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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扬华┃麦收麦收

 老鄧子 2019-05-29

作者:郭扬华

(图片来自网络)

  夏日的当阳漳东平原,原本青翠翠的麦秸麦叶都穿上黄登登的“黄金甲”了,原本挺立着的麦穗齐刷刷地弯下了腰。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向天边铺展,天有多远,麦田就有多远。一阵熏风吹过,麦浪此起彼伏,翻成一阵白金,一阵黄金,白金和黄金交替波涌,蔚为壮观。

  夜间站在田间,我明显感觉到了麦田的呼吸。这种呼吸在白天是感觉不到的。麦田的呼吸与人类的呼吸相反,我们吸的是凉气,呼的是热气,而麦田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来的是凉气。一呼一吸之间,麦子的香气就散发出来。麦子浓郁的香气是原香,也是毛香,吸进肺腑里让人微醉。

         1. 刈 麦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第一次读到白居易的这首《观刈麦》时,我猜想他一定是某一次割过麦子之后,才能对收麦有如此精准的描写。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麦收基本上还如醉吟先生所言,基本上还很原始——把麦田里一个个成熟的麦穗变成粮仓里一颗颗干净的麦粒,割、打、晒、扬、收,几平全靠手工完成。

  当小麦刚刚灌浆或开始泛黄的时候,农人们就开始为收麦忙活了,村子里俨然大战在即。男人们从屋里或仓房里找出闲置了一冬的各种农具,不停地拾掇修补,或拿起生了锈的镰刀在石头上使劲磨,或匆匆地去赶集,为麦收购置农具和物品。主妇们则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早些时腌制的咸鸭蛋或春节时存放的一点点腊肉,一股脑儿地倒腾出来,精心筹划麦收期间的食谱。

  收麦的时节到了。乡亲们攒足了劲、跃跃欲试!麦田里人们争先恐后挥镰收割,道路上架子车牛车运麦熙攘。大家起早贪黑,挥汗如雨,即使累得腰酸背痛也要咬牙坚持,劳动场面热火朝天极其紧张。那时侯,收麦时节,初中和小学都要放半个月的假,叫“麦忙假”,男女老少齐上阵,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农民的孩子早当家,年少的我也拿起镰刀,跟着大人一起下田劳动。

  麦田是大块的,长长的,以少年的眼光看,似乎无边无沿,看不到尽头,不免心生恐慌:这么大一块地,啥时候才能收割完啊?

  五月天,艳阳天。人们虽然都戴着麦秆编的草帽,仍挡不住毒龙似的太阳不断喷射的烈焰。为避开高温,乡亲们大都早上四五点就去田里割麦,晨曦中,一顶顶草帽在麦海里起起伏伏,很是有趣。

  一次半夜被母亲叫起来去割麦,迷迷瞪瞪跟着她往地里走,头顶上还有星星和月亮,布谷鸟“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叫得正欢。空气稍微有点凉,我抱紧瘦弱的双臂,眼睛不敢往四处看。

  夜色里弥漫的麦香,又让我安稳踏实,好像在自己屋里闻着粮囤里的麦子香。一望无垠的麦子在月光下闪着朦胧的金黄色的光。我手持镰刀,和大人们一道兴奋地来到田头。大伙迅速一字摆开,每人一行,嚓、嚓、嚓,镰刀割断麦秆的声音在四周响起,欢块地在夜空中回荡。

  我蹲下身去,右手伸出镰刀,左手揽着麦子,镰刀贴着地皮,端平,一镰下去搂两行,镰刀使劲一拽,“沙沙——”麦秆从底部齐崭崭的和根分离。“沙沙”“沙沙沙”,感到很新鲜,还没到身疲力尽的时候,苦和累都成了乐曲,镰刀和麦子相遇的声音就像首歌。

  黎明拉开原野暗夜的帷幔,静悄悄的。东方破晓显出鱼肚白,渐渐地,一束束红光徐徐向地平线上蔓延。

  人们快速地向前移动,我已有些手忙脚乱。原本以为十分简单的劳作,可要想与别人干得一样快,却非易事。身材矮小,体格瘦弱的我,镰刀把怎么拿都觉得别扭,挥镰刀的姿势总那么笨拙,锋利的刀锋总觉得还不够锋利,那镰刀在我手里开始不听话了,不是偏移,就是拢多了割不动,留下的麦茬,犬牙交错。向前推进的速度像蜗牛一样慢。不大一会儿,已是满头大汗,两条腿也麻木得厉害,赶紧站起身,舒展一下双腿,活动活动胳膊。

