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的记忆 ——我如何阅读保罗·策兰 【法】埃德蒙·雅贝斯(Edmond Jabès,1912-1991) 刘楠祺 译 我从未谈过保罗·策兰。是谦逊?还是读不懂他的语言?可一切都让我靠近他。 我爱这个曾为我友的人。而且,我们的书和而不同。 同样的追问连接起我们,那是同样遍体鳞伤的话语。 我从未评论过保罗·策兰。今天,我想斗胆一试。这个决定并非完全出于己愿。 这是第一次,我很想为德国的读者们[1]写一写保罗·策兰。 这是第一次,我写下评论保罗·策兰的文字,并把他的语言、他特有的话语所开放的场所作为终极的场所赋予我的文本,这足以促使我说“是”了——就像有人沉默或孤寂时对自己说“是”一样。然而心之所念的,却是已逝的故友。又仿佛第一次,在一片静穆中,我在我们从未一同涉足之地陪伴着他,那儿是语言的心脏,是他曾与之激烈抗争的语言,而非我们彼此交谈的语言。 斯人已逝,谁复堪与言说? 虚空占据全部位置之时,那位置便也空空如也了。 在我家里,保罗·策兰为我朗读他的诗,至今余音袅袅。此刻笔握手中,那朗读声仍环绕耳畔,我倾听自己的词语奔向他的词语。我倾听他的词语化入我的词语,仿佛阴影下,在一个未曾远去的人伫立之处,我聆听他的心跳。 那声音就在我研读其诗的中心;因为我只能藉译文去阅读保罗·策兰;但通过自己创造的抵近其文本的方式,借助于诗人那难以忘怀的声音,多数时候,我觉得自己并未背叛他。 保罗·策兰自己作为译者就出类拔萃。 一天,我告诉他,我很难从眼下的法文译本中认出他读给我的诗——他的译本在1968年时还很少——,他回答我说,他对那些译本大致感到满意。 正如诗人菲利普·苏波[2]在《伊戈尔王》的序言中所说:“翻译,唯其追求如摄影般再现真实时,方属背叛。这等于事先就宣判了一个文本既不会生动,也不会和谐,既无色彩,更缺失节奏。” 一针见血;若果真如此,原初的文本会发生何种变化? 保罗·策兰对已经出版或行将付梓的译本表现出的认可着实令我困惑。“很难更好了”,他补充道。难道心底里,他比任何其他作者都更明白,他是一个不可译的诗人? 在保罗·策兰的语言背后,有另一种语言的回声从未死寂。 像我们一样,在白昼的某个特定时段,在穿越黑暗与光明的边界之前,保罗·策兰的话语徘徊着,在势均力敌的两种语言——弃绝的语言和希望的语言——的边缘行动着并表达着。 贫乏的语言和丰饶的语言。 一边明澈;一边晦暗。但融合至此,孰可区分? 是辉煌的清晨,抑或哀伤之夜?非此,非彼,而是迷雾之下、时光内外均无法独自言表的广袤荒野——真是苦不堪言。 非昼,非夜,而是模糊的空间,是被剥夺的语言藉助昼夜融合的声音,从再现的语言深处退却后遗留下的空缺。 这就好似话语只有在其他话语的废墟中方能立足,同在,却无他。 尘埃。尘埃。 沉默允诺聆听词语,没有作家不知情。既定时刻,沉默如此强大,词语只能表达沉默。 沉默,这足以颠覆语言的沉默,可拥有其不能归因于无源无名的特有语言么? 那是秘密的、不可听闻的语言么? 只有那些一度归于沉默的人们对此最为了解,但他们也清楚,只有通过使用语言的词语才能听到它,领悟它。 那是从沉默到沉默、从词语到沉默的持续过程。 但问题始终存在:沉默的语言是拒绝语言的语言吗?亦或相反,是记忆首个词语的语言吗? 难道我们不知道吗?由字母和声音构成的词语依旧保留着对学校课本或其他作品的记忆,某天,这些作品向自身揭示词语的同时,也把词语向我们揭示出来;同样,词语也保留着对一切声音的记忆,那些声音在若干年内——甚至在数世纪内——口耳相传。 那是被发掘、被传播的词语,通过陌异或熟悉的双手,通过遥远或当下的声音,那是昨日之声,而无论其悦耳或冷酷恐惧与否。 如今,我敢断定,词语没有历史;只有沉默被词语讲述的历史。 词语只言说这一沉默。那是它们和我们的沉默。 追问一位作家,首先意味着追问其记忆的词语,沉默的词语;意味着对其词语往昔的钩沉——那些词语远比我们古老,而文本则无年代可循。 德语,对保罗·策兰而言,尽管是他浸淫其间的语言,可有段时期却被那些号称德语卫士的人们所禁用。 若德语的确让他引以为傲,德语也同样令其蒙羞。难道不正是那些无法立刻将他推向死亡的人使用着他所忠悫的词语,企图将他清除并弃置于孤寂或漂泊中吗? 骤然间,世界全然陌生,却又要完全投身于抛弃你的国家的语言之中,且宣称那语言只为一己,天下竟有这等不合常理的事。 