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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围炉 | 大家之书必通篆隶

 攒菁堂 201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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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图文

     论“大家之书必通篆隶”  

   赵   辉     杨  刚

清傅山云:“不作篆隶,虽学书三万六千日,终不到是处,昧所从来也。”由此可知篆隶的重要性。历代书家在理论与实践上当对篆隶甚有“偏爱”。因此,对其进行钩沉并分析其原因,对后世篆隶创作的取向和品评等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并可彰显篆隶的影响和价值。

《说文解字·序》中有关篆隶书体的论述

中国书法艺术,是汉字的书写艺术,而秦汉篆隶则是书法史上第一座璀璨的艺术宝库。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字和书法,在秦汉时代经历了深刻的变化和发展,随着汉字字体由小篆向隶、草、行、楷的演变,书法作为艺术逐步走向成熟,对中国书法的发展具有极为重要的本源与启导的意义,并为中国书法艺术的成熟积累了丰富而系统的形式语汇,这在书法史上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其间最为重要的是字体的隶变和篆隶书法的高度成就,尤其在两汉时期,两汉时期是汉字发展的大变革时期,是汉字由篆向隶演变的关键时期,也是古今汉字递嬗演变的桥梁。两汉时期,汉字由西汉初年的小篆发展到东汉后期成熟的隶书。而《说文解字》作为东汉时期许慎的经典之作,是我国说解文字原始形体结构及考究字源的文字学专著。其序文是研究《说文解字》的必读之文,华人德先生曾言:

《说文解字叙》隶于书之末,这是汉人著书的体例,为许慎述其著书之意。

序文作为一篇重要的书论著述,其论述了文字的产生与变迁,涉及各种书体尤其是篆隶书体的演变过程。序文的主旨大致分为五层:第一层讲述的是周朝前期文字的起源发展。第二层讲述的是周朝至秦朝文字的演变历程。第三层讲述的是汉朝以后文字发展的情况。第四层讲述的是后汉对于隶书和古文的态度,尊隶反古。第五层讲述的是作《说文解字》的原因和价值意义。由此可以看出,序文主旨的前四层意思皆和篆隶书体的演变有着连属貫通的关系。

《说文解字·序》系统记载和阐述了先秦至新莽时期文字和书法的发展,可谓是一部东汉以前的书法发展史。在文中,许慎阐述了先秦至东汉时期能够见到的篆文,古文、 籀文、或体、俗体、今文等书体,初步建立了一个书体演变的系统,即:古文—籀文—小篆—隶书。随后,许慎又进一步指出书体变迁的原因并论及小篆、隶书的形成原因:

泰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管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而古文由此绝矣。

由上述可知,小篆乃是取自史籀大篆,在籀文中简化整齐而改造出来的。此外,序文亦对秦八体等做了阐述,文中曰:

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其详可得略说也。

许慎所列出的八体,以今天文字学的眼光来看,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体概念。其中“刻符”是指刻于符节上的铭文。现存的不论是战国秦的虎符还是秦统一后的虎符,都为小篆。同样,“摹印”篆也只是将小篆变为方整结体后用于印章上的文字。“署书”用于封检题字。“”则是专用于兵器上的铭刻文字,它们都不过是大篆小篆在不同场合下运用的特殊形态而已。“虫书”相当于今日的美术字。鸟虫书早在春秋时即已出现。由此可知“篆书八体”实际上只有“大篆”、“小篆”和“隶书”三体。而大篆是小篆得以产生的基础,二者同属于古文字系统。因此,综上所述,事实上秦代通行的正体字只有两种,即小篆和隶书。通常情况下,隆重的、官方的场合用篆书,而普通场合用隶书,其他六体,只是在不同载体上的具体表现而别立门类。只有蒙、隶两种书体传承着我国书法的命脉。由此可知,篆、隶二体在当时的地位之高。

