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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菱的命运,是宝钗湘云们的预演

 在江南2lx005t5 201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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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读《红楼梦》,都会有一种隐忧,你知道这一片花团锦簇必然会被摧毁,无法不担心那些精致敏感的灵魂在劫难中如何自处。这或者就是香菱存在的意义之所在,她的人生,可视为湘云宝钗们人生的预演,她们所经历的苦痛各有不同,但都是命运的飞速下坠。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香菱如何面对下坠的人生,以及,她的方法是否有效。

且来看看,香菱人生的出厂模式是怎样的。

香菱原名甄英莲,原本姑苏人氏,父亲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母亲则情性贤淑,深明礼义。书中评论香菱家的话是“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这足以看出香菱有相当好的先天配置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几世积累不及旦夕祸福,元宵节这天,家人带着英莲去看灯,英莲被拐子拐走了,这年她三岁。

英莲再次出场,已是十二三岁时候,拐子把她同时卖给了薛蟠和冯渊,薛蟠为了争抢她,打死了冯渊,中间这许多年,英莲到底经历了什么,书中说得十分简略。

只说这种拐子专拐幼女,养在一个僻静地方,到十一二岁,带至他乡转卖。又说英莲被拐子打怕了,即使遇到故人,也坚持说拐子是她亲爹,被问急了,哭道:“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幼时之事,在英莲的记忆里也许确实已经模糊,但是她的不愿提起,只怕还是她已恐惧到失去求助的信念。到底英莲经历了什么,让她宁可浸泡在苦水里,也不敢发出一丝呼救,您可以自行脑补。但我想说的是,英莲的成长经历,可能是一个我们的想象无法抵达的深渊。

除了成长过程中零敲碎打持续不断的折磨,英莲更大的苦难,是身不由己,她不但无法决定自己会被拐子卖给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心,向谁靠近。

冯渊人品风流,对英莲一片痴心,虽然是将她买去做妾,却打定主意不再娶第二个。正是因为冯渊过于郑重,要三日之后再将英莲迎进门,才导致薛蟠的介入,最后被活活打死。这样的深情厚谊,在英莲的人生里是少有的,但是冯渊死后英莲也只能迅速接受现实,跟了薛蟠而去,改名香菱,开始没有往事的生活。

薛蟠身上最为显著的标签是粗鄙,连贾琏都叹息香菱那么个齐整模样,“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薛蟠是一个完全按本性生活的人,很多人最不能原谅薛宝钗之处,是她居然跟她妈建议,替她哥薛蟠向黛玉求婚,单是想一想都觉得不能忍。但是,香菱也曾是千金小姐,她父亲的掌上明珠,这种人生,在她被拐卖之前也是不可想象的,香菱的存在,也许就是命运冷酷的提示,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

如若真的遭遇变故,这些小姐们又会如何应对呢?不同的性格引向不同的选择,但是,逼仄的处境中,并不会留下太多辗转腾挪的余地,香菱的应对方式,也因此具有某种参考性,主要有两点,第一,被动求生,第二,主动地在内心给自己建立一个小型的避难所。

先看香菱是如何被动求生的。

《红楼梦》里概括香菱,用了一个“呆”字,香菱确实经常显得很呆萌,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没心没肺。比如薛蟠定亲之后,香菱高高兴兴地跟宝玉介绍,薛蟠正妻夏金桂是如何出色,薛蟠与那位夏金桂如何有缘,她自己是怎样急切地希望这位夏姑娘嫁过来,等等等等。而特别缺乏现实感的宝玉,却本能地意识到,香菱最为强大的敌人出现了。

他忍不住对香菱说:“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

宝玉算是好心落个驴肝肺,香菱的翻脸也有些莫名其妙,宝玉这句话问题在哪里呢?在于,宝玉指出妻妾本是天敌,而香菱完全不能接受这一真相。

在当时的环境中,一个嫉妒的女人是可耻的,王熙凤的敌人常常以善妒对她进行污名化。对正妻尚且有如此要求,一个小妾,更是只能对于正室的到来表示欢欣鼓舞。只是别人的欢迎都是表面上的,香菱却要求自己表里如一,宝玉的提醒,让她觉得自己被置于道德风险之中。

