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雅 一 麦熟是一晌,颗粒要归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记忆中八十年代的麦收,没有联合收割机,麦收这场“大会战”需要提前作好部署,战线总是拉得比父亲的目光还长。 别在墙体夹眼里锈迹斑斑的镰刀,前一晚被父亲取下来细致打磨,第二天起大早再次磨亮,四口人至少准备六张镰。天刚蒙蒙亮,哥哥和我就被父亲的“钳子手”拽醒,来不及抠去粘在睫毛眼角的巴巴,就被轰到地里割麦。父亲有经验:夜里回凉温度低,麦秆被露水打潮,摸在手里不焦扎,割起来不费力,做“麦腰子”也容易,绝对出活儿! 晨曦中,父亲熟练地卷起袖子,对着东北方向亮一嗓子“嗨—哈—”,带着拐弯的吼声总是引人发笑,却象征着对麦收的正式宣战!只见他把镰刀夹在胳支窝里,朝右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铆足了劲儿,两手掌相对快速搓几下,然后握紧镰把俯下身子开割,眨眼的功夫就能撂倒一大片,麦子整齐地揽了一怀,这技术我们学不来,只有干眼气了。先学做“麦腰子”:选割一大把高挑、匀称的麦秆,分成两束,麦头朝下序整齐,然后交叉,拧三个回合,麦穗朝上,麦秆伸直,撂倒的麦子就可以往上放了……有比赛才有干劲,父母让哥哥和我比试一下。说来也怪,我赢的次数居多,不知是哥哥故意让,还是父母的偏向。 幸运的时候,会在麦地里偶遇浑身是刺的小可爱刺猬,爹用镰刀把它拨到草筐里,让它陪我们玩儿。想摸又怕扎手,想捅又怕它难受,满眼欣喜地盯着它,笑意在脸上漾开去…… 等太阳爬上头顶变成大火球时,我就开始乱吱咛,镰刀挥舞向地沟里的刺角芽,或者蹲在低洼处恨恨地斩断麦根,再不就是打报告要到附近的学校里上厕所……这点儿小心思逃不出爹的法眼,他爽快地挥手:“丫头,爹肚子唱’空城计’了,你先回吧!”我得到“特赦令”,提着小可爱沿着林荫路屁颠屁颠地回家了。洗手、拌面、轧面、洗菜、烧火……灶屋成了我的主战场,活儿按部就班,等他们回来,洗洗手,就可以围起桌子吃饭了! 照例,我负责给爹开瓶简装啤酒,给妈热一些米酒忘不了磕个鸡蛋,哥哥和我每人可以抱一瓶健力宝……品尝着各自的美味,笑眯眯地讲着趣闻,农家小院里溢满了温馨。小可爱被散养在西屋平房里,它可是捉鼠护院的能手呢! 一家人相亲相爱,纵然吃糠咽菜也如同置身蜜罐! 二 进田割麦,下午也是绕不开的时段,经过太阳的暴晒,麦秆变焦,做不成腰子,一拧就断。爹就要受劳了,到地头的沟里拎半桶水,做麦腰的两把麦秆需在水桶里浸湿,才能一次做成。汗水顺着头皮往下淌,沿着发稍往下滴,在脖子里、胳肢窝里虫子般蠕动,黏且烦……麦叶呈锯齿状,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红印,汗水乘机浸入肌理,火辣辣的疼!爹脖子里搭的毛巾已经能拧出水了,我们的长袖管子也印上了暗花,脸庞由通红变成了黑紫,麦收的速度明显减慢。 爹从竹筐底部“变”出一瓶健力宝,扔向麦田前方不远处:“小将们,加油干呀,吭——嗨——利量了有奖,木囊了受罚!”哥哥和我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眼里闪出了光,士气被鼓了起来!爹的招术在部队里也常用吧,据他战友提供的可靠信息,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李班长耶!结果是我先得到“健力宝”,爹又魔法般地“变”出一瓶,嘉奖给哥哥,皆大欢喜。 