看一点也不重要……

没人喜欢听张奎岭讲废话,大家纷纷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回家睡觉了。

清晨,我和娘吃过早饭,等破皮鞋带人来拉棺材。我说,破皮鞋有一千块?娘说,以前破皮鞋家是村里最穷的,要不他能当上贫协主席?他有个弟弟,叫张彦刚,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前几年张彦刚回来,留给破皮鞋不少钱。我说,想起来了,当时他家放了一晚上炮仗。

等到十点多,破皮鞋终于来了,领着六个年轻人。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都是五十的,点一遍,正好二十张。娘接过钱,再点一遍。破皮鞋开始骂油裤子和支书张奎岭,这俩狗操的,一个跟我争,一个开他娘的拍卖会,害得老子多花一倍的钱,一千块,给镇上的木匠,什么好棺材都能买到,可我就要你家这口,争的是口气!娘说,在镇上一千块也买不到这么好的棺材,主要是木头好。破皮鞋说,柏木的,其实一般,我见过的最好的棺材,是张千亩的棺材。娘说,张千亩,听说过,几十年前,咱们村大地主,张柏万他爹。

破皮鞋说,那时候张柏万家财万贯,全村的地都是他的,他爹张千亩更厉害,在天津做大买卖,吃喝嫖赌,一身的四旧,最后死在窑子里。张柏万运尸回乡,棺材要进村时,鞭炮齐鸣,全村老少去看热闹,张柏万放出话,哭的有赏钱,于是都哭。我和粪坤也去哭了,干嚎,不掉眼泪。棺材一亮相,大伙儿都震惊了,哭声歇了片刻。那棺材富丽堂皇,听人讲,是金丝楠木的,据说花了上千块大洋。粪坤哭着说,有这么好的棺材,死了也值。后来我当了贫协主席,抄了张柏万的家,粪坤说,张千亩也是地主,该怎么办?我觉得不能轻饶张千亩,可惜他已经死了,只能挖出来,鞭尸。我和粪坤押着张柏万去挖张千亩的坟,张柏万从小娇生惯养,没干过粗活儿,挖一会儿,手磨出泡来,可他不能停,必须一直挖,挖了大半天,终于让他爹的好棺材重见天日。金丝楠木就是好啊,棺材埋在地里好几年,还跟新的一样。要鞭张千亩的尸,必须撬开棺材盖子,没想到楠木那么硬,怎么也撬不开,去他娘了个逼的,不撬了,直接浇上煤油烧,满坑大火着了三天三夜,好木头啊,真经烧。

我问,后来呢?破皮鞋说,什么后来?我说,张柏万。破皮鞋说,哦,他跳火坑了,看爹被烧,哭得受不了,非要跳下去陪葬,要我说,咱们村自古以来最大的孝子,不是你爹,而是张柏万。我说,听爷爷讲,不是张柏万自己跳的,是别人把他推下去的。破皮鞋说,你爷爷知道个屁,他是富农出身,成分高,同情张柏万。

破皮鞋说完陈年旧事,精神抖擞地指挥年轻人去西厢房抬棺材,从我家抬到他家,大概五百米的距离。他说人是雇来的,一人十块。他把全村的老人都得罪了,年轻人听老人的话,如果不给钱,没人愿帮忙。破皮鞋的儿女都不在村里,据说全被他们有钱的叔叔安排在南方的某个城市,真让人羡慕。另外,听爷爷说,张彦刚曾多次来信,请哥哥也前往南方安居,可破皮鞋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有客死他乡的风险,所以一次次拒绝了弟弟的好意,说自己故土难离,哪里也不如老家好。

棺材出屋时,遇到点麻烦,门口太小,需要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再一点点挪出来,当初爹带领左邻右舍的年轻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抬进去。破皮鞋叮嘱大家要小心,别磕了碰了。棺材很沉,六个人抬半天没抬出屋,都吃不消,放下歇息。破皮鞋说,卸门框吧。娘说,别,能抬进去,就能抬出来。大家又接着抬,喊着口号,骂着门框,终于抬出来了。他们又要歇息,把棺材放下,问破皮鞋有没有烟。破皮鞋忙掏出烟来,每人发一支。烟是带过滤嘴的,大家抽得舒服,连声说,好烟,不呛人,彦辰叔,等你死了,还是我们抬,到时多备些这好烟,再把你家门框卸了,省得费劲。破皮鞋说,好的,没问题。抽完烟,他们又把棺材抬起来,刚走两步,我家大门口传来响声,姑姑推着车子,后面跟着爷爷,再后面竟然是油裤子。

