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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笼》诗的流传

 雲泉 2016-04-03

■ ——《鸡笼》诗与张李姻缘

张佩纶(1848-1903)和李经璹(1866-1912)是张爱玲(1920-1995)的祖父母,他们的婚姻据说是由两首诗促成的。这个浪漫故事,资深“张迷”们大抵都耳熟能详、津津乐道,将张爱玲的天才归结为遗传所致。张本人从未见过祖父母,有关事迹除了从父亲张志沂(1896-1953)和姑母张茂渊(1901-1991)口中点滴闻知外,就全靠曾孟朴先生(1872-1935)的《孽海花》了。她在《对照记》里说,某日其弟给她看这本历史小说,于是找到了其中有关庄仑樵的一段:

庄仑樵,也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过兼有言官的职权,奏参大员,参一个倒一个,一时满朝侧目。李鸿章——忘了书中影射他的人物的名字——也被他参过,因而“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

中法战争爆发,因为他主战,忌恨他的人就主张派他去,在台湾福建沿海督师大败,大雨中头上顶着一只铜脸盆逃走。

李鸿章爱才不念旧恶,他革职充军后屡次接济他,而且终于把他弄了回来,留在衙中作记室。有一天他在签押房里惊鸿一瞥看见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有机会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一看题目“鸡笼”,先就怵目惊心:“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何容轻大计,四方从此失边关。……”李鸿章笑着说了声“小女涂鸦”之类的话安抚他,却着人暗示他来求亲,侭管自己太太大吵大闹,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囚犯。(《对照记》,《张爱玲典藏全集》43页,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小说中,庄仑樵影射的就是张佩纶,而李鸿章(1823-1901)则被称为“威毅伯”(原为“肃毅伯”)。张爱玲写这段文字时肯定没有去核对《孽海花》原文,而是单凭记忆。且不说威毅伯“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不是由于庄仑樵的弹劾(其原型张佩纶从未参劾过李鸿章),那可是甲午战争后所受的处分(见真美善书店民国三十年版《孽海花》第二十五回《疑梦疑真司农访鹤,七擒七纵巡抚吹牛》,283页);连“签押房”也是凭空跳出来的,因为小说明明写的是“上房”。

还是直接阅读《孽海花》中这一段“诗为媒”传奇吧。

光绪三十一年(1905)出版的《孽海花》小说林社本第十四回《双膝黄金是谪官月老,一声白纻显命妇风仪》,借庄小燕(张荫桓)之口讲述了这个故事:

有一天威毅伯有点感冒,忽然要请仑樵进去商量一件公事。仑樵见召,就一径到上房而来,刚一脚跨进房门,忽觉眼前一亮,心头一跳,却见威毅伯床前,立着个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长而略弯,目秀而不媚,鼻悬玉准,齿列贝编。仑樵来不及缩脚,早被威毅伯望见,喊道:“贤弟进来,不妨事。这是小女儿呀,你来见见庄世兄。”那小姑娘红了脸,含羞答答的向仑樵福了福,就转身如飞的逃进里间去了。仑樵还礼不迭。威毅伯笑道:“这痴妮子,被老夫惯坏了,真缠磨死人。”仑樵就坐在床边,一面和威毅伯谈公事,瞥目见桌子上一本锦面的书,上写着“绿窗绣草”,下面题着“祖玄女史弄笔”。仑樵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了过来,翻了几张,见字迹娟秀,诗意清新,是小姑娘的手笔,心里羡慕不已。忽然见二首七律,题是《鸡笼》:“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焚车我自宽房琯,乘障谁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犹望捷,群公何以慰龙颜?”“痛哭陈词动圣明,长孺长揖傲公卿。论才宰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宣室不妨留贾席,越台何事请终缨?豸冠寂寞犀渠尽,功罪千秋付史评。”当下仑樵看完了,不觉两股热泪,骨碌碌的落了下来。威毅伯在床上看见了,就笑道:“这是小女涂鸦之作,贤弟休要见笑。”仑樵直立起来正色道:“女公子天授奇才,须眉愧色,金楼夫人、采薇女史,不足道也。”威毅伯笑道:“只是小儿女有点子小聪明,就要高着眼孔。这结亲一事,老夫倒着实为难了。贤弟能替老夫留意留意吗?”仑樵道:“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这样才貌呢!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哈哈笑道:“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仑樵怔了一怔,忽然涕泗横流,双膝直跪下去,伏在威毅伯身上,咽着道:“老师,门生承大恩,粉骨难报,非是门生敢越分,女公子实是门生知己。门生现正鳏居,求老师施恩详察。”威毅伯倒呆了,一手扶着仑樵道:“贤弟且起,好商量。”仑樵道:“老师答应了,门生敢起来。”威毅伯笑道:“这有什么,明日贤弟请媒来说,老夫决不翻悔。”仑樵就磕下头去道:“如此小婿谢恩了。”那日仑樵面定了婚姻,欢欢喜喜的出去。谁知外边威毅伯和仑樵说话,里间伯夫人听个饱。等仑樵一出房,就走出来,戟手指着威毅伯道:“你这老糊涂虫,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高不成,低不就,千拣万拣,这会儿倒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威毅伯陪笑道:“太太,你别看轻仑樵,他的才干要胜我十倍。我这位子将来就是他的,我女儿不也是个伯夫人吗?”伯夫人道:“呸!我没见过囚犯伯爷。你要当真,我给你拼老命!”说罢哭起来,威毅伯弄得没法。这位小姑娘听两老为他呕气,闹得大了,就忍不住走来劝伯夫人道:“妈别要气苦。爹爹已经把女儿许给了姓庄的,那儿能再改悔呢?就是女儿也不肯改悔,况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鸡随鸡,嫁狗逐狗,决不怨爹妈的。”伯夫人见女儿肯了,也只得罢了。(67-71页,引文有所节略)

