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猪油渣 打路会

 云中公子 2019-04-24
楼下小巷子里传来有着产异蛇之野的乡音拖长的女声喊叫着:收――油渣,收――鸡毛、鸭毛……早年间这种情形常见,一根扁担一杆秤,两个箩筐或者是麻袋的收荒货人在城镇的街巷里游走叫买,这些年就几乎绝迹了。在舌尖上的节目火爆风行的今天,我不晓得她还在收购这东西怎么换钱?

    油渣――是猪膘油或肥肉熬炼出油脂后的有着肉香的余物,加上青红椒块,大蒜姜丝爆炒,淋点酱油呛锅,焦黄脆香红辣是一道好菜。用肥肉熬炼出的油渣爽脆香,大膘和网膘的油渣就绵软些、口感次一点,还有种从杀猪场剥皮猪猪皮上刮剔下来的肥肉屑块,熬油后的油渣不但形色不好,还有种因毛皮堆叠脏污的沤毛馊味。但在凭肉票定量限购还大费周折的年月,这都是好东东,要额外费心或凭关系才能搞到。

    如今我们这地方的路边店小餐馆里,还有好这一口的食客在点食。而以前难以收购的油渣,是贩卖到更穷逼的乡下或人家充作解馋的葷腥好饭食,无论它是否还有着肉香还是已经散发出哈喇味。要知道在饥肠漉漉时,连被称为圣人的夫子都会发出三月不知肉味的嗟叹,他还是可以收束脩的呀,才三个月!要是经年累月的话,就真是丧家犬惶惶然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正在山乡修地球。生产队上的山野油茶树就多得很,到了深秋寒露霜降时节,还得联系城里学校企业动员学生城里人支农採收茶苞,大办农业嘛。榨了油后,按照交足国家的、留下集体的、剩余的就是个体的政策,队上会按照各户劳力工分人口分配。视年成丰歉,我一个壮劳力可分到几斤到十数斤不等,所以那几年我吃的植物油还不紧缺。这种茶籽油用来烹制肉葷鱼膻别有一番风味,时下我们这地方的饭店,会特意广告某种菜品是由茶油来做的,以示味好不一般。但如今很贵,以我的企业退休养老金是很少买来吃的。想起那时候我总用它来煮萝卜白菜,真太浪费食材真可惜,因为这种油用于烧青菜不大体现出它的特色,不如猪油香滑,而想用它来烧点葷腥又太难得了。

    农户虽说家养一头猪,但要杀要卖是难由自主的,要扯屠宰票,要交税。盼到过年杀年猪的肉,无非猪头巴脑下水嘬一回,大部要散客回礼,要留待到农忙时节贴补体力,来客访亲时撑持脸面,要延续一年的滋润。意外之得就是春耕时犁翻的冷水田里要撒石灰,夏日里生长的禾穗须杀虫,要喷洒乐果稻瘟净甚至剧毒的203等等农药,田水里的泥鳅、黄鳝、蛤蟆就倒霉,死翻了。大家就会捡来吃,或柴火烟熏后再来吃,因为烟熏味会掩盖些怪怪的药味。我总归是在“教育与劳动相结合”亦工、亦农地半读了几天书,就跟他们说吃了不好呢。寡味又饥荒的村人大咧咧地怼我:管它卵大卵细,各人福气;穷人的卵当不得富人的头咧。我觉得也对,手上的劣食总比那纸上的画饼能抵挡一下,油盐辣椒味重一点,总比糠粑粑和长了黄绿霉的发黑的薯丝要好下喉咙。

    还有就是逢有哪里老了人办丧事,会有一大碗裹了米粉的肥腻的粉蒸肉,专门供在抬棺扛的伕子桌上让伕子们食享。以它的做法并供奉,叫作米粉肉或伕子肉。但这只有男劳力的福分了,我就当过好几回伕子,衣襟上掛一根红布条、领一双草鞋、吃过大块的伕子肉。在喝下一口烧酒夹起一块伕子肉时似乎就有莫明的一点兴头,全然与主家哀伤的氛围不合。伕子中的鄙俗俚语将帮老人去世效力叫“吃米粉肉”,够不上老人年纪早亡的人家就叫“吃豆芽菜”。因而当邀约男人们去出力的时候往往会高叫着“走,吃米粉肉去。”或“吃豆芽菜去。”有点乡俚“捡了狗屎”的洋溢。呵哟,阿弥陀佛,打住!