到汉代,隶书取代小篆成为主要书体。隶书的产生,是古文字发展的必然趋势,它的出现,奠定了现代汉字字形结构的基础,成为古今文字的分水岭。从文字学角度来看,隶书是今文字的开端,而小篆是中国古文字发展的终结形式,也是古文字发展最终程式化的典型。但两汉在汉字发展史、书法发展史上都是一个激烈变革的时代是古文字向今文字过渡的时期。《说文解字》成书于东汉,当时社会上普遍使用的字体是隶书,然而许慎却选用了篆书作为字头进行解说,没有使用隶书作为字头进行解说,亦是为了对当时过渡时期的汉字进行规范,这对于以后书法字体的发展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此后,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共同遵循的文字系统,汉字的运用才逐步纳入规范化的轨道,而隶、楷书体的形体演变,也因此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说文解字·序》对先秦至东汉篆隶书体的演变做了阐述,这些相关阐述,为以后书体的发展提供了稳定的传承线索,其重要性毋庸置疑。

历代书家重视篆隶为源观念的理论与实践

1.书家理论上重视“篆隶为源”观念钩沉

秦汉篆隶作为书法史上第一座璀璨的艺术宝库,在发展过程中不断成熟,并且它的成熟亦孕育着变化,因为艺术的生命力其实就在于不断变化和发展之中。篆隶书体的不断发展、演变为以后各种书体的产生、变化起了重要的引导作用。从文字学的角度来说,学习楷行草应追溯它们的渊源,即从篆隶等书体中寻求灵感。在中国书法史上,强调篆隶为本的书学观念,有关“篆隶笔意”书法观念的文字记述,最早可上溯到宋代。宋代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书法观念,是由于隋唐以后的真、行、草书中“篆隶笔意”日渐丧失,至宋代引起了注意。有的书家虽在篆隶书体上的实践较少,但在理论上却极其重视“篆隶为源”的观念。如在朱朝,以文人为核心的书家群体就开始强调袭隶为本、篆隶为源的重要性,其中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云:

学书之法乃不然,但观古人行笔意耳,王右军初学卫夫人,小楷不能造微入妙,其后见李斯、曹喜篆,蔡邕隶、八分,于是楷法妙天下。张长史观古钟鼎铭、科斗篆,而草圣不愧右军父子。

黄庭坚认为学篆隶然后再学措行草就容易悟得笔法。他从书家学书的角度阐释古人学书得益于篆隶。如蔡襄在《宋端明殿学士蔡忠惠公文集》卷三十四中云:

子尝谓篆、隶、正书与草、行通是一法。吴道子善画,而张长史师其笔法,岂有异哉!

米芾在《海岳名言》中亦云:

书至隶兴,大篆古法大坏矣。篆籀各随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状,各各自足。隶乃始有展促之势,而三代之法亡矣。

米芾所标举的大篆“各各自足”的趣味,与其行书所崇尚的自然、真趣,内在精神完全相通。意趣可通,又有顏真卿为典范,米老以行草书能具“篆籀”风神者为高的取向,不难揣知。南宋文学家、书法家姜夔亦强调篆隶是其他书体的根源,如《续书谱》中云:

真行草书之法,其源出于虫篆、八分、飞白、章草等。圆劲古澹,则出于虫篆;点画波发,则出于八分;转换向背,则出于飞白;简便痛快,则出于章草。然而真草与行,各有休制。

至元朝,郝经对篆隶为本的论述更为丰富,《叙书》中云:

夫行草不能离真以为体,真不能含篆隶以成势,习尚不同,精理无二。譬之树木,篆其根也,八分与真其干也,行草其花叶也。凡学书须学篆隶,识其笔意然后为楷、则字画自高古不凡矣。

经认为隶是学书之本,以篆隶为真行草的基础,懂篆隶笔意,字画品格自会高古,并云“凡学书须学,将“篆隶为源”到一个新的高度。比郝经晚26年的元代理学家刘因在篆隶书学观念上和经有相同观点。刘因云:

字书之工拙,先秦不以为事,科斗篆隶正行草,汉代而下随俗而变,去古远而古意日衰。魏、晋以来,其学始盛,自天子大臣至处士,往往以能书名家,变态百出,法度备具,遂为专门之学。学者苟欲学之,篆隶则先秦款识金石刻、魏晋金石刻、唐以来李阳冰等,所当学也。正书当以篆隶意为本、有篆隶意则自高古。

刘因亦认为正书以篆隶为基础,能熟谙篆隶之法,品格则自会高古。此外,明丰坊《书诀》云:

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伯嗜以下皆然。

明末清初的傅山对于作书须学篆隶、以篆隶为本的论述是最为强烈的,其云:

不作篆隶,虽学书三万六千日,终不到是处,昧所从来也。余以隶须宗汉,篆须熟味周泰以上鸟兽草木之形,始臻上乘。

楷书不自篆隶八分来,即奴态不足观矣。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了然。所谓篆隶八分,不但形相,全在运笔转折活泼处论之。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按他古篆隶落笔,浑不知如何布置,若大散乱而终不能代为整理也。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锺、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地,功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隶,本无差别。

傅山认为篆隶是文字学的源头,书法实践应该追溯到篆隶这个源头,才不至'昧所从来”。以篆隶为真行草书之基础,能熟谙篆隶之法,就可避免各种俗态。同时,傅山也主张书体之间互相贯通,如此方能形成富于个性的风格。

清代书家蒋衡论书亦极其强调篆隶是学书之根本,其在《拙存堂题跋·诅楚篆文》中说:

余为论古人书各不同处,俾知用意所在,真行草悉从篆出。习流忘源,师孙弃祖,恐为人后所笑。

翁方纲论书亦强调作书应上溯篆隶,他对宋元以后的帖学家背离古法、师心自用的风尚深自不满。其在论书中云:

宋无以后书家渐皆不知讲考证之学,虽以赵集贤之临《兰亭》,而“崇”山旁点带顶,置之所以然,皆逸不可问……士生今日则经学日益昌明,士皆知考证诂训,不为空言所泥,于此精言书道,则必当上穷篆隶。

康有为亦认同习行草者当须探求古篆籀之来源,原因就在于探求古篆籀的来源才能得其古朴浑穆的气象。郑孝胥也认为“字之雅,需本乎六书,书之雅应来自篆隶”。清末李瑞清亦云:“学书不学篆,犹学文不通经也,故学书必自通篆始。”     

此外,在历代书法品评中,书家的书法作品如果有“篆隶”笔意,亦会得到书论家赏评,例如北宋黄伯思评《东观余论·跋逸少(升平帖)后》曰:

晋史称王逸少书暮年方妙。此帖升平二年书,距其终才三载,正暮年迹也。故结字比《乐毅》、《告誓》诸帖尤古质,殊类锺元常,浑浑然有篆籀意,非遇真赏未易遽识也。

米南宫对颜鲁公的评价更能体现这一点,其在《海岳名言》中云:

又真迹皆无蚕头燕尾之笔,《与郭知运争坐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

由上述可知,“篆隶为源”作为学书之本的重要性。书家在理论上对篆隶书学观念的重视对后世影响深远。篆隶本身自然高古的意态也对以后的书法风格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对清代篆隶的复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2.书家重视“篆隶为源”观念在实践方面的表现

以“篆隶为源”的书学思想对书家影响深远。有的书家不仅在理论上重视篆隶观念,还亲自体验、实践,并以此上溯古代笔法。

秦汉时期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篆隶的高峰,其对书法的发展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较早实践的书家有南朝梁刘勰,其在《文心雕龙·练字》中云“篆隶相镕,苍雅品训'。虽自汉魏以后,由于楷、行、草书的发展,篆隶逐渐退出了主要领域,但它在一些庄重场合仍作为首选的字体,由此可见其影响之深。至唐朝,由于国力强盛,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全面繁荣,加之唐太宗和唐玄宗对书法的重视,这些因素为篆、隶的发展培植了肥沃的土壤,使唐朝在书法艺术上的实践与理论都达到了高峰。唐朝初、中、晚期都出现了一批在实践中以篆、隶书艺为毕生追求的书法家,如尹元凯、张廷珪、卢藏用、郭谦光、司马承祯、李含光、梁昇卿、刘昇、卢鸿、张杰、李阳冰、瞿令问、颜真卿、于僧翰以及唐代隶书四大家: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史惟则等。

