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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承载着我们的生命，水就是我们村庄一部浓缩的历史…… 小时候，我们生活离不开盼，整天在期盼中度过，夏天盼雨，冬天盼雪。心里有盼头，心里有念想，心里有向往，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这就是山里人的人生信条…… 只要一下雨，我们碎猴一样，满院乱跳。雨点打身上，拂去尘埃，洗去污垢。人也像庄稼一样吸足水分，一下精气神十足。这时我们非但不避雨，还边跳边喊：“雨，雨，大大滴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我们疯了一样，边喊边叫，边跳边笑，时不时再给老天蹶个屁股。 雨一旦停了，大人小孩齐出动，有端脸盆的，有提水桶的，有拿马勺的，满山洼满沟坎找水坑。用马勺舀，用脸盆端，用水桶提，用扁担担。回到家里，窑掌一溜摆的水缸快要往出溢。再把和面盆、洗脸盆，甚至吃饭锅都派上用场。 只要可以盛水的家当都拿出来，原本缺水的山里，一下变成水的乐园，稍不注意就会踢翻一个脸盆或水桶。 平时灰头土脑的，下一场雨，我们就精神一次…… 当年吃水基本这样，下一次雨，所有盆盆罐罐都与水亲密接触，攒一次水，可以用十天半月。只要十天半月能下场雨，我们吃水就有保障，我们生活就充满阳光…… 冬天我们盼下雪，晌午刚过，雪花飘飘洒洒从彤云密布的天空飘落下来，一群野小子又疯了，在雪地乱撞，边撒欢边叫喊：“下雪下雪，冻死老鳖。老鳖告状，告出和尚。和尚念经，念出先生。先生算卦，算出蛤蟆，蛤蟆跳井，碰见老等……” 盼着能下一二尺厚，这样一个冬天就有水吃了。但这仅仅是个念想，有时只薄薄的“鸡爪爪”雪，也不敢放过，小心翼翼把土上的雪铲下来，放背篓倒锅里，然后不停地烧水化雪，不停地往缸里攒。如果边下雪边刮风，那就高兴了，这样有“岭雪”，第二天早上，到低凹地方，一背篓一背篓背回去，特别省事…… 不下雨不下雪的日子，就闹水荒，每天五更起来，趁着夜色，蒙着薄雾，吆个毛驴，驮上水桶，到二三十里远，有水井的地方排队驮水……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麻黄山吃水就这样。我想，将我祖宗上推八代，他们吃水还是这样…… 人都说“来到麻黄山，咸菜就干饭，你不敢犟嘴，犟嘴不给你喝水”，但麻黄山人心中有念想，心里有盼头，所以，虽处在干山枯岭，深山老林，却能扛过一个个难捱的岁月…… 包产到户后一两年，村里打一口井，八九丈深，是甜水，只是量小。如只我们村人吃，完全够了。以前我们没水时，常到有井的村子驮水，我们村有井时，没井的村子也常来驮水，因此水井旁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直有人。井绳在辘轳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松开，又紧了，紧了，又松开。正如山里人过日子，一阵好了，一阵坏了，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一直周而复始的。水桶在井里盛着浑浊的水，上来了，下去了，下去了，又上来了。正如山里人苦难的生活，日子恓惶，年年难过，年年还得过。有时桶底最多盛一碗水，还得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正如山里人苦难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不言累，从不放弃。 就因为驮水，不知道身披多少朝霞…… 就因为驮水，不知道踩碎多少月光…… 就因为驮水，不知道踏过多少夜色…… 而我，当时最愁去驮水。 山里人啥都可以没，盛水家当不可缺，每家好几口水缸，好几个水桶。有时为省事，驮水时多拿一副水桶，到井上灌满一副桶后，小孩把驮水的驴吆回来，大人继续灌另一副桶，而我经常去吆驴。 我家大门是在院墙上掏个弧形半圆，下面可以进出毛驴车，上面却进不去驮水的驴。驴硬挤进去，水桶就从驴身上掉下来。因为大意，驴多次从大门挤进来，水洒了，桶破了。不论水还是桶，都是山里人的命。我不知挨了多少巴掌，不知受了多少冷眼…… 大约第二年，一个打井队进驻村里，村人对打井像对神仙一样虔诚。当年打井队，技术含量并不高，井口是村人自己确定的，机器只将土从井里提上来，再一切还是人工。 井在坡底平地上，距村子二三里。这次打两口井，相距二三十米，都八九丈深，水很大。 因有两口井，村人在外村人跟前说话就可以理直气壮了，走路都可以腰杆挺直了。