    农村经常有上面派下来的工作队,结合各种运动推行阶级斗争;方针政策;提高思想觉悟;把握路线方向;指导农民务农作田。

    农业学大寨时,有个驻队的干部姓谢,村人管他叫谢干部。谢干部好清闲,不象以往见过的工作队员同吃、同住、同劳动,搞“三同”。当然这也与我们这个冲头垅角的山沟队有关,队上的山全都是青山,如果象大寨那般“七沟、八梁、一面坡”样推坡平沟垒地,只怕真是“造荒”了。山沟小队散住的农户也出不了许多的劳力折腾,七湾八拐的沟垅里,冷水梯田并缓坡旱地都弄不过来,还去搞那种把熟土翻下去生荒土挖上来的平整梯土大呼隆?只是公社、大队组织我们岀劳,去山外别人的地盘上搞过如此的“大协作”。这倒是有点贯彻了文件上写了的“因地制宜”。

    谢干部就犯不着跟我们一样出汗累力,只是有时看见他在中山装的上口袋抽出一支钢笔,下口袋里掏出一本大巴掌的笔记本记上点什么,过把星期他会出去几天再来,我们不晓得他是去工作队上汇报,还是进城探家补点油水。但饭是要吃的,吃“派饭”,一般多由队干部和可靠的土改根子贫农骨干家轮流同吃。时间不长,谢干部的嘴就寡淡得出鸟味了。

    知码子(青)小谢刚下乡时耐不得劳烦,曾经在外游荡过,就认识个在城里饭店工作的厨子。那时城里国营、公私合营的饭店不够十个手指头数,不似今天什么宾馆酒楼餐厅多如牛毛,至于典型的资本主义的“星级”,听都冒听到过。小谢进城时就会找厨子帮他弄些油渣以作肉飨。

    有天小谢改善生活,在柴火灶上用茶油将油渣、新鲜採摘的辣椒、青蒜、姜丝猛火爆炒。他的灶,就是在人家屋檐滴水的天井边,用三块老屋青砖当天架起的“狗肉灶”。那有着肉香辣香的鲜香味无遮无挡地随柴烟飘出了天井,飘过了外面的禾坪上。正从禾坪经过要去人家吃派饭的谢干部闻香寻味,调转脚步就来了小谢的灶边,他与小谢同姓,还同是老乡,还能以乡音交谈。他操起乡音跟小谢道:好香好香,唉呀,油渣辣椒,好菜好菜,你手艺咯好,我就在你这里搭餐呷欸。呷了那餐柴火辣椒炒油渣,柴火鼎锅红薯饭,就呷得谢干部的秃顶前额油光泛泛。本来煮一顿吃三餐的小谢,落黑收工回来,又生火煮饭熬南瓜。

    过响,小谢又从厨子那里搞到了油渣,不过这回的不新鲜,有哈喇味。要知道,即便城里饭店做生意肉油也是限量供应,油渣来源有限,要累积,况且对这不花票证的厨余,打主意的多了,能搞到就不容易。

    谢干部这回吃后就不甚满意,对小谢说:哈都哈了,你还搞起呷,再去搞点好的。虽说是老乡,但接受再教育的知码子(青)并对前程不知,自己还累不过来的鸡毛生活烦着呢,且不象村人会怵什么工作队干部。小谢不客气地怼着谢干部:你叫化子嫌饭馊,容易搞呀,老子要搭几包烟哄别个呢,你爱呷呷,不呷卵屌。

    后来谢干部就想到女知码子(青)阿珠家去搭餐。阿珠有家,是因为她嫁了人,一个下放干部。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死了后,说是他的反革命纪要中有干部知识青年下放是变相劳改的话,怕是要打破他的煽动吧,下放干部就又回了单位。所以阿珠就可以有老公的票证和工资改善点生活了,比如:她回过城后能待几天再到山垅里来,能闻得到她有时用猪油炒菜的香,换季时青蔬都难有,她会省事地用竹筷头挑一点猪油淋一点酱油将饭拌起吃。会谗起村妇羡羡地讲,好有福气,嫁给干部还是好哟。

    谢干部跟阿珠讲:喊你老公也搞些油渣来嘛,我来搭个餐。

    阿珠:好难搞,认不得人咧,你来吃饭我冒得菜。

    谢干部:掐些红薯嫩杆也行,猪油辣椒一炒也好呷。

    阿珠:我冒栽红薯,掐不到呢。

    阿珠一个女人,怎么能跟一个男人搭餐伙吃!

    阿珠一个女知码子(青),出工挣工分都累,一小块自留地都侍弄得不行,还有心力为他人做好饭菜?

    阿珠将这事讲给我们听。我们给她打气,不尿他!

    我们己经是下放接受再教育低人一头了;我们已经是一年到头劳作得连村人们的土房子一头猪几只鸡还无的身家了;他未必能整成我们不背锄头、不挑马桶?