宋代盛行尚意书风,写行草者居多,因此间津篆隶者较少,以篆隶称世者鲜见。但两宋时期收集金石铭文、收藏金石古玩的风气却十分盛行,金石学的兴盛带来了古文字学研究的高潮,这些因素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宋代篆隶的发展及篆隶风气的兴起,也产生了一些篆隶书家,如徐铉、余复、徐锴、宋绍熙、梦英、郭忠恕、唐英、苏唐卿、仁钦、王寿卿、朱济道、董夏、晏袤等,在宋代书法发展变迁史中,篆隶书体地位不高,然不可或缺。因而这些篆隶书家也可谓争得了一席之地。

在元代书法复古运动的热潮之下,元代各种书体都得到复兴,篆隶书法亦出现了全面复古现象,蔚然成风。此外,有关篆隶的书论、著述渐丰,成为元代书学极为重要的理论成果。据记载,元代擅长篆隶的书家就有130多人,其中,赵孟頫“官至一品、荣际五朝、五体皆善”,是元代篆隶主流书风的引领者,其主张和书风深深影响了后世书家。赵孟頫外,吾丘衍亦非常注重篆隶观念,并亲自实践,从元末理论家王祎对其的评价可见一斑。其云:

子行工于篆籀,其精妙不在秦、唐二李下…篆籀之学至宋季其敝极矣。子行始偶其说以复于古,而吴兴赵文敏公实和之,其学乃大明,子行可谓博推之士哉!

子行即吾丘衍,从评价中可看出吾丘衍对元代篆隶书风的重视与影响之深。此外,虞集也曾对蒙隶书学观念做过相关阐述。其云:

鹤山魏公尝以篆法寓诸求体,最为近古,而近时豫章熊先生亦用之,吴公又直用篆法而结体加方云耳,然学之者无所讲贯,则宁无差误为俗隶媚好,反病之乎,于此得正道之书则思过半矣。

虞集善写篆书,也关心篆书的发展,对篆书有独特的看法,曾敏感地指出同时代人在探索将汉篆碑额融入小篆的写法,并明确赞成这种篆法融合隶体的做法,认为 “最为近古'。元郑杓崇尚篆隶,在篆隶实践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亦强调书法五体皆为相通,从这个方面说明篆隶的重要性。其《衍极》云: “草本隶,隶本篆,篆出于籀,籀始乎古文,皆体于自然,效法天地。”

篆隶书体在明代的发展看似萧条,实则不然。明代善篆隶者亦甚多,如郑定、刘理、滕用亭、朱芾、程南云、李东阳、文徵明、傅山、黄采、赵宧光等。有关篆隶的书法论著更是数不胜数。

篆隶书体发展至清代,可以说才真正复兴。清代产生了数以百计彪炳书史的名家,有关的书法论著也可谓汗牛充栋。清代书家师法篆隶,熔古创新,创作成就蔚为大观,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如郑板桥、朱彝尊、邓石如、尹秉绶、金农、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丁敬、钱大昕、桂馥、洪亮吉、黄易、莫友芝、杨沂孙、黄士陵等。此外,著名的说文四大家和吴大徵、孙诒让、罗振玉、王国维等古文字学家亦是其翘楚。

清杨守敬在《学书迩言》中评曰: “国朝行草不及明代,而篆分则超轶前代直接汉人。”潘伯鹰先生亦曾说:

 就中国文字和书法的发展看,隶书是一大变化阶段。甚至说今日乃至将来一段的时期全是隶书的时代也不为过。草书和楷书为千余年来流行的书法,它在形体上,由隶书演进,固是无待多言的事实,尤其在技法上,更是隶法的各种变化。

