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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城 ┊丛台风」丁伟霞:吃嘴精or美食达人

 老鄧子 2019-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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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台风

吃嘴精or美食达人

文/丁伟霞

奶奶说,吃嘴不好,吃嘴闺女找不到婆家。她还说隔壁郭奶奶就吃嘴。郭奶奶逢年过节就生病,那不是生病,是吃饱了撑的。郭奶奶家孩子多,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分的粮食还不够孩子们吃,她平常总是吃不饱的。逢年过节家里做顿足量的饭,郭奶奶就放开可劲吃,肠胃忍饥挨饿惯了,一时难以消受酒足饭饱,只好折腾郭奶奶了。据说,郭奶奶的死,跟过量饮食不无关系。我听了很害怕,不是怕找不到婆家,主要是怕像郭奶奶那样撑死。我暗暗发誓,一定不能吃嘴。以后吃饭时就留心不吃太饱,可正在生长的身体索要更多的食物,总是吃撑方才干休,不过所幸生命无虞。年龄是个势利的家伙,它包容小孩子的为所欲为,却不许老人随心所欲。

吃嘴的最高境界是吃嘴精,什么东西一旦成精就不得了,一条虫成了精,连我们大圣也得搬了二郎神帮忙才降得住。吃嘴精的危害更大。李婶是吃嘴精。推着小车卖果子的,把车子停在她门口就不走了,一直喊:卖果子类——卖果子类——李婶一准出来买上两三斤。她还掂着麦子去馒头房换馒头,而不是自己蒸馒头。为此,李叔很有意见。终于忍无可忍了,李叔薅着李婶的头发拖到大街上打,“这败家娘们,不好好做饭,总是拿生的换熟的,我挣多少钱够她霍霍……”李奶奶虽然在拉架,但还是怨声载道向邻居们诉苦,“俺这个媳妇啊,光想天天吃面条,这哪是过时光类?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男人往家耙拉的再多,没个好匣子也不中……”李婶不到40岁就去世了,如果她能再多活几年,看看现在清一色的败家娘们和败家爷们,也许会挺直腰板跟李叔理论,清算那笔被暴打的旧账——如今谁不是买着吃呢?当时吃嘴精就是一个耻辱的标签。谁要是说我吃嘴精,我就心急火燎地辩解,唯恐被钉上那个标签,一辈子扯不下来。

虽然我竭力摆脱吃嘴的阴影,不让它幽灵似的罩在我头上,但我薄弱的意志还是让它有机可趁,时不时地在我面前忽闪它的黑翅膀。我三岁左右的时候,在外公家住,跟大舅家的表弟一起玩,表弟小我两岁,吃饭还需要大妗子喂。记得我俩在拖拉机车斗上攀着,大妗子端了一碗大米饭上面蒙着猪肉炖白菜粉条。表弟大口大口吃着,我不争气的眼睛盯着饭碗,目光几乎变成勺子……大妗子瞅见了我的馋样,挖了满满一勺饭菜填进我口中。那味道——大米的芳香、猪肉的浓香、白菜的清香……那个味道啊,我从此再也没吃出过。现在,每每想起我眼巴巴盯着那碗大米饭,就禁不住脸红。吃嘴迹象太过明显!

还有一次我盯着人家的碗,想起来也足够羞得面红耳赤。当时我正在大街两旁的石头上蹦上跳下玩,东过道的山大爷端着一碗香肠出来,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吃,香气扑鼻。我故意在他最近的石头上蹦跳,以近距离向山大爷的碗致注目礼——香肠切得很厚,油汪汪的……母亲在猪圈旁喂猪,大声喊我,我跑到她跟前,她小声地狠狠说:“小闺女家,别整天盯着人家的碗看,像个吃嘴精。”我立刻臊红了脸,“我没有看!”以后,我再也不整天盯着人家的碗看了,而是抽空偷偷瞅一瞅。