西方的天空被晚霞染红,太阳吻住了地平线,天气逐渐回凉。我们继续割,父亲要去捆麦了。他蹲下身子,用右膝盖抵住麦捆,两手将麦腰拽紧,快速地交叉拧几圈,然后用力将麦秆压进麦腰里……整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从不拖沓,顺势还能让麦捆“站”起来——三四个围成一圈,既能防止蚂蚱、蟋蟀、蛐蛐等害虫糟贱,还能让麦头迎风朝阳除水分,顶重要的是能防止天气突变……条件好的人家用四轮车拉麦,次一点的用八匹,再不济的用牛车拉,当然男的拉,女的推的也司空见惯。麦捆装车也讲技巧,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麦捆咬合着装,装得多还不易垮,再用长绳子刹两道……八十年代农村的路似狼牙般坑坑洼洼,一颠一簸像坐轿,万一拉麦的车垮掉了,费时费力挡住路,黄澄澄的麦籽还会“孝敬”给土地爷,让人焦心痛心着哩! 三 就算麦子颤颤巍巍拉进了麦场,也不算进了保险箱。要等待晴天晾晒、辗轧、清扬,再翻晒,装进麦仓才安住心呢!收音机里襄樊台的天气预报相当准,要是近几天晴好,就会在大清早摊场,准备打麦。一家老少齐上阵,小屁孩儿扒麦垛、撂麦捆儿、拖运麦个儿,一不留神会陷进垛里“人间蒸发”呢!这情形也挺过瘾的,家长要“三下五除二”将麦垛拽倒,才能扯住娃的胳膊突出重围。要是故意掉进去搞恶作剧,屁股可得享用“竹笋炒肉条”喽! 麦子要趁天晒,劳力们麻利地用镰刀砍麦腰儿,摊场……摊好的麦穗像瓦棱般齐整均匀才好。瞧,麦穗像听话的孩子,头朝南翘了一地……正午的太阳如火烤,麦头变焦,筒状麦秆逐渐丰满,让麦场虚腾活泛起来。 过了正午,爹狠劲揪了几个麦头,揉搓后放在唇边吹去麦糠,再扔进嘴里,听见了“咯嘣嘣”的响声大手一挥——开始轧麦啦!轧麦器具也分三六九等:四轮或八匹车头拖着铁铹子在场里转圈;在车头后面拖个石磙也不赖;机械车头换成牲口,效率会急剧下降;牲口换成劳动力,则需要轮换上场,干干停停,自然磨磨唧唧……其余人要戴上草帽紧跟在后面翻场,用铁叉或木杈把麦秆挑起来,用力一抖,麦头同向扣下去,再次暴晒等待第二遍辗轧……起场的人吃灰咽糠是家常便饭,眉毛睫毛鼻孔嘴里脖颈里甭想有干净地方,吐口痰都是灰黑的絮状物,掺着汗水一抹,都是“包公在世”! 大伙儿长袖贴在身上成了紧身衣,钻进布鞋的麦籽也尽捣乱,鞋面鞋帮粘满了麦芒草籽,钻心的疼!熬到中场歇息时,才能蹲在杨树下腾空鞋仓里的杂物,手拎“两条咸鱼”对着一磕,瞬间乌烟瘴气的,令人哭笑不得呀! 太阳向西边地平线靠拢时,满场的麦秆已被轧扁与麦籽分离,堆成了小山包;麦籽也黄澄澄的被拢成了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劳作一年,这场面让乡亲们的心像熨斗烫的一般舒服! 暮色降临,树叶哗哗作响,柳枝袅娜婉约,风姑娘来了,爹和妈又闲不住了,爹站在上风头,用木锨将麦子扔得老高,利用风的作用,将麦糠扬走;妈立在下风头‘’打落子‘’,用新扫帚来回扫荡,把残留的麦秆扫走。等麦子扬完,爹累得腰酸背痛成了“虾”,妈的眼窝、鼻孔里都是麦灰(草帽已由黄变黑),头发里钻进不少麦糠,成了“白毛女”。 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是事儿。最喜人的消息是近几天都没雨,麦子能抓紧晒干,装袋子拉回去归仓。不过,‘’天有不测风云‘’,雷公开始发怒,雨神骤然降临,麦场就热闹了。大人孩子都来“抢场”,拢麦装袋尽全力挽救。