此论述说明篆隶乃学书之根本。清代书家不仅在理论上重视篆隶观念,亦付诸实践,如清王澍云:

欧、褚自隶来,颜、柳从篆出。——《论书刺语》

作书不可不通篆隶,今人作书别字满纸,只缘未理其本,随俗乱写耳。通篆法则字体无差,通隶法则用笔有则,此入门第一正步。——《论书刺语》

仆尝说欧、褚自隶来,颜、柳从篆出,盖古人作书必有原本。《曹全碑》者,褚公原本也,今观《圣教序》有一笔不似《曹全碑》否,细意体之,见古人一点一画定有根依,方知下笔之不可草草也。——《虚舟题跋》卷七

以篆籀法作行楷,仅见诚悬此书,把玩久之,使人有天际真人想,仆论书法谓欧、褚自隶来,颜、柳从篆出,观此尤信。——《跋唐柳公权司马公达帖》

从上述可知,王澍主张学书应取法篆隶,以篆隶作为学书之根本,并且这种思想一直贯穿于其书论中,由此亦可见王澍对篆隶观念的重视。同时,自己所创“玉箸”篆,对后世影响极深。清代赵之谦不仅在理论上提出学篆隶的观念,同时在书法实践上也勤于学古,其云:

予书仅能作正书,篆则多率,隶则多懈,草不擅长,行书亦未学过,仅能稿书而已。平生因学篆始能隶,学隶始能为正书。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此甘苦自知之。

在隶书中参以篆书笔意,楷书中参以篆隶笔意,清代著名文学家将骥《续书法论·楷法》云:

先君子论作小楷必先凝注精神于法度森严中而出之以纵横奇宕。今解云:知篆、隶则楷法能工,篆法森严,隶书奇宕,运用篆法,参合隶书,可谓端庄杂流丽矣。乃于字势之长短小大又因其自然,则直与天地为消息,万物为情状,错综变化,意趣无穷。

清代书家蒋衡论书亦极其强调篆隶是学书之根本,并亲自实践,其在《拙存堂题跋·石鼓文》中云: “学书不法篆、隶,直不识字。'何绍基学书法,自谓:

从篆分入手,故于北碑无不习,而南人简札一派,不甚留意;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真楷之绪。始学颜鲁公,便用悬腕作藏锋书,日书百字而不间,以为常课,大如碗,横及篆隶。因其书根篆、分,通会歌阳询父子及颜鲁公、李北海、苏东坡诸大家,故自成一体。

弘一大师教写字方法: “须由篆字下手,每日至少要写五百个,再学隶,入楷;楷成,学草。”他说的顺序也是先由小篆入手,小篆临好之后,才可以临钟鼎,写甲骨。摹一切古篆,才有笔法和笔力、气韵及神味。当代学者俞建华先生亦对篆隶做过相关阐述,云: “学楷孜孜根底深,笔飞墨舞有金针。欲高境界如何觅?当向篆分着意寻。”先生相关之论,追源溯流、求得贯通,悟得原理、洗荡杂念。

上述书家不仅在理论上对隶进行阐述,亦从实践入手,可谓实践出真知。

历代书家重视篆隶的原因分析

1.有助于贯通书学源流

一般来讲,汉字的形音义研究称为字学,许慎是字学的开山之祖。而书学一词在三国时期就已经出现。概括起来,“书学”一词在古代有七种含义:其一,指读书学文,包括书写。其二,指《尚书》之学。其三,指官方设置的机构。其四,指学书有成,精通八法,略同于“书法”。其五,主要指“六书之学”、“字学”,同时包括刻符摹印。其六,指对书家和书法作品及相关问题的理论研究。其七,对书写实践及相关理论研究的总概括。“书学”和“字学”二者看似各趋一途,实则不然。从第五种和第七种含义可以看出“书学”和“字学”在一定程度上有相通之处。“书学'之“书”也指“六书。汉郑玄注《周礼·地官·大司徒》之“六艺”云: “书,六书之品。”至元朝,刘因把'书学'等同于“六书”之学,其在《篆隶偏旁正讹序》中言:

小学之废尚矣,后世以书学为小学者,岂以书古之小学、六艺之一乎?