    不光我们不尿,村人们也不大搭理他。这个穷辟的小山村除了两户中农,其余都是犁田砍柴卖的贫农,找个“五类分子”斗斗立威还有点难办。

    在谢干部之前,有个河南口音的宋姓工作队员督办推进矮杆密植双季稻。村人曾经试过两年,效果不满意。禾草矮短收割格外吃力,捆个草把踩个榨油脯垫都不顺手脚,冬天垫牛栏喂牛草都少好多。密植使得禾行树风难透,生稻飞蚤发稻瘟病容易,杀虫成本高。更恼火的是山垅冷浸水田,雨雾多气温低,稻谷壮穗成熟的时日要长,比不得平阳地,早晚双季产量有时比一造中稻高不出多少。尤其是晚造逢连绵阴雨,穗浆都灌不实,歉收,只好放牛啃食。可劳务本种却是双倍付出,因而乐意种高杆中稻。

    宋工作队的努力就费神力不讨好,有时不得不躬着老腰踩在泥水里,把不听话的人蒔的秧苗一一拔出,重莳密行一些或搞来矮杆苗替换。但他一个人能成什么事,反复较劲不免误了农时,惹得人烦。笑他种旱麦的北人来教种水稻的南人,鸡鸭不对调。但村人还是同情尊他,上面派他来的,他有什么法?他能同大家一样出力,又不记下人家的什么找靶子,又不耍威发脾气,所以当他在田中扯出秧苗重莳,田里空出了一片白时,还是有人下得田去帮他补满上,还是有人喊:老宋,到我屋里啃红薯啵?

    仲秋过后,要准备採收茶苞、红薯了。春勃夏疯的路边草荆早就快封闭山乡道路阡陌,经雨水冲刷并人畜踩踏,有的地方就垮塌狭隘,尤其是山中茅路不砍开,挑着沉重的茶苞箩筐根本就行走不了,要割茅砍刺;要垫土拓宽;要铺石搭树;要疏浚路边沟渠;总之修桥补路,自古功德一件。

    以往这种事,是由村人族绅自发凑集出劳出物的公益德行,届时就会乡乡奉行、村村接衔。没有哪块地方的人会乐意别人指斥本地顽沌不化,无有良俗,且自我承受不利人也不利己的种种不便。此种公益德行,除却行动不便者,男妇老少都会出手尽力。完事后,大家都聚围一起,以己地之资物,开怀饮宴一回,以彰共襄合作,以庆同善功成。这地方的人将此事叫作“打路会”。现在集体化了,当然也早就由生产队承办了。

    那年,邻近公社的生产队已经修整乡路到我们地界,村人们就议论我们也要兴工了。队上就作了安排,也就是分分工,负责厨事的先要搭棚垒灶、砍集柴火、宰杀猪鸡鱼蔬、採买酒水调料,其他的无论全劳半劳都上路就行。只是该杀谁家的一头猪要抓阄,该如何作价折成工分补偿费了些口舌。

    谢干部就觉得这事不可,他要拦阻,没有人听他的。那天我从队屋边经过,他把叫住。他坐在队屋里的床上,口中叨着香烟,捏着钢笔摊开笔记本,瞇缝着眼睛对我说:他们要“打路会”,你怎么看?

    我说:这是好事,路不修好怎么走?

    他说:不是修路,是“打路会”,这是封建迷信活动!

    我笑了:掛不上号吧,从来就没听说过是皇帝老子封敕才修路,又没烧香拜菩萨求神,自已劳动人人得方便,怎么就封建迷信了?

    他说:瓜分集体财产也不行呀!

    我说:莫嚇死人欸,大家的劳动积累;大家互相凑集;大家共同分享;集体的东西集体用,要是你我私拿,才叫瓜分,这个帽子不好戴。

    谢干部将香烟夾在手指上点着我,严肃地说:你是个队干部,你要制止!

    我调转身走了。

    第二天,在出山的石板路上,他又拦住了我:你真的不管?你是知识青年,要敢于斗争,你不能参加噢!

    “你个上面来的工作队都挑不起担子,硬要唆起我作恶?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要跟他们打成一片欸。”既如此,我也皮皮地回他。

    谢干部往出山的方向走着,恼火地甩了一句“我去上面反映你们!”

    这个角色,是个干部插个钢笔算是有文化,就怎么少识见,就怎么要将大家都愿做的好事安上个恶名?硬要找根骨头咬起滴口水。 我同村人们讲了这个事,大家笑了:好大个卵事?背锄头牵牛挑担崴脚的是我们!他两块嘴皮一碰,口水。

    “打路会”劳作了两天,石板小路山岭茅路都砍开整修垫平,壅塞的流水沟也淘疏顺畅,茅荆不会勾拌裤脚箩担,能看清蛇蚁虫蛊,宽敞好走得多,看看都清爽。

    收工那天下午,早早地全队人都在禾坪上坐了席。猪头脚蹄下水燉得烂烀;大碗的红烧扣肉香气扑鼻;山塘水涧里摸的鱼仔螺丝;各户菜园子拢来的青蔬;一锅新米饭;一锅焖红薯;比过年还丰盛,还闹热。难得一年里有这么一回,喝起自酿的红薯酒,嚼着肉莱,就大呼小叫地划起拳来,“五魁首、六六顺、四面流水、七姊妹……”,村人个个脸红筋胀,满面油光,好生快活。

    只是在这里稀松地呆了几个月,寡嘴找油渣香的谢干部,却因了过敏的鼻头和紧绷的神经,错失了这餐比辣椒炒油渣有滋味得多,真正难得有油水的山野民生自在共享的“打路会”席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