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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憎鸡叫旦”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5-12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三十二

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二则《女曰鸡鸣》,副标题为《憎鸡叫旦》。

【“憎鸡叫旦”及其源流】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是《女曰鸡鸣》中的一句诗。

对这句诗,《笺》曰:“言不留色也。”意思是女子不留男士在她那里过夜。“色”者,男女交欢之谓也。

钱钟书说“笺语甚简古,然似非《诗》意。”指出郑玄之解很道统,但不切诗意。他认为:此诗应是夫妻对话:妇人说鸡已叫旦,是劝丈夫起床;而丈夫赖床,说天还未亮,并让妻子观看满天的星斗。

钱钟书把男女欢爱不足往往怨怪公鸡打鸣的情形概括为“憎鸡叫旦”。钱钟书指出“憎鸡叫旦”已成为诗人喜欢沿用的意象,《女曰鸡鸣》是源头和“祖述”,后来者是其滥觞。  

钱钟书示例以证:

1六朝乐府《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

——不是乌臼鸟可怜,是贪欢者可怜。人们都说乌臼鸟报晓,哪知它三更半夜就开始叫唤了,害得贪欢者只好冒着黑夜逃跑。

2《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把长鸣鸡宰了,用弹弓把乌臼鸟赶走,只求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期望那个欢爱的夜晚一年都不要天亮。(对长命鸡怨恨之切)

3徐陵《乌栖曲》之二:“绣帐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和心爱的人儿呆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就是绵延到一千年都亲昵不够;谁知星汉灿烂,那可恨的公鸡就争先恐后地叫嚷开了。(想象离奇)

4李廓《鸡鸣曲》:“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

——因为痛恨鸡鸣带来别离的痛苦,不让鸡禽靠近窗边栖息。(耳不听心不烦)

5温庭筠《赠知音》:“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

——诗人感觉,天还没亮,可恨的鸡就向短墙这边啼鸣。(越是讨厌越是难以回避,鸡声四面传播,听来却是朝向怨鸡者)

6《游仙窟》:“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

——夜半惊人有病鹊,三更唱晓更狂鸡,讨嫌!

7《开元天宝遗事》刘国容《与郭昭述书》:“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

——鸡声断爱,马蹄无情,欢情未足,魂绕梦萦。

8《云溪友议》卷中载崔涯《杂嘲》:“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

——快乐嫌夜短,雄鸡尚在鼓翅打鸣,欢情好像已随风而逝了。

钱钟书指出,以上诗篇所描写的情景好像都是《女曰鸡鸣》这首诗 “憎鸡叫旦”的遗意。

往下,钱钟书由中世纪“黎明怨别诗”常以更夫报晓或友人望风之来代替报晓鸡,使情侣自酣睡中惊起,联想到《水浒传》第四五回所写和尚裴闍黎和杨雄之妻潘巧云通奸的故事。

潘巧云让丫鬟迎儿安排香桌给和尚裴如海打暗号及开后门放行,和尚裴如海安排头陀打更故意提高嗓门以提醒他黎明了,该撤退了。这个头陀打更代替了公鸡打鸣。

钱钟书增订四中的一段话说得更加明白:

“中世纪德国大诗人有一篇颇谐妙,谓私情幽媾,每苦守夜人报晓催起,若夫与结缡娇妻共枕,则悠然高卧待日上耳。温庭筠《更漏子》所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殆仿佛此概矣。”

——“私情幽媾”说得比较文雅,实指偷情。这句话是说男女偷情苦了守夜人,要为他们报晓,催他们速速起身,如果是和结发娇妻共枕,大可以高枕无忧到天亮,用不着如此提心吊胆,煞费苦心。

温庭筠《更漏子》有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写得很文气,钱钟书从“起城乌”推断这大概也是偷情。

以上内容说明诗文中的“憎鸡叫旦”很多反映的是男女偷情的心理和情绪。

读到此,我仿佛看到钱钟书先生莞尔一笑。

【就实构虚】

钱钟书此则有一句话涉及了小说的方法,这不是钱钟书札记的主旨。我这里讨论这句话属于节外生枝。但这个节外所生之枝甚是可爱。

钱钟书这段话如下:

“《东京梦华录》卷三、《梦梁录》卷一三皆记两宋京师风俗,每夜四、五更,行者、头陀打铁板木鱼,沿街循门报晓。故《水浒》此节因俗制宜,就实构虚。”

钱钟书说的此节,是《水浒传》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拼命三火烧祝家庄》里杨雄妻潘巧云与报恩寺和尚裴如海偷情的情节。

“两宋京师风俗,每夜四、五更,行者、头陀打铁板木鱼,沿街循门报晓”是《东京梦华录》卷三、《梦梁录》卷一三都记述的情况,是实,《水浒传》写杨雄之妻潘巧云与报恩寺和尚裴如海通奸系小说故事,是虚。施耐庵把头陀打更这个两宋时期实际风俗用来构造故事情节,以提高小说的可信度,这就是“就实构虚”。

“就实构虚”这个词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

我以为钱钟书“就实构虚”这个词非常贴切地表达了小说创作的本质特征和基本方法。

王安忆在《小说家的十三堂课》里用很大篇幅谈论了小说创作的本质,和钱钟书所谓“就实构虚”不谋而合。

王安忆的观点可以简述如下:

小说是什么?