“六艺”是指古代儒家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书”指的就是“六书”。所谓“小学”主要指文字之学。以“书学'为“小学',这里的“书学”就是“六书”之学。元明之际,篆隶盛行,刻符摹印蔚为风尚。因篆刻与文字之学相近故而列名书学。《国朝文类》卷第三十三熊朋来《钟鼎篆韵序》: “或曰钟鼎篆韵之作,以备篆刻字文尔。刻符摹印亦书学之一家。”

“六书”名称的提出,最早见于《周礼·地官,保氏》,但没有细目,仅有“六书”名称。至西汉末年,刘歆在《七略》中才有较详细的阐述。至东汉,班固、郑玄对“六书”的顺序做了排列。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论述“六书”谓:

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

郑玄注《周礼》记载:

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

此外,亦有许慎及其他书论家等相继不懈地对“六书”做过论述。众大家的研究都丰富着“六书”这个名称的内涵,其中许慎集汉代诸家研究之大成,对“六书”进行了界说,列举了字例,并且还相当深刻地论述了文字的产生和发展等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尽管学术界对“六书”的名称和许慎所举出的字例还有所探讨,但许慎却是历史上第一个把“六书”理论同汉字形义分析结合起来的人,使“六书”成为汉字学的核心理论,并以之为法则分析研究了经典用字9353个。而《说文解字》中保存的大量完整的小篆和籀文,为我们今天辨识、研究秦以前的六国文字提供了极其可靠的依据。字学和书学二者互相影响,从字学的角度阐述书学,对于贯通书学源流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2.明晓六书,保证字法不出错误

《说文解字》对于学篆者可谓是入门之书,因为《说文》是以字形结构的分析作为基础,以前期通用的篆书为其形体进行结构的构建,为文字的规范化提供了一套标准的小篆字体。要懂篆文如何构建,必须对序文中涉及到的六书有所理解,因为六书是“音生于义,义著于形”的汉字构造法则,精通六书才可理解篆书的构造。小篆上承甲骨文、金文,下启隶书、楷书,是连接古今汉字的桥梁和纽带。赵孟頫云:

书有六义:象形、指事、谐声、会意、转注、假借。书由文兴,文以义起,学者世习之,四海之内罔不同也。秦灭典籍,废先王之教,李斯变古篆,程邈创隶书。……汉承秦弊,舍繁趋筒,四百年间六义存者无几。汉之末年,蔡邕以隶古定《五经》,洛阳辟雍,以为复古,观者车日数十百辆。其后隶法又变,而真行章草之说兴。

赵孟頫在这里指出:在书体舍繁趋简的演变下,六书之义存者无几,能及时进行复古,重振“六书”,正是有识之士的见识。

姜亮夫先生亦言:

汉字的一切规律全部表现在小篆形体之中,这是自绘画文字进而为甲文金文以后的最后阶段,它总结了汉字的全部趋向、全部规律,也体现了汉字结构的全部精神。

因此,学者要想探究甲骨文、金文,需通过小篆这个“中介”,而了解了“六书”的原理,才能够对篆法的结构和形态有所理解,才可以分析《说文解字》中的小篆和籀文的形体结构和意义,对汉以前文字的结构和本义,也就有了初步的了解。掌握一些规律性的基本知识以后,才能审辨远古遗文,知道某字的笔画由何而来,由何而变,得到比较正确的判断。由此还可以认识甲骨和铜器上的刻辞,以及秦汉时代许多石刻和器物的铭文。因此,通过研究“六书”理论,上可以考证甲骨文、金文的形体结构和意义,下可以阐明隶书、行书、楷书的发展和演变,这对于书法理论和书法史的研究至关重要。

