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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笼》诗的真相 ——《鸡笼》诗与张李姻缘(续二)

 芸斋窗下 2019-04-11


刘永翔


《鸡笼》诗的捉刀人


铁证之获有时并不能靠铁鞋,而是要靠运气的。去年我有幸结识了孟朴先生的文孙曾壎兄,得知《曾孟朴全集》整理项目已获常熟市资助。盖棺虽久,出版有期,不禁为之色喜。承曾兄出示其先祖诗集稿本,竟缘此而疑冰大涣。其稿共有《悔存》《秋试》《羌无》《呴沫》《毗网》五集。展卷一览,《鸡笼》诗的第一首“鸡笼南望泪潸潸”即跃入眼帘。其诗收于《悔存》集中,文字与《孽海花》中全同。天头上注云:“此诗已入《孽海花》,应不列入。尚有一首,误抄在后,应补入。”应补入的当指“痛哭陈词动圣明”那一首。


真相终于大白了,原来《鸡笼》二律正是孟朴先生所拟,陈寅恪诸公的猜测还是不错的,侭管他们凭藉的各种理由均不足以推出这一结论。正如数学上的“猜想”是正确的,但“求证”却存在不少逻辑上的错误,还不能说是证成了“定理”。


细翻《悔存集》,集名之“悔存”二字,在原稿上又涂去而改为“未理”,揆其意当是未加诠次之意,此集虽置于诸集之前,其非少作可知。因为马江之战时孟朴先生只有十二岁,不可能写出这样老到的诗句。


细味“鸡笼南望泪潸潸”、“四边从此失天关”两句,鸡笼应该是永远失去了,这和中法战争中鸡笼几度易手,而终失而复得不同,当时的主将台湾巡抚刘铭传(1836-1896)也从未匹马而还。而诗句的表达却与马关条约鉴定后清廷割让台湾时的情形相合:台湾巡抚唐景崧(1841-1903)在台民拥戴下就任大总统,进行抵抗,失陷后“微服挈子遁,附英轮至厦门”(《清史稿》卷四六三,12735页),这难道不正是“元戎匹马还”吗?寅恪先生是唐景崧的孙女婿,还因观唐的两首七绝手迹而喜结良缘(《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寒柳堂集》236页)。他定此二诗为伪作,不知阅读时是否内心有所触动?先生治史善于联想,长于推论,此处戏以还治其身,聊一效颦,就算姑妄言之吧。


台湾陷落时,孟朴先生年已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忧国忧民之时,国土沦丧之痛切齿腐心,自不免形之于诗。高阳认为第一首诗庶几近于为唐景崧所作,可谓不中不远。但此诗的下四句就与唐氏行迹有些相左了。唐也可算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之辈,在中法之战中曾多次立功。增订本《孽海花》第三十二回《艳帜重张悬牌燕庆里,义旗不振弃甲鸡笼山》曾借陈骥东(陈季同)的口驳斥了讥唐景崧“文吏不知军机”、“卤莽漫无布置”的议论,断言他的失败不在外患,却在内变(311页,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哪里会将他与汉武帝时能文不能武的博士狄山相比呢?末联“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亦与史实不符:清廷割让台湾,而唐氏违旨宣布独立,两宫也不会盼望他获胜。当然矛盾的心理也是会有的,总不能说“犹望捷”吧。下四句只有置于张佩纶身上才说得通。高阳先生怀疑这首诗是八股的截搭题,还是有道理的。


窃以为此诗前四句原是咏唐景崧的,写《孽海花》时图现成挪用了,后四句则依张佩纶——不,庄仑樵的“尺寸”——加以改写。比如高阳说下一首“终军请缨”与此首“狄山乘障”绝对是两回事,意谓张佩纶到马江不是“我要去”,而是“要我去”的。此于张佩纶诚然,但于庄仑樵却并非如此。《孽海花》真美善书店本第六回写雯青的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场话柄。”(51页)可见小说中塑造的这位人物上前线是有主动意愿的,“终军”与“狄山”二典并不矛盾。


孟朴先生甘心为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做枪手,并非仅此一例。真美善书店本《孽海花》第八回《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借诰封小老母权充大老母》中金汮(雯青)所作四首七律(77-78页)亦出自先生手笔(见《羌无集》,题目是《无题》),只是做了一些“手脚”:如第二首末联“影事消凝残月后,萧萧梧叶下江皋”,小说中改作“忽忆灯前十年事,烟台梦影浪痕淘”;第四首“泊肩宜爱匆匆过,倚棹踏摇缓缓来。肠断江南烟水阔,白凫飞去不曾回”,在小说中改作“青衫痕渍隔年泪,绛蜡心留未死灰。肠断江南歌子夜,白凫飞去又飞回”。将自己的少年情事,修改了以切合小说情节(金汮遇傅彩云,以为是早年所辜负的一个烟台妓女的后身)。还故弄狡狯,借书中人物的观感,说其诗“顽艳绝伦”,“觉得雯青寻常没有这副笔墨”。孟朴先生在自己诗稿的天头上加注云:“此四首已入《孽海花》,应删。”此外,先生还有其他的移花接木之举:如把袁昶的《送洪文卿阁学奉使俄德诸国》(《安般簃集》诗续丁)派为庄小燕(张荫桓)所作(《孽海花》真美善书店本第九回《遣长途医生试电术,怜香伴爱妾学洋文》,84-85页),这是先生自己也承认了的(《曾孟朴谈赛金花》,《申报》1934年11月2日)。还有,《孽海花》真美善书店本第六回“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两句,据李慈铭说是别人嘲笑宝廷的七律中的一联(《越缦堂日记》光绪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在小说中变成祝宝廷的自嘲了(61页)。这些例子都透露出,孟朴先生在撰写时有时会贪图方便而挪用现成的作品,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孟朴先生曾提及《孽海花》与现实的不符,说:“惟小说着笔时,虽不免有相当对象,然遽认为信史,斤斤相持,则太不了解文艺作品为何物矣。”(《曾孟朴谈赛金花》)世人正缘有此误解,遂把历史上的李鸿章、张佩纶与小说中的威毅伯、庄仑樵等同起来。不过这也要怪孟朴先生的“影射史学”给人真人真事的感觉,不然在其身后也不会有那么多“考信”、“匡谬”的“闲话”出现。我们在读其他小说,譬如《红楼梦》时,怎么也不会认为书中人物的诗词真是他们自己的创作。当然,某些红学家除外。


李鸿章的女儿们


首先想考定的是我们关心的这位李鸿章之女的名字。如今的“张迷”们大抵无不知其名经璹、字菊耦,检李鸿章和张佩纶的著述自明,这里也用不到辞费了。但学界竟也有误呼其芳名的。《孽海花》说威毅伯的女儿诗稿自题“祖玄女史”,周劭先生竟径直以此呼之。殊不知在小说中,肃毅伯李鸿章既已改称“威毅伯”,张佩纶既已改称“庄仑樵”,“祖玄女史”怎么可能是其真名呢?《清诗纪事》定其名为李琼芝,学术著作,当经考订,宜若可据,而且李鸿章的确有一个名琼芝的女儿。刘声木先生(1876-1959)《苌楚斋随笔·三笔》卷五《李鸿章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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