  那时家乡的小麦地里还套种了棉花,割麦时棉花已快一尺高了。割麦要特别小心,稍不留意就容易把棉花伤害了,若弄坏了,只得移载少量备用的营养钵。这样一来,自然割麦除了身体的累,还有心理上的拘谨紧张。

  惨白的太阳把云彩蒸发得无影无踪,天空瓦蓝瓦蓝的。我在田野里,在这无遮无拦的酷热里劳动,体力和心理都承受着极限考验。不停地弯腰90度,左臂揽麦,右手挥镰,马步跟进,手脚并用,搂成一捆,码在地上。尖利的麦芒刺着汗湿的臂膊,痒疼钻心。满脸的汗淌进嘴里,苦咸苦咸,腰弯得嘎吱响,似乎要断,腰疼,腿困,臂酸。

  太阳愈发疯狂得意地向着宇宙间吐着火,把大地烤得发烫。我背上被太阳光揭去一层皮,火光光的天,火光光的地,没有一丝风。黄黄的麦垄,远远的看不见尽头。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地掉在干旱的麦地里,瞬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手不知何时磨出了好几个大血泡,针扎一般痛。头脑麻木得没有思想,本来这时也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机械地劳作。

  不知过了多久,我扔下手中的镰刀,双手叉着腰,慢慢地站起身来,摘下草帽,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举目一望,四周茫茫一片麦茬和一堆堆割下的麦堆,远处一辆辆运送麦子的木板车卷起一股股尘土,带着丰收的欢快劲,奔跑在空旷的田野里。这时,看见大路上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白衬衫扎在裤腰里,带起的风使得背胀如气包,一股复杂的情绪陡生出来,口无遮拦地叫道:那小杂种,好幸福哟。口气酸酸的,有羡慕,有愤恨,有诅咒,心里想,老子啥时能混成和那骑车人一样,不再下田割麦呀。

  那年月劳动一天的工值,只合八分钱,艰辛的营生,极度匮乏的物质,使我在生活重压下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苍凉地叫一句京剧散板:“苦哇——”

  然而,苦难中也有一些温馨有趣的碎片令人回味。

  倘若路边走来一个穿花裙子凉鞋袜子的女子,裙下露出两截白腿,腰肢扭得灵活,我们便十有八九直起腰,把焦点对准女子,无来由地发几句牢骚:“这世道真不平等,老子们鞋子都没有穿的,小娘们又穿袜又穿鞋。”“这女人腰扭得真活泛。”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正好让女子听见。那女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回应不是,不回也不是,红着脸,赶紧走几步过去了。众多男女哗哗大笑一番,一笑一闹,疲劳消去了许多。

  “快点割啊,别停下!”大人们的呼喊声在前方响起,看看四周,我已在最后摆尾了。我咬着牙,弯下身去,继续忙乱地干起来。

  晌午了,太阳如同大火盆一般,烤得大地直冒烟。“收工了!”生产队长叫喊着。人们纷纷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三五成群地向村头走去。我拖着疲累的身子落后大伙一大段路程,早上刚到麦地的新鲜劲早已荡然无存,像一个伤病员慢慢向前挪动……

          2.打 场          

只几天工夫,全村几百亩熟透了的麦子就被人们一点点地全部搬弄到了场上,在场的四周堆起了如蘑菇状的小型麦垛,密密实实,一个紧挨着一个。刚垛好的麦秸垛,在阳光下发出黄灿灿的光,靠近它,散发出柔柔的、淡淡的清香,尽享绵甜净爽的味道。

  麦秸垛,这一农人的作品,迎来了最富诗意的时刻——夕阳西下。那一刻,麦秸垛被一轮红彤彤的落日的暮色的幻影渲染得美轮美奂。那一刻,牛羊回村,暮鸦归林,农人荷锄而归,不论是哪一位名家,都难以用画笔描绘出它们的神韵。

  打场开始了。男劳力舞动杨叉,将堆成垛的麦子抖散推开,在炎阳的暴晒下,本已熟透了的麦子极易脱粒。于是套上牲口,拉上石磙,就开始一圈一圈地碾压了。碾场人一手扯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为牲口掌握方向,一手挥动着鞭子。这个人的工作就称为赶磙。赶磙在禾场上旋圆圈,一圈又一圈,寂寞而枯燥。接着是翻场。就是把碾压一遍后的麦秆翻过来,以利再碾压。翻场要用的杨叉,长柄,下叉略尖,展开如鱼尾。石磙碾压完毕,麦秆与麦子分离,用杨叉端起麦秆,轻轻簸扬(杨叉之名由此而得),将混入草中麦粒筛下,叠麦秆成小堆,以杨叉插入其底,人站草堆上,双手扳翻杨叉复踩,复翻,以草腰子系其腰,则一草捆成,然后又迅速将草集中堆成秸秆草垛。