《孽海花》的真美善书店本比小说林社本晚出二十三年,作了大量修改,但仍保留了庄仑樵因诗起意求婚的情节,然而却删去了下跪乞怜的一段描写,回目也缘此改为“两首新诗是谪官月老,一声小调显命妇风仪”。“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以下,改成:

仑樵怔了一怔道:“适才拜读女公子题为《鸡笼》的两首七律,实是门生知己。选婿一事,分该尽力,只可怕难乎其人。”威毅伯点了一点头,忽然很注意的看了他几眼。仑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恐怕久了要变,一出来,马上托人去求婚。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第二编71页)

为什么要改动呢?从孟朴先生的友人包天笑(1876-1973)的文章中可以窥出端倪:

孟朴写《孽海花》时,常向我叹气道:“写近代历史小说真不容易。”我问:“为什么?”他说:“倘然你写唐宋元明的历史小说,古人不会向你拌嘴舌。你写近代历史小说,有许多人还活着,他们都可以向你质问。”他是写就十回,即印一单行本,书刚出版,人家写信来质问的已满箧了。连他的丈人峰汪柳门(书中的假名,为钱唐卿),也很不满意于他。(《关于〈孽海花〉》,《小说月报》第十五期)

我想,后来的改动,大约是因为原先把庄仑樵求婚的情节刻画得过于不堪,恐张氏家族会来兴师问罪吧?其实,何止写近现代历史小说会碰到这个问题,写回忆录,作学术批评,也莫不如是,过去如是,现在也莫不如是。

但驷不及舌,在孟朴先生下笔涂抹之前,小说林社本的这一描写已经闾巷皆知,且传为信史了。

《申报》1911年1月11日《张佩纶轶事》云:

会李小疾,张候诸卧内。睹一少女侍侧,李命与张为礼,曰:“此弱息也,粗娴吟咏,老夫深爱之。”女展拜毕,返身遽入。李徐探取枕畔吟稿一册授张曰:“是为弱息手笔,雕虫小技,贻笑方家。君惠教之,幸甚。”张展视,中有《马江感事》一律云:“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岂容轻大计,四边从此失天关。焚车我自寛房琯,乘障伊谁任狄山。……”张阅至此,泪涔涔下。李惊问之。张曰:“女公子一诗,为仆生平知己。感深没齿,故泪下耳。”李慨然曰:“小妮子质尚不钝。惜蹉跎至今,镜台未下。君盍留心代为物色何如?”张忽长跪榻前,自陈鳏居求聘。李愕然,既而曰:“大佳大佳,君出速以媒来。”张谢而退。侯夫人以张齿长,意颇不悦,李委婉谕之,亦即释然。卒以女归张。

白话译成了文言,而情节却依然如故,但也有“译”得走样之处:小说里仑樵把诗稿“趁威毅伯一个眼不见,轻轻拖了过来”的描写,在《轶事》中变成李鸿章主动拿给张佩纶看了。诗只引了第一首前六句,想必是意在叙事、不在谈诗之故。两人的对话,与小说对照,也有些参差,但下跪的情节则赫然犹在。小横香室主人的《清朝野史大观》卷十《张佩纶》一则,涉及婚事处即径抄此文,除了张对李自称“晚生”外,其他一字不易(97页,中华书局1936年版)。

徐珂(1869-1928)的《清稗类钞》1917年出版,晚于《孽海花》十二年,其书《婚姻类》有《张佩纶续娶李文忠女》一条,所叙亦为此事:

李有疾,张入内候之,忽见案有楷法端丽之诗稿,知为女公子所作。展视之,中有咏马关战事之七律,颇为张诿过于人者。张且读且佯哭曰:“不意佩纶乃获一知己。”李笑曰:“此小女走笔为之者,何足道!”张惊起曰:“女公子作耶?此诚佩纶第一知己。佩纶今日且感且惭,直无地自容矣。”乃跪而言曰:“佩纶今方悼亡,愿终身事女公子,藉报知己。”李大愕,欲挽之起,则长跪于地,不稍动。李徐曰:“君起耳,此事自有商量之馀地。”张即以外舅之称奉李,李不得已诺之。夫人大怒,责李曰:“吾女何人不可许,乃欲婚于麻子贼配军乎?”李无言,太息而已。(2103-2104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既是“类钞”,徐珂此条不知从何处抄来?“为张诿过于人”之意,我们在诗中实在寻绎不出。而张佩纶的“佯哭”之状、李鸿章夫人的“麻子贼配军”之詈,下笔比《孽海花》更为恣肆,不知张氏后人读之,情何以堪?

《类钞》所摘仅叙其事,未引其诗一字。郭则澐(1882-1946)《十朝诗乘》卷二二则全录其诗,云:

相传甲申马江之败,夫人有诗云:“鸡笼南望泪潸然,(中略)群公何以慰龙颜?”“痛哭陈辞动圣明,(中略)功罪千秋付史评。”诗中颇有恕辞,蒉斋(张佩纶)引为知己。文忠(李鸿章)偶谈及选婿,谓得婿如君者足矣。蒉斋乘间自媒,婚议遂定。迨居甥馆,文忠以怜才故,颇优容之。(民国二十四年乙亥郭氏栩楼刊本)

叙事略而引诗详,重点在诗而不在事,自是诗话所宜。但讳其出处,只说“相传”,而所引之诗与《孽海花》颇有异文(异文诸书所引皆有,而以郭氏所录为最多)。《孽海花》中之“潸潸”、“谁教使”、“甘泉”、“词”、“不妨”、“寂寞”,在《十朝诗乘》中分别作“潸然”、“人谁惜”、“殷勤”、“辞”、“不曾”、“寂寂”。“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作者想是不愿让人知道他所采的是“小说家言”,有意以异文来表示另有出处吧(据说如今伪造出土文献者大多掌握这一诀窍,只有笨伯才会逐字逐句照抄传世文献)?原诗第一首本来全押《十五删》韵,而郭书却将“潸潸(韵属《十五删》)”改为“潸然(韵属《一先》)”,借了邻韵,实属无谓。须知首句用邻韵固是诗中一格,但通常是一韵中找不到合适之字,不得已而为之,《删》韵中既有“潸”字可押,何必他求?况且“潸然”从语感上来讲也显不如“潸潸”来得有力。

郭书此条为钱仲联先生(1908-2003)《清诗纪事》所采,诗题定为《甲申杂咏》,归于李琼芝名下,小传云:“安徽合肥人。李鸿章女,张佩纶继室。”(15960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但郭书并未言及诗题,其题显为代拟。《孽海花》小说林社本出版于1905年,真美善书店本问世于1928年,而《十朝诗乘》则刊刻于1935年。《纪事》不取先印之籍而采后出之书,想必是因一系小说,一为诗话之故,以求信而论,小说自属难凭。何况《孽海花》说的是庄仑樵与威毅伯之事,并未直说是张佩纶与李鸿章。影射之迹虽明,但不能据为典要亦甚明,如此取材甚妥。但将诗的作者定为李琼芝而非李经璹,异乎他人之所闻。

邵镜人(1986-1972)的《同光风云录》则既详载其事,又全录其诗。不但下跪情节依然,还更弄笔“颊上添毫”,于张佩纶求婚如愿后增出“幼樵叩头谢,出语相府人员曰:‘相公婿我矣!’”数语,洋洋得意之状如绘;还将李女之言改成:“父择婿,才学第一,革职何伤?且今之居高位、拥万金者,类多行尸走肉也,女愿从父命。”(《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九十五辑,114页,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比起《孽海花》中那番“嫁鸡随鸡”的议论,李女的形象变得“高大全”了。邵书1957年方才问世,不知其所增之语究何所本。写张佩纶称李鸿章为“相公”,不符当时的称谓习惯,蛇足一添,马脚毕露。

然而各种记载虽存小异,却有大同,那就是“两首新诗是谪官月老”这一关捩,我怀疑无不自《孽海花》中承袭而来。这是因为,在该书问世之前,张李联姻虽有人提及,但从未披露其详情如此,而这一详情其实是很难凭信的。试想事实若果如小说所述,“庄小燕”何从得知呢?当事人中又有谁会在事后如此大肆张扬呢?一句“谁闻谁见”就足以使人语塞了。以我的阅读经验,纪实的文字,愈是绘声绘影,愈有向壁虚构之嫌,虽可大增叙述的文学性,却适足大减记录的真实性。

录入编辑:王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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