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的舌尖记忆里,还窖藏着一代人青春的甜蜜。 上世纪70年代末,从边远小县城来到昆明上大学,周末上街,总能在东风西路一家食馆前看到排着长长一溜队伍,走上前,就能看到店面高挂的招牌上的几个字:上海面馆。面馆的外墙涂刷成姜黄色,鲜润得和刚擀出来的面条色泽相仿,自有一种诱惑闪烁其中,于是偶尔也会不顾囊中的羞涩,加入到那列队伍里。 走进去,只见靠里的厨房冒着腾腾热气。那是厨师在灶台上煮面。身着白衣白帽的他从大锅里把煮熟的面条捞上来,一次分装十多碗,转眼就被排队的人端走了。一台压面机很醒目地蹲在一角,山溪一样潺湲地流出一波波新鲜面条。另一半空间,整齐安放着二十多张木桌。四围的条凳上坐满了人。一个个咝咝地吸食着面条,津津有味,有时也难免仓促,因为身后已站着几个人心急火燎地等候着落座。 能稍许平稳人们情绪的是墙上悬挂的两大幅油画,一是上海外滩,一是上海街景。坐着吃面的或者站着等座的人,不时对之扫一眼,就会在一种对于上海的想象或思念里沉浸一会儿,浅浅一笑。 撒着葱花、冬菜,架着一块排骨的面,不辣,有点甜。这是最粗略的感受。细品,最是那冬菜,与本地腌菜尖锐的酸辣香不同,比较柔和,其中仿佛蕴含着阳光的香味,暖暖的,安详而从容。 食物是生活的一扇窗,味蕾负责推开。细细想来,这家1965年落户昆明的上海面馆,经营的花色品种无非就是阳春面、大排面、葱油拌面几种,远不能展现“海派面”的全貌,它在昆明名噪一时,也许就因为它能纾解那年月困守一地的人们窥探远方的渴求。舌尖上的旅游,对于吃惯了小锅米线的昆明人也是一种灵魂的松绑。而那些客居昆明的上海人却能从中品嚼乡愁。 当然,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一些昆明人到上海面馆吃面,都要自带一小撮油辣椒。这也给经营者一种提示:有时候,在舌尖上种植一种新花,进行本土化的嫁接后可能会开放得更灿烂。因此,后来面馆在桌上摆放的调料中,少不了一碟油辣椒。 时间走到1999年,上海面馆在东风西路的改扩建中悄然消失了。人们只好把对它的留念装裱为一轴,搁置于胸中的某个角落。 去年春天,有朋友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上海面馆又重新开张了。于是相约择日前往。 这里是昆明的一处繁华之地。远远地看见它于众多商店中低调而雅致的门面,看见它那风韵依旧的白底黑字的招牌以及隐约闪现的白衣白帽的店员身影,不禁想起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那首题为《地铁车站》的著名诗句,就像在万千攒动着的陌生人的头脸里,猛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让人心中一热。 跨进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幕: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相对而坐,餐桌上各人面前的那碗面香气飘飞。男的正欲用筷子搛一箸面往嘴里送,却又踌躇起来。女的仿佛心有灵犀,站起来侧过身,用一把小匙从旁边的瓷碟里挖了坨油辣椒放进两个面碗,然后说:“加点色加点味才更有咱们初次见面时的味道。”接着,那对老夫妻伸举着自拍杆与架着褐色大排、飘着白绿葱花和浮着通红油辣椒的两碗面合影。虽已沟壑纵横,也曾风华流溢,两张脸在一瞬间那么紧地贴在了一起。 老夫妻在对一个浪漫的故事进行反刍吗?原来,在一座城市的舌尖记忆里,还窖藏着一代人青春的甜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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