  下午时分,把剩下的混合着麦壳的麦子用木刨板推到一起。很快,在稻场的中间,就会隆起一个长条状的如沙丘般线条优美的麦堆。这时就该扬场了。只见一男劳力用木掀铲起麦子向空中抛去,一边抛一边抖动手腕,这一抖可是抖出了很高的技术含量,当麦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好看的弧线向下降落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在风的作用下,麦粒呈直线下落状或落在近处,麦壳则飞扬开去,落在了稍远的地方。另一男劳力眼疾手快,赶紧挥动扫帚,再将混杂在麦子中的麦壳轻轻散去……

  一会儿工夫,一堆脱净了麦壳的黄灿灿的麦子就呈现在人们面前了。

  1976年夏天,驻队的工作组领导偶然弄来一台“康拜因”脱粒机,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着实兴奋了一把,倾村出动围绕这部机器两天两夜,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不停地将收割回的麦子喂进这张大巨口的机器里。“康拜因”是一种联合收割机,因为生产队的农田零散不ー,收割机只能开到生产队的稻场上。当村民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就会涌到路口去迎接它,渴望看到从它口中喷涌出金灿灿的麦粒。队里早就在稻场上架起了电线,从未有过的明亮照得稻场如同白昼。全队男女老少齐上阵,“康拜因”的口张得越大越好!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将麦子塞进它口中,瞬间,“康拜因”就吐出橙黄而壮实的麦粒,装包收进粮仓。发电机、“康拜因”、男人、女人发出的鸣声欢呼声震耳欲聋,夜幕笼罩下的稻场一片灿烂,人们沐浴在收获的喜悦中。

  稻场中心是“康拜因”。在黑夜中机器、麦子与人好像是一个星体。一盏盏灯的四周是狂舞的飞蛾,麦子扬起的尘埃,机器吐出的浓烟,掺和着汗气,使这个星体在黑暗的宇宙中充满了活力。当机器偶然出了点毛病要检修时,稻场立马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或躺或蹲或坐,尽可能让身体舒展,享受片刻的愜意。两天两夜的战斗充分体现了一种集体主义精神,一种人类生存的需求,一种对收获的渴望。

          3.拾麦穗          

法国画家米勒的《拾穗者》令人印象深刻:土黄色的田园风情,夕阳的余晖泻在广袤的原野,三位体态健硕、身穿粗布衣裙的农妇弯腰拾麦穗……望着她们坚忍与谦卑的姿态,我不由忆起孩提时拾麦穗的情景。

  麦子收完,地里都会落下一些麦穗,就该拾麦穗了。拾麦穗纯粹是孩子们的活儿。于是我们放学就有了营生——拾麦穗。这活儿虽然不起眼,却需要耐心和认真。麦穗随意酒落在地,人不停地弯腰,抬头,再弯腰,再抬头……周而复始,枯燥滋味可想而知。不过,不管你捡得多仔细,还是会漏掉一些麦穂儿,这时,如果来场大雨,土就软了,麦粒就会陷入泥土不见踪迹。

  晚上才有真正的快活。夜里,满天的星星眨着调皮的眼睛,如水的月光牛奶般洒落,给田野和村庄涂上了一层乳白的光晕。各式的虫儿在草丛中低吟浅唱,一闪一闪的荧火虫打着灯笼飞来飞去,一座座麦秸垛犹如童话里的城堡,吸引着小伙伴前去。我们拖着席子,成群结队来到打麦场上,横七竖八脱个精光,成“大”字放倒在席子上。一支烟,一口一口吸了十多个人,海阔天空,七嘴八舌随口讲一些老掉牙的古事。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玩累了,顺势往麦秸上一躺,凉风习习,月儿昏昏,嗅着新麦、野草混合的乡野之味儿,一个个进入甜蜜的梦乡……

  我已四十多年没有干农活了,记忆里弯弯的镰刀已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大型割麦机。一边吃进整片的麦子,一边麦粒装满了蛇皮袋,镰刀一天都割不完的麦子一会儿就收完。小麦被送到地头,一粒粒饱满诱人,在地头直接被收购。那挥汗如雨割麦子的场景已然远去。但我始终不能忘记如针尖般尖锐的麦芒穿透衣服扎在皮肤上的刺痛,不能忘记白花花的太阳疯狂的烤灼。农村、农民、农活,辛苦、满足、幸福,那段生活在我少年的心上刻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记。近年来,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每遭风雨袭来的日子,那麦收的场面就会呈现在我眼前,一些思想的碎片也不期然浮上水面,偶然也想起那段时光中的一些趣事,会禁不住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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