问题是,她欢迎夏金桂,夏金桂却不打算对香菱示好。将生活高度地道德化和秩序化,不过是香菱的一厢情愿,她的确呆了点。但就算她像王熙凤一样精明又能怎样?她没有王熙凤的实力,身不由己,无处可逃,只是白白恐慌而已。还不如假设生活是有序的,每个人的所做所为都合乎规矩,还能给自己片刻安宁。

人人都想要掌控生活,但在完全无法掌控的世界,要想活下去,就要尝试着主动地去被动生活。这话似乎有点绕,说到底,就是完全放下自我,去逆来顺受,听起来非常地负能量,然而极端处境中,来不得半点鸡汤,香菱能够活着而不发疯,凭的,就是她一贯主动地去被动生活。

前面讲了,香菱被拐子拐走之后,真的过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生活,对于过往,她只能够选择遗忘。当她碰上一个珍惜她的冯渊,香菱心头一定是有感激有温暖的。但是,当冯渊被打死,再保存对他的这种感情,就会使香菱陷于危险之中。没有人能够救她,贾雨村明知道香菱是恩公的女儿,也不打算为她做任何事情。

香菱随后迅速接受薛蟠,后来薛蟠调戏柳湘莲不成反讨了一顿打,香菱把眼睛都哭肿,显见是把薛蟠当成了自己男人。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似这样的警句,是香菱以苦痛检验过的真理。而《红楼梦》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们,将来要是想要活下去,只怕也要练习这种失忆的能力。抱持和怀念旧日,是生存得到保障之后的精神消遣,当“活着”也变成一个目标,那些风晨雨夕的感伤,就显得太奢侈了。

不过,仅仅是这样粗粝地活着,也未免太紧绷。绷得太紧,人也还是有可能发疯,在大多数事情上都交付给被动之后,香菱把自己的感情、情绪放在一件有建设性的事情上,那就是,给自己建立一个诗与远方,作为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

这是第三部分。

在书中,香菱最为积极主动的表现,就是学习写诗。这其实是挺奇怪的,毕竟连王熙凤打小都不识字,绝大多数丫鬟都是文盲,香菱不但识字,还对诗歌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原生家庭留给她的记忆使然。对于过去,她可能保留着比我们能够想到的更多的记忆,只是不愿意提及而已。

诗歌是一条隐秘通道,用不将她刺痛的方式,将她和不能返回的过去连接在一起;同时,诗歌也能将香菱引向秘境,她见那些少爷小姐少奶奶们在一起吟诗作对,宛然另一派天地,能让人暂时忘记日常身份,心中由衷羡慕。而当她真正进入诗的领域,她发现,形式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人熠熠放光,苦难可以变得悲壮,即使是凄苦之事,也能带来审美上疼痛的快感,在诗的世界里,再卑微的生命,都可以变得主动。

天分外加经历,使得香菱迅速就对诗歌有了不凡的领悟,她赞美王维的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又说“‘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黛玉翻出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给她看,说这两句更加淡而自然,然而“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里有一种过客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里却是一种归宿感,香菱这些年来身如飘蓬,纵然身在人海,亦感孤立无援,这使得她所爱的必然是那种空旷的句子,她列举出来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亦属于这一类,在诗歌的世界里,她真正地找到自己。

学诗,是香菱人生里一场短暂的幸福时光,我们知道,风暴很快就要不可阻挡地来临,但她读过的诗句、感受过的诗意,一定能够在某些时刻给她以支援,使她能够于泥淖里,看见满天星辰。

诗歌能够安慰香菱饱受摧残的灵魂,其实也能够安慰到每一个人。活在这世间,没有谁是绝对安全的,对于敏感的心灵,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有巨大的风暴,而诗歌能够帮助你把所经历的种种都转化成诗意,即便是“朝扣富儿门暮逐肥马尘”式的酸楚,转化为诗句一刻,我们就把握了对于生活的主动性。

生命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有些事情,打光鸡血也于事无补,选择一个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即便是短暂的麻醉,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救助,我觉得这是对的。而在可能的范围里,给自己一片诗与远方,在被动中争取一点点主动,则是对自己真正的负责任,这是小小的香菱的选择,也可以给极端情境中的人以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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