不让看别人的碗,看我自己的总可以吧。我的碗是天蓝色的皮碗(塑料碗),是母亲用几双塑料凉鞋换的,碗里经常是米汤、玉米糊、米汤和玉米糊。这饭现在看可能很养生,但我小时候天天吃、顿顿吃,可腻歪了。对门同岁的梅也有个皮碗,是海蓝色的,我觉得她那个好看。有一次我端着米汤糊饭去找她,她皮碗里是面条。我们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吃,我当时心怀不轨,也顾不得觊觎人家的面条了,瞅见她吃完面条放下碗,我立刻放下我的碗拿起她的就跑,她一把薅住我:“那是俺的碗!”我急于挣脱,说碗是我的——真佩服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梅哭了,我也干嚎,俩母亲分开了我们。梅说,她吃的是糊饭,这个才是她的碗。真是糟糕,我抢碗心切利令智昏,居然没有想到碗里饭根儿的印记。我卑鄙的阴谋宣告失败。美国插手中东是不是跟我一样的心理啊?想要别人石油,硬拿着不是当理说?不知道美国干了坏事后悔不后悔,我反正是啥时候想起这事,啥时候羞愧难当。

很惭愧,我小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优秀的天赋,在吃的方面却异常通透。我总是拿着两分钱,去小卖部买一块糖、一根拐棍(拐杖状的膨化食品),我窃喜自己考虑周全,用最少的钱实现食品结构最优化,把糖先放进嘴里,再一小口一小口吃拐棍,享受!有一次,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央求两分钱,刚好父亲的一位至交在场,从口袋掏出一毛给了我——我意外发了一笔横财。以后就自作聪明,专挑有人在场的时候去要钱,结果几次之后,横财没再捞着,却挨了母亲一顿饱揍。三舅结婚的时候,母亲头好几天就去帮忙。大人们忙碌,我和表弟就疯跑着玩。结婚日子的前一两天,外公屋里冲门的方桌上摆满了盘子,有那么多好吃的菜。我早就垂涎欲滴了,不过把口水都咽到肚子里——在外公家我不敢太放肆。跟我一起玩的表弟突然扯开嗓子哭起来,外公和大舅忙问怎么了?亲爱的表弟说,想吃桌子上的物件!我犹如神灵附体,一股幸福的脉冲怦然击中了我,我预感能吃上心心念念的盘子菜了。“跟你姐姐一块去吃吧。”外公刚一张嘴我就窜进屋里去了,我乐得合不拢嘴,跟表弟一人跪一张椅子,我们太小,坐下够不着菜。其实那次也没吃多少东西,就跟表弟分了一盘炸土豆片——欲望总是超过实际的需求。

如果说对食物有欲望是生物本能的话,爱吃铅笔和碎纸,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那种不带橡皮的木头铅笔,原来五分钱一根,后来涨到一毛。我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像老鼠一样转圈啃木头,咬在嘴里,用唾液泡软,嚼出木质的香味,很享受地咽下去。铅笔上半部分被我啃的只剩下笔芯,一不小心断了,接茬啃。我的铅笔总是用一半,吃一半。我曾一度怀疑自己不正常,但是当我从书中得悉王小波小时候也吃铅笔,我就放心了,最起码有人跟我一起不正常。但吃纸的嗜好,却还没发现同类。我边写作业,边撕下草稿本的一角放进嘴里嚼,嚼成纸浆咽下去。我还吃书,小心留下字,只吃书页的空白部分,后来我的书就整个比别人的窄。至今我也不明白,为啥我有这莫名其妙的爱好。我以为自己得了怪病,很不安地问母亲,母亲却声色俱厉地吼我:“缺你啥吃的了?你吃铅笔、吃纸?!”农村母亲,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永远是粗线条,孩子们的情感萌芽在粗粝的风沙之下风干枯萎,再也发不出新芽。我不确定吃了多久的铅笔和纸,后来不治而愈了,我的铅笔和书本得以全身而退。

 越长大,羞耻心也越来越强烈。老师教导我们,零花钱要用来买有用的东西,不能买吃的,因为吃的不是有用的东西。我很想听老师的话,做一个好学生,把过年挣的钱都留着买铅笔买本买橡皮。可是没出正月,我那薄薄的一小沓一毛割耳朵票就统统到了老歪爷爷手里。老歪爷爷可精了,知道正月里孩子们手里有钱,天天推着车子到大街上卖好吃的好玩的。我的钱都兑换成江米球和芝麻糖了。我一边吃一边充满罪恶感——自己太吃嘴了,没有把钱花在正经地方,辜负了老师教导——整个处于一边不停悔过,一边继续犯罪的矛盾之中。