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有着另一种规律、原则、起源和归宿。

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

但是建造心灵世界的材料却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

这个材料一个是语言,另一个是日常生活现实。

“小说语言是我们这个现实的生活所使用的东西,我们必须用我们现在所说的,所用的语言去表现它。我们没有别的工具……我们只能用一些最最日常化的语言,而且我个人也觉得最好的小说应该用最日常化的语言。

一个心灵的世界……它所使用的材料全都是写实的材料,都是人间常态,人间面目的。”(王安忆语)

可见,王安忆所说小说所创造的这个心灵世界,这个神界——就是钱钟书所说的“虚”,而王安忆所说建造这个心灵世界的材料——就是钱钟书所说的“实”。

可以说,从传统现实主义一直到现代各种小说流派,其基本套路都是“就实构虚”。

二〇一九年五月十二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二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二则

三二 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笺》:“言不留色也。”按笺语甚简古,然似非《诗》意。“子兴视夜”二句皆士答女之言;女谓鸡已叫旦,士谓尚未曙,命女观明星在天便知。女催起而士尚恋枕衾,与《齐风·鸡鸣》情景略似。六朝乐府《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徐陵《乌栖曲》之二:“绣帐罗帏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李廓《鸡鸣曲》:“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温庭筠《赠知音》:“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游仙窟》:“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开元天宝遗事》刘国容《与郭昭述书》:“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云溪友议》卷中载崔涯《杂嘲》:“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以至冯犹龙辑《山歌》卷二《五更头》又《黄山谜·挂枝魁·鸡》、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一《山歌》之四,莫非《三百篇》中此二诗之遗意。盖男女欢会,亦无端牵率鸡犬也,参观论《野有死麕》。古希腊情诗每怨公鸡报晓(the early-rising cock),斥为“妒禽”(the most jealous offowls);中世纪盛行《黎明怨别》(alba)诗,堪相连类。

[增订三]中世纪“黎明怨别诗”每以报晓更夫(watchman)或望风之友人(a friend of the lovers who has been standing guard)代报晓鸡,使情侣自酣睡中惊起。《水浒传》第四五回裴闍黎宿潘巧云家,“只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因赂头陀胡道人,命其“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念佛”,俾“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迎儿“开后门放他去了”。头陀正取“乌臼鸟”、“碧树鸡”而代之,事物(character)异而作用(function)同。《东京梦华录》卷三、《梦梁录》卷一三皆记两宋京师风俗,每夜四、五更,行者、头陀打铁板木鱼,沿街循门报晓。故《水浒》此节因俗制宜,就实构虚。倘在今世,则枕边一闹钟便取胡道人而代之。然既省却胡道人,即可省却迎儿“得小意儿”、安排香桌、开后门等事,亦必无石秀闻木鱼声、张望门缝及“只因胡道者,害了海闍黎”等事。私情察破,须出他途;角色情境,变而离宗,另起炉灶而别有天地矣。

 [增订四]原引《梦华》、《梦梁》两录所记打铁板报晓之俗,陆游诗中屡言之。《剑南诗稿》卷二0《夜坐忽闻村路铁牌》第二首:“秋气凄凉雾雨昏,书生老病卧孤村。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卷二三《不寐》:“熠熠萤穿幔,铮铮铁过门”;卷三三《冬夜不寐》:“铮铮闻叩铁,喔喔数鸡鸣。”诗皆作于乞祠退居山阴时,是此俗不限于京师也。中世纪德国大诗人有一篇颇谐妙,谓私情幽媾,每苦守夜人报晓催起,若夫与结缡娇妻共枕,则悠然高卧待日上耳。温庭筠《更漏子》所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殆仿佛此概矣。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按张尔歧《蒿庵闲话》卷一曰:“此诗人凝想点缀之词,若作女子口中语,似觉少味,盖诗人一面叙述,一面点缀,大类后世弦索曲子。《三百篇》中述语叙景,错杂成文,如此类者甚多,《溱洧》、齐《鸡鸣》皆是也。‘溱与洧’亦旁人述所闻所见,演而成章。说者泥《传》‘淫奔者自叙’之词,不知‘女曰’、‘士曰’等字如何安顿?”明通之言,特标出之:参观前论《桑中》又《楚辞·九歌·东皇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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