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有朋友推荐来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书稿。作者正青,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家乡在保定唐县青虚山下。青虚山也叫葛洪山,传说是晋代道学家葛洪炼丹的所在;山下还有一条河,是因唐尧而得名的唐河。青虚山下的西胜沟自上而下一直有山溪相伴,最终汇入唐河,也可算作当地名胜。每年盛大的青虚山庙会都会聚集周围大量的香客和游人,形成一时一地之盛。 我因为在唐县参加过讲师团支教,也到过青虚山,转过庙会,所以就对这部以其家乡的人和事为题材的书稿天然地有了一份亲切感。初步浏览了一下大致的内容,在自己那些表面化的、走马观花的感受背后,便感到当地人是如何讲述当地的人和事的,这是文学地理学的现实与虚构之间,很有意趣的一件事。 及至将这部近百万字的作品认真读下来,逐渐意识到作者年龄不大,所学专业也并非文学,但是对于家乡的土地和父老乡亲的那份独特的血脉深情之外,已经有了在文学上深深开掘的清醒意识。他是从成长的情感与作为人的崇高理解上来描绘自己家乡、亲人和这片土地的。在悠久的历史和壮丽的山水之下,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喜怒哀乐,具有中国农民普遍的卑微和朴实、深沉和忍耐、智慧和通识、奋斗和不甘……他们何以世世代代都如此艰辛,又应该怎样走出这样的循环往复! 这是文学之为文学最初的最宝贵的出发点,情动于衷,有感而发,甚至在语言的锤炼和叙述的技巧上都还没有什么水准可言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用长篇巨制来讲述自己难以抑制喷薄而发的情绪情感了。这样的文字,具有真正的非功利主义写作的最本质的特征。可惜,像绝大多数在这种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文学语言功底的历练和结构技巧的准备的情况下就开始写作了的人一样,正青的这第一稿还没有达到出版的水准。 好在他不是为了出版而出版,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磨砺自己,让自己具有书写的能力,讲好心中故事的能力,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那份积郁已久的情感的能力。很快我就得到消息,说他已经退学,专心写作。这很让人吃惊,也让人看到了他非同一般的决心和执着。 从大学主动退学,在当年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因为当年从农村考上大学还是很难的,能走上这座独木桥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幸运儿。正青从大山里走出来,走进大学的校门实属不易,是靠着几辈人的艰苦支撑,是负载着家庭的无限期待的。那时候学建筑是很热门的,出来找一份好工作不是问题,挣比一般专业更多的钱也顺理成章。然而,他就这样放弃了一份已经清晰的人生选择,而去从事别人看来虚无缥缈的文学写作去了!可以想象,他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他在青春的激情和人生自信的激荡下,高扬着理想主义旗帜,追寻着他所敬仰的作家路遥的创作足迹,满怀着对周秦汉唐长治久安的梦想去了陕西,要在那里呼吸传承着某种灵感的空气,让自己的心安置下来,完成这部他认定会与《平凡的世界》一样深厚的作品;即使不像《平凡的世界》那样伟大,也一定要像《平凡的世界》那样充分地传达出他对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热爱。那片土地赋予他的使命就是作为被神化了的唐尧、葛洪之后,第一个有清醒意识、有责任感的本地表达者。 然而他表达的不仅仅是山水和历史,更是现实和人生。中国社会迈开了改革开放的脚步,土地大包干以后的红火日子里人们基本解决了吃喝问题,但是依然没有解决贫困的问题;而人多地少和各种税负压身的沉重现实困境又使很多农民的生活举步维艰。究竟应该怎么走出往日的艰难困苦,前行的道路应该在哪里?作者在描述父老乡亲们的生存状态的时候内心盈溢的无限同情与深情,持续生发着他要在现实逻辑里找到理想路径的冲动。这种寻找,自然也是社会对农民普遍的生存状态的关注点。小说里的故事和人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逐渐展开,逐渐将一个个人物形象鲜活地树立起来,并且让人过目难忘。因为这当然不止是青虚山下、唐河水边的虚构情节,这是关于中国农民当代命运的一个极其生动而真实的窗口。 正青在随后的十几年时间里,每过几年就会给我发来一稿,每一稿都会有长足的进步,但是也依然还有不令人满意的地方。记得有一稿是2006年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发来的。我在课堂上忍不住一直在看电脑上他的小说稿,而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听课;也竟然彻底忘记了自己身在异国他乡的现实,完全回到了青虚山下的人间烟火里…… 再次通读这部将近百万字的作品,能分明感受到小说中贯穿着的一种强烈而深沉的爱,一种对土地对农民的挚爱;很多诗意的描绘都出现在对地理环境和历史传说的讲述之中;对四季、对轮回、对人的诗性的讲述构成了这部作品深远浓稠的悲歌基调。 很多民间生活的细节都很真切而感人,比如看病前孤老头子掏出自己攒的五十块钱零票;比如葬礼上的馃子,回送以后又被送了人,因为自己一天吃不完就有可能干了瘪了,不如趁着还好吃的时候送了人,尽管自己其实一年也难吃上几回这样好吃的食物……这样的细节是民间生活的形象化写照,更是中国农民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它们有着比概念性的话语本身强烈得多的感染力,是作品里非常动人、非常有温度的部分。 正青的这些笔触总是让人想起柳青,想起路遥,想起贾大山,想起那些本着农民的良心,本着人类最基本的纯正的善来写作的作家。而事实上他的小说也正接续了中国乡土文学从柳青以来对中国社会线性时间里的农村状态的记述,他书写的是改革开发以后到取消农业税这一历史阶段中国乡土社会的状态,虽然具象,但是具有相当的涵盖力和史诗的某些特性。 这已经非常接近一部很优秀的作品,特别是前两卷,有着十分动人的力量;对“新时期”的农民,对世纪之交的当代中国的乡村现实,都有比较中肯准确的描绘。几代农民的形象所显示的中国农民在近乎赤贫的生存状态里的质朴坚韧和苦苦挣扎,都有着直逼心灵最震撼的弦动。 不过正青还不满意,还在不断修改。这期间我向社领导汇报选题的时候着重谈到这部正在孕育的作品,社领导班子一致给予了肯定和支持,要我不要放弃,热情鼓励,争取能推出一部由花山文艺出版社持续跟踪、关注、培育出来的好作品。 一直到2015年以后,这部小说才渐渐地趋于成熟。正青已经由一个满怀理想主义的青年变成了一个稳重的中年人,他把十几年的青春时光全部贡献给了这部作品。当然,为了谋生他也做过很多工作,打过工,干过广告公司,从事影视文案的策划;不过这期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支撑自己完成对这部书稿的不断完善,他总是要留出大量的时间用来反复修改和打磨自己的这部似乎总也不满意的作品…… 文学,是温暖的事业。在当今文坛上,在一些职业作家那里,已经少有人再怀抱这份“文学”的初心来进行如此“笨拙”的写作。正青的矢志不渝的真诚和殚思竭虑的鏖战,一直持续了十数年的时间。这种付出和努力所获得的第一个回报,是2018年度国家出版基金立项的认可。 如今,作品已经出版问世,相信一定会获得广大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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