爷爷一声断喝,放下!姑姑支好车子,跑过去,推了几把,终于让年轻人把棺材放下。爷爷喊,破皮鞋,你个老私孩儿,惦记我的棺材,你不得好死!破皮鞋说,你儿媳妇要不卖,我也不能买啊。爷爷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凶神恶煞般冲向我娘,可他毕竟年事已高,行动迟缓,让我娘有足够的时间逃跑。娘转身进屋,关上门,爷爷的拐杖徒劳无功地打在门上。二人隔着一扇门,对骂起来。从我记事起,他们经常骂,有时还打,爷爷仗着自己是长辈,下手重,娘身体灵活,都能躲过去,一般不还手,实在被打急了,愤而还击,只用一招,脚踢爷爷的裤裆,爷爷马上停止战斗,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历数儿媳妇的罪状。在我们村,这情景司空见惯,没人会加以谴责,反而觉得这家人的日子过得热火朝天,有声有色。

娘在门里喊,你儿子坐牢了!爷爷在门外说,我知道。娘说,罚款五百,不卖棺材哪来的钱?爷爷说,把你自己卖了也不能卖我的棺材!娘说,你个老不死的,太自私。爷爷说,我受了一辈子罪,就指望去那边享享福,这你都不让,你好歹毒啊!

姑姑和我拉住爷爷,劝他老人家不要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油裤子过来也劝,让爷爷息怒,如果因为这事而影响寿命,就太不划算了。

胡同里传来稀罕的汽车的声音,大门口又有一阵响,进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问,谁是张忆苦的家属?众人闪退一旁,把爷爷、姑姑和我亮出来。爷爷收起拐杖,谦卑地回答,我是张忆苦的爹。警察说,你太老了,有年轻的吗?爷爷指着我说,这是张忆苦的儿。警察说,他又太小了,张忆苦的配偶在吗?爷爷说,在屋里。警察说,让她出来。

爷爷费了半天口舌,才让娘开了门。看样子,娘不光怕手持棍棒的公公,也怕从天而降的警察。院里的棺材引起警察的注意,俩人绕棺一周,被起精美绝伦的做工所折服,情不自禁地赞叹几句。娘怯生生地走到警察近前,不敢答言。警察说,棺材都准备好了?娘点头。警察说,不用,人还没死。娘说,刚凑了点钱,给你们吧。她掏出那来自破皮鞋的一千块钱,要塞到警察手里。正气凛然的警察推开娘的钱,说,你不用给我们钱,相反,我们还得给你钱。

接下来,那位拎着黑色皮包的警察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只见他把包放在棺材盖上——那位置较高,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既平坦又干净(被我精心擦拭过),确是理想的放包的地方,他庄重地拉开拉链,将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我们一眼看出,那是钱,五十元一张的钱,扎成捆,不知有多少张。警察把钱放在棺材盖上,紧接着又拿出一捆,摆好,而后又拿出一捆,摆好。面对如此多的钱,大家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要看个清楚。警察大喝,都离远点!大家后退一步,盯着棺材上的钱,默不作声。警察向我娘招手,让她走到棺材前,严肃地告诉她,这些钱都是给你们家的。娘眼含热泪,木然点头。警察对娘的反应不是很满意,大声指出这些钱的意义,从今天起,你家就是万元户了,大家鼓掌!

大家都变成了木头人,动也不动。警察只好率先鼓起掌来。见警察鼓掌,大家才明白应该怎么做,纷纷拍起巴掌,掌声就像下雨一样。

我爹张忆苦是在掌声中被人抬进院子的。之所以被人抬着,是因为他丧失了行走的能力。他看上去情况不妙,头缠纱布,鼻青脸肿,几乎难以相认。大队长张禄盛、二队长张炼钢和会计张本厚以及普通群众张有德跟在担架旁,仿佛在为我爹保驾护航。警察的汽车引来更多的人,他们跟在担架后面,黑压压一片。

娘的注意力被钱所吸引,没理会爹的到来。爷爷的拐杖再展神威,朝娘的脊梁狠狠一捅,捅破了娘的茫然和呆滞。我们全家围住爹的担架。抬担架的人,身穿白大褂,看上去像两个医生。

我爹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勉强睁开眼,嘴唇抖动,默然接受家人的询问与嚎哭。我的眼泪涌出来,滴落在爹的手背上。爹的手枯木逢春般活动了,慢慢抬起,指向棺材上的钱。父子连心,我明白爹的意思,把钱拿过来,摆在爹的身旁。我人生中第一次拿这么多钱,激动得手抖。爹和钱躺在一起,被抬进屋,放到炕上。当然,那些钱也一同上炕,钻进爹的被窝。

警察说,张忆苦的情况是场意外,他们监房的人就爱闹着玩,闹也不好好闹,瞎鸡巴胡闹,张忆苦是个二愣子,不识闹,耍横,破坏了集体的团结,受到惩罚,要不是我们及时制止,他肯定活不成了。

娘说,真的吗?