上初中后,课业紧张,似乎顾不得吃嘴了,但每到上午第四节课,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我就无限想念大食堂的炒土豆丝。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物质第一位,精神第二位。无论我多么想考上大学,但肚子一饿,还是想着先吃东西。第二,我的意志不够坚定,没能以精神之盾牌,抵制物质之侵袭。老师讲的课是我迈向大学的阶梯,我居然不能踏阶梯而忘饥饿,实属孺子不可教也!还有大家伙共同吃嘴的事:谁的家长送来好吃的,大家一哄而上分而食之,提前进入共产主义。

上师范后,情况发生了质的转变,精神终于抬头压过了物质。那时候,我对吃充满了莫名的仇恨,我觉得这家伙想控制我,践踏我的人格,我就竭力摆脱它的奴役,跟它做决绝的斗争,以夺回自主和尊严。每当我自认为打了胜仗,就暗自欣慰,朝想象中的“吃”投以蔑视的一瞥。每每看着闲书吃饭,吃完了浑然不知啥味;打乒乓球,如果对方能扛得住饿,我绝对不说去吃饭。吃不放在第一,吃嘴似乎也无法立锥。曾被人认作疑似吃嘴——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奔进食堂打饭!其实那是节约时间,因为你慢悠悠逛到食堂,人就太多了,打一份饭排队很久,划不来。早点吃了饭,午休之前还能打两局球呢!提起食堂,特想念那大锅菜里的皮扎——一种粉条做的块状食品,这大概是我师范吃嘴的唯一症候。

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似乎人生的况味才刚刚开始,用奶奶的话说,才往人边爬。其中的起起落落、忙忙碌碌,我应接不暇,疲于应付。我最想往的,是静静地休息一下。吃嘴,是娇生惯养的女娇娃,必须有闲、任性。我,一个中年拉套拼搏者,既不得闲也不能任性,自然也就无法吃嘴了。可以不吃嘴,但必须吃饭,吃饭是人生的必修课,不修也就没有人生了。但是吃什么呢?这是我下班途中最愁的事——以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是米太多让笨妇发愁如何选择。

面条最省事,但吃不了三顿,老公就开始讨饶——小时候面条可是招待客人的好饭啊,现在这么不受待见。熬点米汤,买几个包子,也算省事,但孩子光吃馅不吃皮,让人伤透脑筋。我绞尽脑汁供应家里的一日三餐,往往不时遭到老公抱怨,你是在喂猪吗?哪里是喂猪——这饭可是标准的十成熟!天,孩子又拎了外卖进门。得!猪食又要剩下了!

孩子上中学住校,周末回来,我兴致勃勃地问:“中午吃什么饭?”虽然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宁肯不吃也不做,但孩子在家我还是相当称职积极的。“随便吧!”懒洋洋一句回答。“想吃啥?”“不知道。”唉,不吃嘴原来这么无聊赖。想当年我盯着人家的碗看,是多么充满激情啊。的确,现在一年四季什么都有卖的,你想吃什么随时就能吃什么,已经激不起吃的欲望了,自然也就构不成吃嘴的动机,吃嘴也就不存在了——没有欲望就没有动机,没有动机难以产生结果。

我自以为看得透彻,却被闺蜜批得体无完肤。她小我6岁,思想前卫得甩我两条街。她指着我亚裔难民的身材说,你一点不懂生活!现在讲究精致生活,做饭不是尽义务而是在享受,吃饭也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品尝美食。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她要了四五个菜,每个菜都蜻蜓点水吃一点,剩下很多全扔了。“你吃不完,干嘛买那么多?”“我想每个菜都吃啊,营养全面!”我想起李婶买二斤果子被李叔暴揍,眼前这姐们儿如果在80年代,还不知被揍成什么样呢。“昨天我老公学做鱼香肉丝,百度搜索照着做,头一次不成功,又试了两次成功了,比饭店做的还好吃……”呵呵,“李叔”也顺势而为了。

“小吃一条街新开了家餐馆,今天晚上去尝尝!”

“你真吃嘴!”

“现在那可不叫吃嘴,叫美食达人!”

原来,让我胆战心惊的那片阴云,早已变成了一朵七彩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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