3.六书理论对象隶书学观念影响的深化表现

“六书”理论对于后世书法家、篆刻家的影响极其深远,因为书法家、篆刻家写字刻印等都必须“通六书之义'。元陶宗仪云:

书之变有不可胜穷已,要亦弗能逾乎八卦之先,出乎六书之外也。

陶宗仪肯定了“六书”对于取法其他书体的重要作用。元书家萧奭斗善篆隶,通六书,在元代被称为“一代醇儒'。有学者评其曰:

今人识字及通六书者,惟萧公为然,关中字学不差亦因公发之也。

清赵宦光在《寒山帚谈》中云:

能草不能真,无本之学。余因而进之曰: “真不知篆,草不知章,隶不知古而妄作、妄议,皆盲儿也。”又郑樵云:“六书明则六经如指掌。”此语其大者耳,如以细,则将退而曰:“六书明则诸体如探囊。”

篆书名家黄子高认为:

字为心画,当先知此字从某,从某,于六书之义云何,下笔自然有意。

由于对隶书体的深入理解,书家们在书写其他行、楷、草书体时亦强调通篆隶之意。同时,懂得篆法对于学习其他书体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如清桑章钜亦云:

《说文》字不可以通行,而作行楷者,则不可不通篆隶之意。唐人颜、柳从篆出,欧、褚从隶出。即宋人米、蔡亦从篆出,苏、黄亦从隶出也。吴匏庵尝言:“作真、行书者,能写篆、籀,则高古今。”此亦探原之论也。

可见篆隶书体对于其他书体的重要性。但是要想明白字义,必须依靠《说文》,而理解“六书”理论才能对《说文》中篆书的组合法有所了解。元虞集《道园学古录》亦云:

魏、晋以来善隶书,以书名,未尝不通六书之义;不通其义,则不得文字之情,制作之故;安有不通其义、不得其情、不本其故,犹得为善书者?吴兴赵公之书名天下,以其深究六书也。书之真赝吾尝以此辩之,世之不知六书而效其波磔,以为媚,诚妄人矣。

此段文字更进一步说明不通“六书”,则不得为善书者的道理,并以赵孟頫深究 “六书”而冠名天下为例说明。除此之外,明张绅在《法书通释》中亦云:

善书者笔迹皆有本原,偏旁俱从篆隶。智者洞察,昧者莫闻。是以法篆则藏锋,折搭则从隶。用笔之向背,结体之方圆,隐显之中皆存是道。人徒见其规模乎八法,而不知其从容乎六书。近时惟吴兴赵公为能知此,其他往往皆工点画,不究偏旁,古法荡然,非为小失。

书宜取法乎上,求其本原,熟通“六书”之义,了解各书体内在的联系及演变的规律后,才能熟练掌握、运用其他书体。“六书”作为中国文字最基本的构字法则而为后人所遵奉,直至明清乃至当今,一些学篆书者,都恪守“六书”的法则。由此可知, “六书”理论对于学习篆隶乃至其他诸体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结   语 

中国书法是以汉字为表现对象、以毛笔线条为表现工具的一种意象艺术,是基于汉字产生的艺术。自古以来,汉字和书法这两个中华民族的瑰宝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慎是东汉时期著名的文字学家、语言学家,对此可谓了然于胸。《说文解字》序文保存了我国早期关于文字的理论研究成果,为我们今天探讨、研究古代文字以及书体的发展演变过程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条件。

秦汉篆隶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第一座宝库,对中国书法的发展具有极为重要的本源与启导意义,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给后人无数的灵感和奇特的艺术享受。此外,秦汉篆隶的质朴雄强和沉劲古拙的风格对后世文字学、金石学、碑学的发展亦影响深远。

秦汉篆隶所表现出的拙朴、雄强的趣味,在书法艺术史上无疑是一次具有重大意义的突破和解放,不仅对清代的书法变革、审美取向和篆隶风气的开启产生了重要影响,对现当代的篆隶艺术创作乃至整个书法实践活动都具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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