尽管水很大，但从晨曦初升到暮色降临，井畔人络绎不绝，辘轳“吱吱”声一直不绝于耳。 以后，农民日子如芝麻开花，但吃水还是原地踏步，每天得个主劳力驮水、饮羊牲口。新千年后，又鼓励农民打水窖。政府提供糊窖的砂子水泥，农民自己出人工，在自家院子、崖畔左右打水窖，少的一家三五口，多的十几口，原本缺水的山里，一下变得水光粼粼。就在院里的水窖，院里水吃完了，再把远处的水用水泵打过来，所以一年四季都生活在水旁边。 打了水窖后，距离水近了，人心就踏实了。就像吃奶娃依恋母亲，山里人就依恋水，只有吃水不能将就，再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近年来，国家又对贫困山区实施精准扶贫政策，听说老家变化更大。前几天，趁着妻子女儿放暑假，就回去一趟。 汽车在宽展的柏油路上像只欢快的松鼠，柏油路犹如盘旋在山间的丝带，盘过一个又一个山坳，绕过一个又一个沟沿。感觉只瞬间功夫，竟已回到村口。一进村树绿地阔，天蓝云白，显得空旷而辽远。村子静谧而幽雅，像个熟睡的大姑娘。水泥路一直通到每家大门口，站在大门口向里瞭，院落干净整洁，窑洞焕然一新。有些窑洞已住三五代人，至今快二百年历史。精准扶贫有危窑改造工程，让盖砖瓦房。老百姓却喜欢“冬暖夏凉的神仙洞”，政府就补贴用砖箍窑。想搬出窑洞的，政府补助让盖房。进到屋里宽敞明亮，一应家具俱全。进到每家伙房，以前的盛水缸不见了，锅旁竟然压着自来水管。 麻黄山山高路远，沟深坡陡，就因缺水，一直困扰着祖祖辈辈。精准扶贫后，将黄河水引上了干山枯岭。我进到堂哥屋里，锅台是瓷砖铺的，电磁炉，微波炉，电冰箱，应有尽有。忽然，想起过去的盛水缸，我就问：“缸哪？” 堂哥指着对面墙根说：“在那儿。” 我顺着堂哥指的，对面墙根底倒扣好几口盛水缸。堂哥笑着问我：“你要不？拿楼上腌菜去？” 我呵呵笑了一下，没说话。 院子拐角处，一块木板压窖口上，我指着水窖问：“这回水窖咋办？” 堂哥笑着说：“早下岗了。自来水一方才几块钱，谁还吃窖水？水窖放这也不安全，那天弄点土填了。” 我忽然想起坡底的水井，就问：“现在那两口井怎么样了？” “水窖都下岗了，水井退休快十几年了。”我算了下，水井用了将近三十年。 我瞅着堂哥，啥话也没说。 又到羊圈门口，有二三十只羊，都卧背阴墙下反刍。羊圈门旁，有个四五米长的水槽，看里面没水了，堂哥把圈门旁水龙头拧开，“咕噜噜”淌一槽水，羊听到水声，“呼隆隆”挤水槽跟前喝水。 看着院里宽敞明亮的瓦房，我问堂哥：“城里也有房子，又在老家盖房子干啥？” 堂哥笑着说：“城里适合年轻人住，老家盖房子，老了回来，养老还是回农村，你说呢？” 我鸡啄米一样边点头边“嗯”着。 堂哥问我：“你说咱这里以前最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水！” 堂哥又说：“就因为缺水，山里人才到外面打工，只要有一分奈何，都不出去。现在政策好了，院子打了水窖，我都觉得是天堂生活，谁想自来水都压锅沿上了。想一想，以前我有二十年，天天吃了饭啥都不干，就在找水。闹水荒时，天天想着到哪里驮水，天天想着怎么饮羊，怎么饮牲口。现在方便的，只是伸手一拧的事。” “看上几十个羊，种上几十亩地。喂羊就给添两次草，种地都是机械，忙只是几天。路这么平，水这么方便，我到城里干啥？”堂哥滔滔不绝的还在说。 听了堂哥的话，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前几年，因山里缺水，交通不便，实在没法生活，万不得已才远走外乡。现在政策好了，种地有补助，养殖有补助，柏油路通了，自来水通了，农民又不断返乡回来创业。这里以前一直住的窑洞，近两年政府补贴盖砖瓦房，好多院子的房脊高过院墙，看来都做好返乡的准备。 站在山坳里，一阵清风吹来，一股清凉沁入心脾，我仿佛看到一代代山里人，虽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但不言败，不放弃。因为有梦想，有追求，所以在苦难的环境，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更坚强…… 山色青绿，山花烂漫，到处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也仿佛看到浩浩荡荡返乡农民工，欢喜雀跃，笑逐颜开，正奔赴在回家的路上…… （作者系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盐池县人） 责任编辑：张玙蕗 蒋起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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