真的,似乎语言只属于那些爱它胜过一切并终生不离不弃的人。 那是非同寻常的激情,是为了语言才拥有的自身激情的勇气与执著。 斯特凡·莫塞斯[3]在分析《山中对话》[4]时写道,保罗·策兰在这首散文诗中借用了某些意第绪语的习语,他认为这足以构成对刽子手的挑战。 对我而言,并非如此一目了然。 对刽子手的挑战是在别处。是在他的诗的语言中。那是一种因他而臻极化境的语言。 每位作家都在与词语不懈作战,以强迫其表达出自己最内心的东西,但绝不会有人会像保罗·策兰那样在自身肉体上有如此绝望的经历;那是一种双重的经历。 要懂得礼赞杀死我们的词语。要杀死拯救并赞颂我们的词语。 与德语的这种爱恨交织的关系,引导着他在走向生命的终结时,书写下了那些读时唯觉肝肠寸断的诗句。 读者甫一接触策兰诗便感困难,其缘由即在于此。 早期诗中伴随着保罗·策兰的词语,是他思想与呼吸之语言的词语:那是他灵魂的语言。 他需要借助这样的语言才能活下去。在他书写的语言中,他的生命被书写,那是以他生命的词语甚至是以死亡的词语书写的,而死亡也是一种词语。 最后的诗中,他对语言的执著达到了顶峰。那是在爱的心中之死。 那是在摧毁言说之前所欲言说之物;一如眼下唯沉默曾有权述说的:这词语前后的沉默,这词语之间、两种语言之间的沉默,其相悖而行,却殊途同归。 他的诗唯存对真实的求索。是语言的真实吗?真实即为绝对。 面对刽子手,他以与其共享的语言之名喝令其屈膝下跪。 这便是他接受的豪赌。 若翻译确属背叛,我还敢坦承是为了更好地倾听保罗·策兰而踏上了背叛之路吗? 然而,对每一次个体阅读而言,难道不都是自我的背叛? 我不能直接阅读德语,要借助各种译文来阅读保罗·策兰;有法语、英语或意大利语的。都可以接受。都有不足,但可以帮助我更深切地领会原始文本。一个译本所缺失的,另一个译本可以补阙。 我阅读这些译文,而不失对德文文本的洞察;并试图从中发现节奏、运动、音律和删减。那是由保罗·策兰精确的声音所指引的。他不是已将这种阅读方法传授给我了吗? 我掌握的所有语言都有助于我进入他的语言中——那是我所不知的语言。就这样,经由如此罕见且非同寻常的迂回方式,我得以尽可能地接近他的诗。 我确曾读过保罗·策兰吗?我确曾长久地聆听他。我如今仍在聆听。他的书每次都会更新我们的对话,我已记不得这对话始于何时,但此后再无任何事可以中断这个对话。 那是穿越词语的沉默之对话,其轻盈一如自由而勇敢的飞鸟;这世上的全部庄严尽在苍穹之中;一如大理石墓碑被伤感的幽灵置于无存的墓冢;这世上的一切痛苦尽在大地之上;一如漫长而恐怖之白昼的灰烬,在数百万焦糊的尸体上,徒留绛色烟霭中那难以承受的影像。 “虚无的玫瑰 无主的玫瑰” “我们曾是,如今是, 仍将是,某种 虚无,绽放着, 那是虚无的,无主的 玫瑰。”[5] 注释: [1] 应德国“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之约。——原注 [2] 菲利普·苏波(PhilippeSoupault,1897-1990),法国诗人,法国超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奠基人之一。 [3] 斯特凡·莫塞斯(Stéphane Mosès,1931-2007),法国-以色列裔哲学家,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弗兰兹·罗森茨威格日耳曼-犹太文化、文学、历史研究中心名誉教授。 [4]《山中对话》(Entretien dansla montagne),是保罗·策兰在1959年8月错失与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1903-1969,德国犹太裔哲学家、社会学家、音乐理论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者)约定的会面后所写下的一篇神秘的散文。 [5] 引自保罗·策兰诗集《无主的玫瑰》(La Rose de personne)中的一首诗《圣歌》(Psaum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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