警察说,你不信?

大队长张禄盛说,人好赖没死,又赔了这么多钱,就别说什么了。

二队长张炼钢说,没想到老苦一句骂换回这么多钱,还有什么可说的?

会计张本厚说,政府没有亏待咱们,这些钱,买条人命都够了。

我们全家不再说什么。警察圆满完成任务,与院子里的群众挥手告别。爷爷拖着老迈的躯体,把警察同志送到大门外。他感慨万千地说,新社会就是好啊,人都文明。警察说,你记住,那些钱不是赔偿,而是看你们家困难,资助你们的,是爱心,懂吗?爷爷点头,随口说出一句歌词,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警察哈哈大笑,钻进车里。就在警察的车即将开走之际,张恨旧的媳妇突然冲出来,挡在车前。警察下车,让她闪开,她不动,冲身后喊,张恨旧,你个怂货,快过来啊。在妻子凄厉的召唤下,张恨旧终于现身,披着一件破衣服,吞吞吐吐地挪过来。

警察问,你们想干什么?

张恨旧的媳妇指着张恨旧说,他也在里面挨了打,怎么一分钱不给?她的手臂挥舞,示意张恨旧做点什么,于是后者掀起衣服,露出布满伤痕的上身。

警察说,想要钱是吧?那好,我再把他抓走,让他躺着回来,你愿意吗?

张恨旧媳妇说,愿意。话音刚落,她的身体遭遇电棍的袭击,翻倒在地。张恨旧目睹此景,并未向妻子施以援手,而是落荒而逃。警察让看热闹的年轻人把张恨旧媳妇拖到一边,免得再遭汽车的碾压。

我惊奇地发现,张恨旧媳妇的裤子湿了。好半天,她终于缓醒过来,为自己的小便失禁而羞愧万分,一边大放悲声,一边慢慢走回家去。

破皮鞋与油裤子,一左一右,将我爷爷夹在中间。破皮鞋说,棺材的事还没完。爷爷摇头说,钱马上退给你,你快给我滚。油裤子抚掌大笑。破皮鞋勃然大怒,抡起拐杖,向我爷爷的腰部打去。爷爷终于尝到拐杖的滋味,他是好样的,未被打到,马上接架相还,同时呼吁油裤子莫要袖手旁观,一起对付破皮鞋。油裤子也出手了,与我爷爷齐心协力,双战破皮鞋。

人们源源不断地走进我家的大门。他们是来要账的,聚集在院子里,不好意思开口,围着三位生龙活虎的老人,兴致勃勃地看他们打,热情地加油喝彩。

大喇叭轰然响起,空中传来村支书张奎岭的声音:社员们注意啦,社员们注意啦,刚接到通知,从今天开始,施行火葬,杜绝土葬,以后老人一死,就拉到火葬场,烧成骨灰,装骨灰盒里——这也就是说,以后棺材没用了,谁要想偷着埋,有一个抓一个,你偷着埋到坟里,也得从坟里扒出来,送火葬场烧……

这个消息有效地制止了三位老人的打斗。他们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眼望苍天,流下浑浊的老泪。

娘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钱,一手拿着我的作业本,人们围住她,像一群鸡围住饲养员。有人喊,你家富了,可不能忘本啊。娘说,不忘本,大伙儿的钱双倍还。掌声再次响起来。姑姑拉扯我娘的衣服,小声劝道,你别穷大方。娘说,大伙儿都不容易,一家有难,八方支援……我走到屋里,看着炕上的爹。他两眼紧闭,像是死了。我用食指探其鼻息,他还有气。

村里的第一家万元户就是我家。那些钱是我爹拿命换来的。他躺在炕上,很久不见好转,只比死人多口气。与此同时,我爷爷越来越颓丧,茶饭不思,整日长吁短叹,终于驾鹤西去。他以先驱者的姿态身赴火葬场,有一口好棺材,却不能用,委身于小小的骨灰盒中。那口棺材依旧摆在西屋,装满粮食,还算有点用处。

原文刊于《钟山》2019年第2期。

《钟山》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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