我亲眼看到暴雨如注,将黄亮亮的麦子冲进了河道,水面上浮了一层又一层,鸭子们欢跃,可算解了馋……等到天放晴,河塘边净是“长尾巴”的麦子,再眨巴一下眼,就变成齐呼呼的麦苗啦!惨不忍睹的情形叫‘’塌场‘’。对于辛勤劳作的农人来说损失是惨重的,只有‘‘望麦兴叹’’喽! 四 每年收麦子时,生活总会随之改善,吃的喝的用的要甩开膀子置办。商机来了,村头多了各种腔调的叫卖声,卖菜的音质尖利,卖馍的声音沧桑,卖冰棒的吆喝声拐着弯儿,卖卤肉的叫喊声里散着奇香,咋感觉卖黄酒的声音还晕晕乎乎呢……记忆里,父亲总要提前赶集灌上一壶黄酒,地里忙完回来了,燃把柴热点黄酒,甩几个柴鸡蛋,既止渴,又解饿!村子上空都笼罩着着一股醇香的米酒味儿呢! 纯度高的自制黄酒小孩子是万万不能沾的,邻居姐姐好奇心强,背着大人偷偷抿了两嘴,谁知勾起了馋虫停不下来,接着抽了小半碗,结果呢,她满面通红,满嘴胡话,倒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可把家人吓坏了,连忙请来村医,医生观察了一会儿,说,没啥大事儿,看护好,掰开嘴灌两支葡萄糖……若干年后,拿醉酒开涮,姐姐依然垂了头,粉面桃腮的。 菜贩子们收钱,也可以拿麦子换菜,带坷垃的麦子有用武之地啦!至于便宜贵贱,可以忽略不计,谁让丰收的麦子铺天盖地呢! 顶受欢迎的是瓜果摊,机灵鬼放学后窜到麦地里拾会儿麦头,在地头用脚一糙,撇去麦糠,把麦籽揽进书包里,撒腿就往摊上跑……换根黄瓜、黄杏、老面堆甜瓜,顾不着洗往身上蹭蹭,人间至味,大快朵颐! 也有投机倒把的孩子嫌拾麦子慢,瞄准大人离场,猫腰在自家麦堆上揽几捧,麻溜儿跑开,马上就能解馋……要是揽错了麦堆,让主家逮住,顶多是一场轻描淡写——都是出产之物,谁家娃子都是馋猫,计较恁清干啥哩! 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单纯而快乐! 五 孩子们贪吃,一天到晚顾着嘴圈子。于是青麦头就成了美味。找个地沟,拢堆麦秸,找打火机,点着,将麦头靠近火来燎。眨眼之间,麦芒被烧焦,只剩下黑色的秃头麦了,拿手一搓,用劲一吹,冒着热气还有些烫爪子的麦籽就成了限量版的零食,咬一下,烫,呵一口热气,还舍不得吐掉!在“嗤溜嗤溜”的响声中闻到了麦香……聪明的伙伴们把麦头埋进火堆,等听见“毕剥毕剥”的响声后,用柴禾棍儿一刨,稍晾一会儿,就可以大饱口福了! 除了麦头,地里的蚂蚱、蟋蟀都是娃子们的可口美味。分工明确,团结协作:大娃子逮,小娃子烧,美味大家享用,谁也不会吃“独食儿”。这份相互体恤的“发小情”纯厚如酒,香浓似蜜,化不开,挥不去哟…… 吧咂完嘴之后,也来不及擦,用袖管子一抿,黑爪子在草丛里揉搓几下……接着疯闹,一会儿功夫,黑灰就把自己打扮成了“花猫”!你点着我的鼻尖傻笑,我指着你的下巴偷乐,真过瘾! 有余温的火堆是一定要设法弄灭的:用土埋,用啤酒瓶灌来河水浇,调皮的男生还有歪门儿——女娃们都跑远,男娃们要‘’人工降雨‘’喽! 大人们忙得团团转,哪有功夫管孩子,这简单而朴实的乐子足以让我们刻骨铭心! N年之后,忆起这些,我们还觉得满口生香呢! 如今,土地流转后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集约化种植,机械化作业使农民的麦收战线变短,记忆里的麦收场面只能记录在册,聊以自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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